乱世为王_15
  王氏本意是想给游淼说门亲事,娶了妻子,便可提自立门户的事了,整个碧雨山庄有一半人都向着她,游淼昨夜吵嚷的事,王氏自然心中有数。料想游淼在这家里也呆不长,早早地成了亲,便可打发出去,免得价成日大眼瞪小眼的添堵。
  “那跟着他的人。”王氏又问:“老爷倒是想怎么个安排?凶形恶相,半点不守规矩,我瞅着也怪吓人的,只怕不能在屋里多呆。”
  游德川道:“等那小子病好了,给他点银钱,让他自己打发出门去就是。”
  李治烽尚不知游德川念头,离了堂屋便回东厢去,在门外朝木棋说:“钱,有没有。”
  木棋说:“怎的?”
  李治烽一手食中二手搓了搓,示意他拿来,木棋惊着了,失声道:“老爷不让……”
  李治烽马上示意他噤声,木棋神色阴晴不定,一边朝怀里摸碎银,一边压低了声音,生怕房里躺着的游淼听见了,小声问:“咱们自己去请大夫?”
  李治烽手指戳戳自己,示意他去就行,木棋问:“你认识路?你去请镇上最好的大夫,上来出一次诊,要五钱银子,还得下去抓药,这,喏,给你二两……”
  李治烽接过碎银,上前一步,似在迟疑要不要进去看游淼,但终究还是没推门进去,转身走了。
  游淼在房里已醒了,却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气苦,直挺挺趴在床上,李治烽走后,游淼大喊大叫道:“让我死了算了!”
  游淼用被子蒙着头,面朝墙壁,不住咽眼泪。
  李治烽前脚刚走,游汉戈后脚就到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游淼依旧趴着,游汉戈走过来,脚步声轻而缓,揭开蒙在游淼头上的被子,枕头上湿了一滩。
  “我娘不要我了,爹也不要我了……”游淼哽咽道:“别管我了,让我死罢。”
  游汉戈的手冰凉,试了试游淼的额头,游淼烧得脸上发红,头痛欲裂,只觉要死了,闭着眼,以为是李治烽,一动不动。
  游汉戈转身出了房外,关上门,匆匆出外吩咐备车,要下山去请大夫。
  而另一头,李治烽几乎是跑下山去的,碧雨茶庄离沛县有四十里路,时近冬节,最后一波冬茶摘采完,两道茶农都在歇息。
  李治烽依旧路过他们来时的那家食肆,朝老板娘问道:“沛县最出名的大夫叫甚么?”
  老板娘指了路,说:“你顺着茶马古道朝东边走,进了沛县寻杂市东边去,有家叫宝济堂的,里头的邢大夫便是顶好的,就是脾气有点怪,怎么?你家少爷病了?哎等等,你喝口水再去……”
  城东宝济堂……李治烽便转身朝沛县跑去,早上日上三竿时离开碧雨山庄,午后便到了沛县,一口水未喝,直奔药堂,冬季常有伤风咳嗽的,城中住民寥寥,在药堂内等抓药看诊。
  26、卷一 摸鱼儿
  李治烽进了院子,问道:“哪位是邢大夫?”
  一人给李治烽指了路,正是坐堂的老者,李治烽便上前去,将五钱银子放在桌上,说:“大夫,请你去给我家少爷看病。”
  老者一见李治烽便怒了,说:“你是个甚么东西!阎王老子来我这抓人也得排着队!快滚出去!没半点规矩!”
  病人们纷纷笑了起来,李治烽说:“在碧雨山庄,有点远。”
  邢大夫拿起拐杖就朝李治烽没头没脑打下去,怒斥道:“不去!不去!”
  拐杖打了李治烽几下,李治烽却撩起袍襟,单膝跪地,继而另一膝也屈了下来,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接着猛一躬身,行了个磕头的大礼,额头碰上地板,发出一声闷响。
  邢大夫不是没见过磕头的,却没听过这等声音,当即骇了一跳。
  李治烽低声说:“大夫,我家少爷游淼得了风寒,他娘早死,他爹另立了长子,看着他生病不去管他,求您跟我去一次罢,我嘴拙不懂说,大恩大德……”
  “游淼?”邢大夫的眼睛眯了起来。
  病人们纷纷踮着脚看,不知李治烽在说什么,只见他喃喃念叨,又是猛地一磕头,咚的闷响,这声连旁的人也听到了。
  “快去罢,邢老头!”
  “万一是急病呢?”
  “是是,人命关天,磕头磕得这般狠,别拖的好。”
  病人七嘴八舌,反倒帮李治烽劝了起来,李治烽又是一磕头,第三声,邢大夫也坐不住了,说:“罢了罢了,你起来,老夫这就去一次。”
  邢大夫回后堂背了药箱,又让徒弟出来坐堂,李治烽在前面带路,邢大夫出了药堂,又问道:“车呢?没车没马,你让老朽跟你走四十里路过去?!”
  李治烽说:“我背你。”
  邢大夫半晌作不得声,李治烽又单膝朝地上一跪,邢大夫这才知道李治烽竟然是说认真的,吹胡子瞪眼道:“年轻人,你……”
  李治烽一动不动,邢大夫道:“罢了,你上山再背,走罢走罢。”
  李治烽依旧单膝跪地,背朝邢大夫,邢大夫不禁失笑道:“这孩子是哪来的?怎的这般倔?”
  围观者众,都觉得李治烽这举动十分惹眼且滑稽,但李治烽倔性儿却是正投邢老头的脾气,邢老头反而哈哈笑道:“好,走罢。”
  说毕邢大夫便让李治烽背着,李治烽这才起身,又朝碧雨山庄跑去。
  游汉戈的马车出了山庄,沿着茶马古道走,李治烽却背着邢大夫一路小跑,四十里路,跑到山庄前又一口气上了山,进了山庄后也不打招呼,径自进东厢去,时近黄昏,邢大夫推门进来,房中洒了一地夕阳金辉。
  邢大夫自己被背了这么久,一路上都免不得胳膊肿胀酸麻,朝李治烽说:“你家少爷你家少爷的,你又是谁。”
  李治烽答道:“我是家仆,你先给他看病罢,别耽误了。”
  邢大夫进去,游淼已经睡着了,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手,转身要挥开,却被李治烽反手扣住。
  “干……干嘛!”游淼沙着嗓子嚷嚷,转头时看到黄昏黯淡的光线中,李治烽英俊的侧脸。
  “看病。”李治烽说:“来晚了。”
  邢大夫说:“莫乱动,乖乖躺着,老头子想起你了,你是游家的少爷,小名水林儿,是也不是?”
  游淼依稀认出了邢大夫,说:“你是邢……邢老先生?”
  邢大夫捋须微笑,多年前他也给游淼看过一次病,游淼长大了,面容已有所不同,邢大夫却和从前模样差不多,缓缓点头,又说:“生病就要吃药,看病,病才能好。你朋友下山上山,跑了八十里路,把老爷爷背上来的,你可得顾着自己身子,别自暴自弃才是。让他坐起来,染了风寒,散出来便好。”
  邢大夫将一枚银针以火灼过,扎入游淼手上虎口穴,游淼瞬间只觉手臂连着额内深处的一根筋被扯住了,发出一声大叫,李治烽却紧紧搂着他。
  “抱着他,别让他乱动。”邢大夫笑道。
  “唔。”李治烽搂着游淼,低头吻了吻他的额,抬手摸他的头。
  游淼裹着被子,依偎在李治烽的怀抱里,像个无助的小孩一般,喉结动了动,又有种苦涩的感觉。
  一轮针灸,游淼出了一身汗,烧退了,脸色却依旧不大好看,恹恹地倚着李治烽。
  邢大夫说:“还得吃药才好得快,你二人谁与我回去抓药?”
  李治烽把脸埋在游淼耳畔,低声道:“我送大夫回去,顺便抓药。”
  “嗯。”游淼的头仍有点疼,神智却清明了许多,不再是胸闷欲呕的闷痛,只是一阵阵地抽疼。木棋儿说:“少爷睡下罢,明儿起来就好了。”
  邢大夫起身,吩咐道:“做点消食的粥与他吃,我这就走了。”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道:“改日……再去给老爷爷道谢。”
  邢大夫拍了拍游淼肩膀,示意他躺下,什么也没说,摇摇头,离房出去。
  酉时,李治烽依旧背着邢大夫下山,沿路黑漆漆的,李治烽的眸子却如鹰隼般雪亮,邢大夫被他背着,问李治烽:“你是乔小姐从家里带过来服侍的人?”
  李治烽在黑暗里不疾不徐地走着,答道:“不是,我是少爷花钱买的。”
  邢大夫说:“如此忠仆,实是难得,你家在何处?”
  李治烽:“塞外。”
  这几年里的事,邢老头也时有耳闻,毕竟游家乃是当地富商,一有些风吹草动,市坊间便有人传。邢老头当年给乔珂儿诊过几次病,也是个旧识了,又唏嘘道:“乔家小姐倒是个性情极好的,看来游德川那厮还是忘不了当年的事。”
  李治烽嗯了声,远方沛县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已在望,邢大夫回到药堂里,说:“你且先歇会,我去开药。”
  “师父回来了!”宝芝堂内小徒弟嚷嚷道。
  “邢老先生!”游汉戈大步迎出,见了李治烽,先是一愣,邢老头回来后看也不看游汉戈,先去洗手,游汉戈不知李治烽为何在此处,问:“你……”
  李治烽站在堂外,就像看不见游汉戈一般,游汉戈又朝大夫说:“邢老先生,我是碧雨山庄的人,家父游德川,派我下来请老先生走一趟,上山庄去给我弟弟看病。”
  邢大夫冷笑道:“你父那风流种,终于还想得起家里有个病得快死的儿了?”
  游汉戈脸色微一变,邢大夫写下药方,交给小徒去抓药,徒弟几下包了药出来,说:“五钱银子,哪位少爷把药钱付了?”
  李治烽从怀中摸银两,游汉戈约略猜到了些,忙道:“我来罢。”
  游汉戈去拉李治烽的衣袖,李治烽却只是抬手一弹,碎银当啷一声落进擂钵里,铮铮地转,余音绕耳,李治烽又恭敬跪下,朝邢大夫磕了三个头,这次邢大夫倒是受了,嗯了声,说:“出去吃点东西再回山庄,这么跑来跑去,铁打的也吃不消。”
  李治烽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去,跑路回山庄。
  游汉戈等到深夜,终于等得邢大夫回来,不料却已经看过病了,药堂临近关门,病人们又在议论游家的事,大意是游德川偏心大儿子,不管小儿子死活,游汉戈也无心与这愚民去计较什么,出外吩咐备车,让人去追李治烽,李治烽转了个弯出来,却不出城,只是在城中杂货铺门口驻足片刻,又买了一小包东西。
  游汉戈的马车停在铺子外的石板路上,说:“李治烽,还买什么?不够的话我这处有银钱。”
  李治烽不答,将买的东西收好,转身出城。
  27、卷一 摸鱼儿
  天际明月千里,照在茶马古道上,远方山峦此起彼伏,犹如沉睡的山野之龙,李治烽沐浴在月色之中,那脚步却与马车几乎差不多快。
  “上车罢!”游汉戈在马车上朝路边喊。
  李治烽充耳不闻,一路走去。
  游汉戈道:“我搭你一程!”
  李治烽在奔跑中深吸一口气,发出清啸,脚步越来越快,啸声于山林间阵阵回荡,游汉戈登时大惊,只一恍神间,李治烽竟是如疾风一般消失在古道尽头。
  当夜回到山庄时已是四更时分,距李治烽第一次下山已过了八个时辰,木棋儿又道:“真是神了,来回两趟,一百六十里路,你全跑下来的?”
  李治烽示意木棋别吵醒了屋里,把药包递给他,问:“少爷吃过了么?”
  木棋答道:“用了点清粥,已经睡下了。”
  李治烽这才缓了口气,衣服也不解,在外屋倒头便睡。
  翌日清早,游淼察觉脖颈处一阵沁凉,睡眼惺忪地回手摸,摸到李治烽修长的手指头,再睁眼时,看到李治烽给他系上红绳,绳上拴着玉佩,正是从前他亲手交给李治烽的。
  “死不了。”游淼有气无力道:“小病。”
  李治烽帮他掖好被子,自去外屋烹药,药味弥漫了一屋子,游淼一闻就愁眉苦脸的,李治烽端着碗过来,说:“喝药。”
  游淼无奈,凑着李治烽端着的碗,把药喝了,李治烽又给他一块糖,游淼笑了起来。
  在京城那会,李治烽被打成内伤,游淼让他喝完药就会给他块糖吃,那时说的是:“吃块糖就不苦了,喝药病才会好。”没想到李治烽还一直记得。
  游淼喝完药依旧在房里静静躺着,说:“木棋儿,你把门开开。”
  里屋外屋的门都敞着,李治烽不待游淼吩咐,便进来把屏风挪到一旁。
  游淼看着房外院墙上的那一方蓝天,此刻他的心已静了不少,所想无非仍是那事,病了一场,现也没力气折腾了,父亲不来看他,不管他死活,也就是说,他在家里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