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皇上听得来了兴致,还接着问:“弘星说得对。对内那?”
  “对内,明朝吸取宋元两朝的经验教训,却无力管控土地兼并的事实。富者极其富,而每至于剥民;贫者极其贫,而甚至于不能聊生……穷富矛盾激化……”
  小孩儿说的认真,有些原因碍于年纪,他只是单纯地记住,并不理解。皇上认真地听完,满脸骄傲:“很对很对。”
  “现在还有岁数大的百姓说,先朝末期,署印如打劫。各级衙门就像强盗一样互相打劫,一起打劫百姓。甚至有人说:‘当时世局,何处非用钱之地?当时世人,又何官非爱钱之人?’
  钱,它只是一个货币。其实它什么都不是,不能吃,不能喝,不能暖身……可是当一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把这,什么都不是的货币当命一般的时候,问题就来了。”
  从明太~祖朱元璋到明武宗正德年间,国家安定,休养生息,危机显现……张居正改革,危机与改革并存的时代。但张居正不可能成功。张居正失败了,各种利益集团大反扑,加速前朝灭亡……”
  “玛法自己的看法,这所有的原因,都可以合为一句:争斗。外部争斗,内部争斗。外部争斗不怕,最可怕是内部争斗。党争,是亡国之首……”
  皇上认为,万历以降,官僚群体内部纷争日益激烈,严重干扰大明朝廷处理政务、解决现实问题的能力,甭管什么党派,都是小团体,都应该先打五十大板。
  “玛法知道,不管什么党派里面,都有君子小人。总体上来说,东林党人中君子居多。但是,东林党人,一堂师友,发誓要以冷风热血,洗涤乾坤……却忘记了,他们根本没有实权。”
  “文党派,武党派,互相打压争斗不休。文官里面根据地域分为北党和南党。然后文风鼎盛的江南文人,又分为昆山党、浙江党……
  东林党的清流们不光无权,也没有处理实际事务的能力,却无知无畏地加入进来,被当权者利用,加剧朝廷的党派之争……”
  “党争不断,乃祸国殃民之乱。东林党成为江南士大夫的代表,借讽议朝政、评论官吏之名,行包庇地主,为富商巨贾争利之实。
  他们提出廉正奉公,振兴吏治,开放言路,革除朝野积弊等等口号,实质上却对明末饥荒灾民的悲惨视而不见,对征款赈灾行为极力阻挠……
  当然,玛法知道这些口号都是对的。可在当时混乱不堪的情况下,战事不断天灾人祸朝廷无力,老百姓流离失所无人过问……谈这些有何用?朝廷动弹一下不过是加速灭亡罢了。”
  “弘星玩积木,抽木板,知道吗?”
  弘星迷瞪眼:“玛法,弘星知道。”
  “乖,一个好房子,抽走几块木板无关紧要。一个岌岌可危的积木房子,抽走其中一块木板,房子会直接崩塌。”
  弘星大眼睛一闪,思考,思考,小奶音清脆:“玛法,不对。一个岌岌可危的房子,本就是崩塌。”
  “咳咳”亲亲玛法重重咳嗽几声:“玛法知道。但没崩塌之前,总有一个抢救的希望不是?拖一天是一天不是?”
  弘星小眉头皱巴:“玛法,不对。应该在房子变得岌岌可危之前,开始修缮。弘星知道,每年秋天,四九城的老百姓都提前修缮房子,准备过冬。”
  “咳咳”亲亲玛法再次咳嗽几声,还瞪一眼上来甲板的五贝勒和陈廷敬。
  五贝勒和陈廷敬装隐形人,却是实在忍不住,想笑。可是小孩儿还有其他问题:“玛法,朝廷为什么没有力气打仗救灾抓贪官?”
  亲亲玛法就感觉自己也没有力气。
  “因为党派之争起来的时候,各种内斗优先于整个朝廷和国家的利益,想做实事的官员也被狭裹其中。打仗,各个党派争兵权,各个党派抢功劳,各个党派害怕哪个党派打胜仗……
  救灾,朝廷拨下去十万两银子,你拿一点,我拿一点,你拿五两,我要拿六两……到老百姓的手里一万两不到,陈米里全是沙子。
  贪官,十个官员中九个贪污,都风光八面,天天斗富,还有一个不贪污的,被挂上贪污的罪名,进了大牢……”
  弘星大眼睛瞪圆,腮帮子鼓着,好似要打人的模样。他无法想象,他也无法理解,怎么会有那般景象,他就是好生气,好生气。
  皇上摸摸乖孙儿的小脑袋,无声地叹气。
  “有人说前朝灭亡是因为天灾过大,是天意,可大唐时期也遇到天地大变气候大变……”
  “亡了就是亡了,找再多的借口也都只是一个借口。君不君,臣不臣,民自然也不是民。李自成起事,是为叛逆,可是……谁又能说他不是被逼的?
  弘星要记得,‘百姓是水,帝王是君,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玛法,弘星记得。”弘星气呼呼的,还是好似和谁生气一般。皇上忍不住就乐呵,“弘星莫怕,弘星最闪亮,弘星一定管的他们每一个都乖乖的。”
  弘星一脸杀气腾腾:“玛法,弘星一定管好他们。”
  *
  弘星不认为党争是前朝灭亡的原因,弘星认为人和人之间的争斗是正常的,人类和万物的争斗也是正常的,当然,弘星也觉得,他玛法说的对。
  明朝灭亡,君有不是,臣也有不是,谁都有不是,几代人的问题积累一朝爆发,没有谁无辜,为了利益结党加速大明亡的人,自然要承担骂名。
  “所以,还是要在房子还完好的时候,保养好啊。”弘星小胖脸严肃地思考,用完茶点躺在甲板上,听他玛法和五叔、陈廷敬吩咐事情,迷迷糊糊明白,也没问。
  龙舟到苏州,弘星捧着地方志看。苏州,古称吴,自古就有“人间天堂”的美誉,位于江苏省东南部,长江三角洲中部,东临上海,南接嘉兴,西抱太湖,北依长江……
  四季分明,雨量充沛,种植水稻、小麦……出产棉花、蚕桑、林果,特产有碧螺春茶叶、长江刀鱼、太湖银鱼、阳澄湖大闸蟹等等等等。
  弘星来到苏州,决定,和他玛法一起接见地方官后,第一件事,就是逛美景,吃美食,可是,他光看“热闹”就眼花缭乱。
  大道皇皇,他五叔和陈廷敬先一步赶到苏州,打点一切,等他们到苏州后,带领苏州官员接驾。
  第48章
  皇上哈哈哈哈笑:“自然是我们的陈老官。”
  弘星眼睛睁大:“玛法, 陈廷敬‘鼓励’高士奇参奏索额图?玛法,高士奇、明珠、索额图有恩怨,陈廷敬是因为‘君子朋而不党’吗?”
  “那可不是?”皇上眼睛微微眯起, “高士奇给索额图做事, 明珠交好高士奇, 分化高士奇和索额图……索额图和明珠争斗,明珠被罚,索额图势大,朝廷不稳……
  高士奇本就性情孤僻不讲世情世俗,自然和索额图直接反目。陈廷敬, 终于等到了机会, 自是不会放过,几次和高士奇见面, 高士奇参奏索额图, 索额图下去, 明珠下去, 高士奇回老家……”
  皇上摸摸乖孙儿脑袋:“弘星你看, 这四大中堂, 还有几个?”
  弘星眨巴眼睛, 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明珠、索额图、徐乾学、陈廷敬……徐乾学贪污, 只有陈廷敬一个。”
  “可是, 玛法,弘星喜欢陈廷敬。陈廷敬和他们都不一样。”弘星信心满满, 陈廷敬不是那样为了利益一定要做出什么事情的人。
  皇上摸摸乖孙儿的桃心头, 哈哈哈笑:“我们弘星看人就是准。明珠,有能力,有忠心;索额图, 有能力,有忠心……”
  皇上表情感慨,言语间甚至有一抹怀念:“曾经……他们,一个是玛法的耳朵,一个是玛法的眼睛。”
  “玛法信重他们,明珠能力在于对外,索额图的能力在于对内……可是凡事就是这样……尼布楚谈判,玛法明知道明珠的能力比索额图好,还是召回明珠,任命索额图,最终签订那份《尼布楚条约》……”
  皇上如今回忆往事,除了怀念自己的青年时光之外,只有经验总结:“明珠和索额图争斗,朝堂不稳,其他官员或狭裹其中,或没有立足之地受尽打压,包括陈廷敬。”
  “陈廷敬,会忍,稳得住。他知道《尼布楚条约》的遗憾之所以发生,和朋党之争有关,朝堂平衡有关,他的一腔热血不甘。他等到了机会,一举拿下索额图,自己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下一个,自然就是徐乾学。”
  “徐乾学,弘星知道吗?”
  弘星腮帮子一鼓:“弘星知道。玛法,徐乾学奇怪啊。玛法,弘星要听陈廷敬的故事。”
  皇上一愣,随即明白小孩儿的意思,无奈地苦笑:“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大清进关……好,玛法先给弘星讲陈廷敬的故事。”
  “陈廷敬是山西人。祖上有做官的,家族里也有银子。山西人秉性质朴,做生意做人都诚信,他也一样。只是他的运道,不大好……非常不好。玛法都有点同情他。”
  “顺治十四年陈廷敬参加太原乡试,第二十八名。他那一届的主考官收受贿赂,把第一名卖给一个富豪子弟。事情暴露,太原学子们抬着孔圣人的塑像上大街□□,圣人塑像穿着财神的衣服……”
  “事情闹大,陈廷敬和闹事的学子们一起进了大牢。有人给他做保说他当时没有闹事,是在劝说闹事的好友,救下他一命。”
  “玛法的皇考斩了主考官,重新考试,陈廷敬考了第一名解元。顺治十五年进京赶考,会试第一名,殿试第二名,这按照他当时的年纪,本是风光大喜——他的好友透漏给他考场舞弊的事情,他一时冲动气不过,主动去刑部告状……”
  皇上眼睛一眯,好似看到当年的那场血流成河。
  “那场科场舞弊牵连甚大。一个贝勒,礼部满汉尚书、无数的举人进士……”
  皇上叹气,莫名的又觉得自己确实“心慈手软”。
  弘星正听到关键时刻,屏住呼吸静等,等了半天没等到,赶紧呼唤玛法:“玛法——玛法——”
  亲亲玛法捏捏他的胖脸颊,乐呵。
  “玛法的皇考,最是痛恨贪污和舞弊,一发现就是重罚。那一次,宣武门斩首十六个主犯,无数人流放宁古塔,真正地打杀一通科考风气,却也让陈廷敬真正地感受到了害怕。
  玛法还记得,玛法登基后,从大牢里提出来陈廷敬的时候,见到的那个陈廷敬……”
  “玛法,什么模样?”
  “浑身脏兮兮的,瘦得一把骨头,脊背挺直,目光清正。好似一阵狂风收敛了所有的风力,团成一团……陈廷敬经过两次事情后心性大变,清廉自守、明哲保身。有人说他是清官,他是也不是。他就是,活明白了。”
  “陈廷敬家学渊源,通经济,不缺银子,反正也死过两次了不怕死。而且有了这两次经历还能熬出来,一般人真做不到……”
  弘星小鼻子皱巴:“玛法,弘星想象不出来经历两场生死的人的模样。”
  亲亲玛法只笑:“因为弘星是最闪亮的小宝宝。”
  弘星果然开心。
  “玛法,弘星闪亮,弘星不要脏兮兮,不要瘦得一把骨头。”
  “那可是?我们弘星永远胖嘟嘟的。”皇上是真希望乖孙儿永远不去经历那些腥风血雨、惊涛骇浪。
  “玛法给弘星接着讲故事。当年玛法亲政后,急需示恩江南,拉拢江南文人。可是江南……到底和江北太不一样。江南文坛士族领袖,当属江苏顾家的顾炎武,浙江黄家的黄宗羲,还有一个王夫之。”
  “可他们也是反清领袖。”
  “江南一半的文人不愿意参加科举,大清不缺官儿。闹出家做道士做和尚自称遗民,也是对前朝的一片忠心,玛法都体谅……”
  弘星赶紧举手提问:“玛法,遗民是什么?”
  亲亲玛法:“遗民啊,就是生在前朝,长在前朝,遇到李自成起事大明灭亡,天下大乱大清入关……的人。他们对前朝忠心,不想在大清朝廷里做官儿。
  就好比,一大家子,兄弟打架父母双亡,幼小的孩子不想接受新父母……明白不?”
  弘星模糊明白:“玛法,弘星懂了。他们伤心。”
  “对,他们伤心。玛法体谅他们。玛法想办法开了一个鸿学博儒科,修《明史》,多方招揽……他们好歹也知道时易世变,他们是前朝遗民,但他们的子孙后人是大清人。”
  “玛法给王夫之的孙子补了官,黄宗羲的儿子学生进京修《明史》,顾炎武的三个外甥参加科举高中进士,玛法格外重用……”
  “形势如此……这是最好的方式。这些年来,他们把三位思想大家的真知灼见带进京,玛法通过他们,拉拢江南士族,稳定江南文坛……”
  “徐乾学……有才。也是那混乱形势下的机遇如此,徐家从一个江南二等世家变成一等世家中的领头者,还有皇恩隆重,权势在手……
  也可能是他们此番起家心里不安,顾炎武先生也一向认为他的外甥们太看重权势……不光他们自己贪污,其家族子弟本就良莠不齐,乍然抬头失去平常心,官商勾结鱼肉乡里……”
  弘星生气:“玛法,打他。”
  亲亲玛法乐呵:“以前玛法总是顾虑很多……”太子能不能顶得起来,儿子们争斗不休,自家里乱糟糟的,皇上是真没有心力也没有信心整治江南……
  而且皇上也不能和乖孙儿细说,徐乾学贪污一案,牵扯到江苏世家、扬州盐商、科举舞弊……还牵扯到满、汉那根敏感的神经,前朝遗民和大清朝廷矛盾……
  可是弘星气得哇哇哇叫:“玛法,弘星帮玛法。玛法,打他们。”皇上哄着乖孙儿:“玛法,打他。这次啊,玛法把他们都收拾一通。”
  “弘星还记得,在扬州见过的金农吗?”
  弘星还气鼓鼓着腮帮子,突然被玛法转移话题,人迷迷糊糊的:“玛法,弘星记得他。弘星喜欢。”
  “弘星乖。玛法啊,这次就给予这些,中下层文人一个晋升的大机会。江南,我们要动,那就大动!”
  弘星模糊明白,眼睛闪亮,小胖手拉着玛法的衣袖兴奋地哇哇哇喊:“玛法,玛法,弘星还喜欢一个人。”
  “哦,弘星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