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
  身后传来迟疑的一声,然后是确信的:陈!
  陈越持越走越快,直到瓶子大声喊:哥哥哥哥!陈越持一下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把瓶子拖得几乎要摔倒。
  哥哥,你怎么了?不要吓我!瓶子把被扯掉的书包带子理好,那个人是不是认识你啊?
  陈越持摇头:不认识。
  晚上等在书店,关容把瓶子送回家刚回来,外面又下起雨。陈越持本来想回家,关容问:你带伞了?
  没呢。陈越持应,应完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羽绒服,心不在焉地叹口气,哥,为什么你们这里冬天还要下雨啊?
  不下雪就下雨啊,很难理解吗?关容开始铺被子。天越来越冷,放在这里的被子早换上了厚的。
  陈越持洗完澡,湿着头发就要钻被窝,被关容一把拎住后颈。
  哥。陈越持无意义地喊。他坐在地毯上,背对着关容。旁边是电烤炉。
  关容坐在沙发床边给他吹头发,在嗡嗡声里问:头发有点长了?要不要剪掉?
  陈越持说:我自己就能剪,推平就可以了。
  关容应:仗着自己年轻好看瞎折腾?
  他的手在陈越持头发间穿梭,热风呼呼地吹,陈越持本来应该觉得舒服,但他心里正一阵一阵地泛着凉,要努力集中精力才能跟关容对话。说话间,他往后靠了靠,把身体塞到关容的双腿中间。
  关容很纵容地让他倚靠。可他心神不宁,根本没有察觉。
  我小时候洗了头也不爱弄干,陈越持小声说,我妈或者我姐就会这样给我吹。我现在想起来觉得好好玩,我肯定是故意的,我不想自己吹,就想让她们给我吹。
  关容嗤笑一声:我是男的。
  你是哥呀。陈越持答得认真。
  关容笑:你现在可越来越不客气了啊,刚认识的时候看到我还九十度大鞠躬呢。
  陈越持不说话了。关容示意他转身,他立马转过去,迫切地望向关容的脸,寻找他的双眼。
  怎么这么看我?关容问。他一边撩起陈越持额前的头发,刚吹了两下,陈越持忽然往前一栽,双手环抱住了他的后腰。
  关容一僵,推推他:你这样我怎么吹?
  已经干了。陈越持说。过了两秒直起身子放开手:对不起哥,突然有点累。
  他笑笑,为自己擅自的举动表示抱歉,碰上关容探究的目光,眼睛弯得更厉害了些:瓶子今天表现得很好哦。
  关容顺着他的话题:是啊,接到老师电话了。
  吹干头发,两个人上了沙发床。那床说到底还是小,两个大男人上去就得肩膀叠肩膀。关容于是换成侧躺的姿势,背对着陈越持,陈越持在黑暗中看他后脑勺,悄悄把头往前挪了一点点,闻到他头发上好闻的味道。
  在黑暗里,陈越持很认真地听关容的呼吸,他觉得不可思议,在关容这里他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自己都认不出来。
  关容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他在思考这个问题,在思考关容的时候,他几乎要忘记白天看到的那张脸,也快要忘记他当时有多害怕。
  陈越持做了个噩梦。
  因为持续性的心情好,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可今晚尽管是在关容身边,他却依然避无可避地被推入那个境地。
  又是铺天盖地的红,他要溺毙在血池里,要么就是要融化在里面了。总之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喊他:弟弟!弟弟!陈越持!
  他猛地惊醒,发现关容在拍他的脸。
  做噩梦了?关容见他醒来松了一口气,却还听得见声音里的焦急。
  在这一瞬间,陈越持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大难逃生般的庆幸跟梦里来的窒息感混在一起,让他不能呼吸。他侧躺着,看着关容不说话。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来。
  关容还撑着身子,半晌忽然抬手来摸他的脸。而后他躺下去,把着陈越持的脖颈让他低头,轻轻把唇贴在他眼角。舔走了那里的水汽。
  陈越持因而发现自己在流眼泪。
  别怕,就是个梦。关容低声说。
  陈越持张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关容沉默地将他揽进怀里,他在这沉默里得到一种允许。他伸手抓住了关容背后的睡衣,把额头抵在他肩上,藏起一双不听话的眼睛。
  第29章 火灾
  陈越持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回的家。期间关容给了他莫大的尊重,什么都没问。但是谁又知道这种尊重是不是一种不关心。
  回到出租屋的感觉像坠入冰窖,陈越持在这里从秋天住到冬天,从来没觉得这样难熬。屋子太小了,难言的沉闷感压得他几欲奔逃。
  他在床上辗转,后来终于迷迷糊糊了,却有什么东西呛得他呼吸不畅,直想咳嗽,挣扎着睁开眼睛,人顿时懵了。两秒过后在床头摸到手机和外套,躬身到水池边,把毛巾打湿了捂在口鼻上,一边拨了120的电话。
  弯着腰打开门,正准备往外逃,经过隔壁门前却发现那房门紧闭。他使劲敲门没人应,干脆一脚踹过去。然而那门锁不知道被什么堵了,这一脚过去没动静,他用尽全力,又一脚,几乎将整扇门踹得从门框脱落,同时手机不小心甩了出去,消失在看不见的某处。
  火气扑面而来。陈越持几乎要确定了,火就是从这里来的。
  这房间格局跟他的差不多,在门口就能一览无余,因此他一眼就发现床上睡着个人。眼见着还有空隙,他冲到床边,瞅了瞅就当机立断,一把抱起人。
  手机不知道丢到了哪里,他也没办法再管,抱着人的同时努力佝偻背,往外逃。
  陈越持糊里糊涂地上了救护车。
  在医院,医生护士以为他是家属,派出所的人也以为他是家属,不停有人过来问。他一次又一次地解释自己是邻居,最早弄清楚状况的人在旁边帮他回应:这是救人的!救人的!陈越持并不想声张,只是抿嘴沉默。隔壁女孩子的家里人赶过来,对着他谢了又谢。等一切问询的人都消失,陈越持始终没看到她男朋友过来。
  没人再关注这边,陈越持疲惫地走出医院。他看到启明星挂在天上,发现自己是真的无家可归。
  脚自动领着他去了下沉广场。
  走到关容家小区外面,陈越持伸手去掏兜,才想起来手机没了。他循着记忆到顶楼,在关容家门口坐了下来,想等天亮再敲门。
  这么惊心动魄地闹过一场,睡意终于姗姗来迟。但是他依然撑着,他不想睡。他得等到天亮去敲关容的门。
  没有等到他敲,门是自己响的。
  晨光熹微的时候,陈越持听到声音转过头去,望见关容惊讶的脸。他冲他笑了笑。
  你也不怕出不来了?还去救人。关容把感冒冲剂端给他,要是出点事怎么办?
  陈越持坐在沙发最边上,笑说:我的命又不值钱,无所谓的。
  关容看着他不开口,陈越持不自然地转过头,换了话题:如果是你也会去吧。
  关容诚实地回答:这我可不敢说。
  沉默很久,关容从陈越持手里接走空杯子,顺便摸了摸他指尖:手有点凉,给你找一副手套。什么时间去做笔录?我跟你一起去。
  陈越持坐在原处不动弹,只是喊了一声:哥。
  嗯。关容回头看他。
  陈越持笑得苍白:就想喊你。
  关容坐到他旁边的扶手上,问:是不是有点怕?
  陈越持摇头:不怕。
  关容笑了,在他耳朵上捏了捏,坦诚道:我有点怕。
  这话一出,陈越持登时怔了。关容的手移下来,去摸他的脸:你自己无所谓,但是我有所谓。蛋糕店的妹妹也会。懂吗?
  你有朋友有老板的,别说什么无所谓了。
  陈越持垂下眼,玩笑地喊:老板。他想问问关容,他是他的朋友吗?或者要问问,他只是他的朋友吗?
  可是他不能。
  下午先去了消防中队,然后是派出所。从出了派出所的门两个人就没怎么说话。
  事情或多或少是清楚的,隔壁屋子先起的火,门被人从外面反锁,女孩子一个人在屋里,吃了过量的安眠药物。
  幸好火灾扑灭及时,除了女孩子还在治疗,其他住户没什么伤亡。
  没有人给陈越持一个定论,但是他一直觉得胃里发寒。身上疲惫得不得了。关容走在他身边,接连抽了三支烟。
  快要到下沉广场,陈越持猛地发现街口有个要饭的人影。胃里那种寒意一下子翻腾起来,催得他想呕吐。趁关容没有注意,他拉住他:哥,你先回去行吗?我想回出租屋一趟。等下直接去面包店了。
  你那手机估计捡起来也不能用了,关容说,而且现在还封锁着的,不让进去吧?
  陈越持用余光瞄远处:不是,我就是想回去看看。
  关容没再多说,在他肩上轻轻一按。走了。
  陈越持走了相反的方向。刚刚到路口,有个人从旁边闪出来,正好挡在他面前。
  462号,好久不见啊。那乞丐样的人笑。
  陈越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方很熟稔地上前,伸手要拍他,他往后一闪。那人手扑了个空,立刻狞笑起来:哟,现在过得很好嘛,身上穿的都是名牌。怎么?傍上什么富婆了?
  胃疼。胃疼让他想吐。陈越持强忍着,看上去就波澜不惊。他状似平静地问:你要怎样?
  啧。对方啐了一口口水,还他妈是这么个死样子,老子欠你的?把手朝陈越持面前一伸:给钱。快点。
  陈越持说:我没钱。
  那简单得很,那人笑,毕竟一个牢里出来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我可观察你很久了,你老板有钱,店里那个女孩子也可爱得很咯,是不是你女朋友?啊,管她是不是,他们好像不知道你做什么的啊?
  他靠近陈越持,笃定了他这次不会再躲,抬手就要把脏东西往陈越持肩上擦。指尖刚要触到布料,陈越持突然出手,一把扣住他手腕,朝反方向拧了一下,同时一脚踹上他膝盖。直接在他反击之前阻止了他抬脚的可能。
  那人凄厉地痛呼一声,另一只手甩过来,没打到陈越持,于是喊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
  愤怒让陈越持的声音直颤:你再喊?
  对方笑问:怎么?怕了?他恶狠狠地看着陈越持:要当体面人就要付出代价,懂吗?
  兴许是陈越持的目光带冰渣,他又笑了:别这么看着我,有本事把老子再送进去?要不你现在就整死我把你自己送进去呗?娘的老子巴不得!你要不把我整死就是我把你整死,我阿刚说到做到!
  陈越持一愣,手松了。阿刚猛地挣开他,退后一步指着他鼻子:你想清楚462号。坐过牢的人还想清白?我呸你妈一脸!
  第30章 空芜
  失魂落魄地回到面包店,大家都听说了火灾的事,全在等他,这会儿见他一切平安才放了心。雷哥和大师傅先走,等店里只剩下两个人,妹妹把一个信封递给陈越持:越哥,还你钱,实在对不起,还得有点晚。
  没关系。陈越持说,你还急用吗?要急的话就先用着。
  妹妹忙摇头:你那边得找住的地方吧?我生活费这个月挺多的,而且又找了个家教的活儿,没关系的。
  她把信封朝陈越持怀里塞,陈越持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收起来。
  夜深人静,陈越持在巷口跟阿刚见面。那人摇摇摆摆地过来,一脸嘲讽地对着他伸出手,陈越持把信封递过去,又在他要接的一瞬间收回来。
  就这么一次。陈越持说。
  阿刚一把抢过钱:拿来吧你!又害怕自己要被打,转身就跑。
  陈越持在他背后,说:你还是找一份工打吧。
  对方转头就往地上啐一口。继续跑。很快就消失在了拐角之后。下沉广场这边纵横的街巷很多,人在其中总是很容易消失。
  陈越持还站在原地,脸上悲喜不辨。从下午被阿刚喊出代号的那一瞬开始,被面包店的气氛发酵过的所有情绪都消失,他就回到了那个四四方方的地方,感受不到冷热。
  转身走的时候陈越持忽然想起来,他今天好像彻底没有地方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朝着书店走。还离着一截,已经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个身影。
  见他来了,关容转身先进书店。
  几分钟过后陈越持走进去,关容问:外面不冷吗?到了都不进来?
  陈越持勉强笑笑。关容朝阁楼上去:这几天先将就住这边吧?等我过段时间把我那边的小卧室清出来你可以住进去。正好能跟我一起过年。
  对不起。陈越持忽然说。
  关容爬扶梯爬到一半,听到他这句转头。陈越持说:对不起哥,给你添麻烦了。
  关容摇摇头,继续朝上走。
  对关容没有一起留在店里的这件事,陈越持心里怀着感激。他觉得自己说不定真的会离开下沉广场,如果有一天迫不得已要离开,也想在关容那里一直是个好的印象。
  在下沉广场的这一段日子,尤其是进入冬天之后,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是个杀人犯。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他居然差点忘记了。人不应该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样子。有的事情做过了就会跟着你一辈子。如果再来一次,陈越持想,再来一次,他依然会成为一个杀人犯,但是如果真的能够再来一次,他不要认识关容。
  在书店里接连住了两周,期间陈越持办了新的手机卡,暂时用着一个关容从前的手机。跟他丢失的那个诺基亚型号一样,但要更新些。
  他时常提心吊胆,阿刚却没来找过他麻烦。就在他以为阿刚已经消失在他生活里的时候,阿刚又在一个半夜出现了。他直接站在书店阁楼的窗下喊的陈越持。
  他没有喊陈越持的名字,喊的是462号,因此陈越持是立马惊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