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自律积善之家。”楼淮祀赞道。
  始一又道:“还有一事,显国夫人要江平侯赠《十八罗汉图》给保国寺。”
  楼淮祀本想继续夸的,话到嘴边愣了愣:“不是说显国公跟保国寺是死生之仇吗?”
  第18章
  死生之仇算不上,不相往来是那是实打实的,为着这幅《十八罗汉图》,江平侯卫筝头都快秃了。
  也怪他,太好脸面,从书肆雅阁淘买了宋韬大作,和一众门客细品鉴赏之后,认定是真迹。卫筝书房中赝品不计其数,难得亲手买了幅真的,一个得意,先去老娘国夫人那献眼,再去老爹显国公那吹嘘。得,这一献,画就落他爹卫询手上要不回来了。
  卫筝失了画,捂着胸口心疼得直抽抽,父要子死子撞墙,何况一幅画,亲爹要,也只能双手奉上。卫筝心痛了几天,重振旗鼓,揣些银两又满禹京兜风晃荡去了。
  谁知,国夫人与卫询老俩口因为一碗猪脑花斗起法来。他老娘一心想把画送给保国寺,不去办,那就是不孝;他老爹说什么也不肯把画给一众秃驴,还说以后死了要将画随葬,何等不孝子才会把亲爹的随葬物送与他人?
  完了,卫询还耍起无赖,斜着眼看儿子:“你要是敢趁我不察,将画送给了保国寺,别怪我打上门去,亲要回来。”侵人私产,罪等盗窃,依律可杖六十。
  卫筝夹在爹娘之中愁得头发大把大把掉,清晨起来梳髻,定要数数落在桌案上的头发是不是又多了几根,想他也是风流倜傥的雅士,发不胜簪那还得了。
  卫筝焦头烂额,卫繁姐妹自从谢家做客回来,虽说不到一块,倒亲近不少。
  谢家隔日打发谢老夫人身边的一个嬷嬷过来,他们审了梅园服侍的丫环,但卫繁的暖玉球还是遗失了,怎也找不回来,为致歉,谢家是携礼来的,随礼来的还有崔和贞情真意切的一纸书信,尺素一端隐见泪痕点点。
  国夫人看了信后,与她们姐妹几人道:“这个崔和贞倒是个人物,屈得膝,弯得腰,掉得泪,她孤弱女子,再计较便有欺弱之嫌。”
  卫繁趴在祖母膝上:“祖母,崔和贞也算和大姐姐吵了嘴,以后她还住谢家吗?”
  国夫人失笑:“那是自然!”她摸摸卫繁,看着卫絮,“不过小女儿家的一点口角失和,谢家还能将人赶出去?那谢家成什么人了?路边看猫狗可怜,捡了家去好好照顾,为着一丁点不算错的错,便又弃了它们?这般行事可还有半点的颜面?谢家是积德行善之家,哪会落这等口舌。”
  卫紫大不服气:“大祖母,谢家不赶客,那崔和贞不自去的啊?住人家里还和人嫡亲的外孙女起了争端,我是她,才没有脸呆着。”
  国夫人摇头:“自去去哪了?她不是你们,不如意了,自可归家,她归哪去?孤女寡母守着孤伶小院度日,外头来个闲汉都要吓得肝儿颤,依着谢家这棵参天树,才纳得清凉。别笑那些为五斗米折腰的,这人饿狠了,迈不开步,直不起腰。”
  卫絮心头大震:“那……”
  “常言道,救人救活,打蛇打死,这是至理,诚不我欺。”国夫人教道。
  卫繁咽了口口水,好奇求问:“祖母,要是救人救到一半,才发现只能救个半死不活,那要如何?”
  国夫人抚平裙摆上的一道褶子,道:“那也打死。”
  卫繁一口口水呛在喉咙管里,噎出一个嗝来,傻呆呆地看着她慈眉善目、笑口常开的老祖母。卫紫卫素不遑多让,小眼神里透着惊恐,连卫絮都捏紧了手巾忘了眨眼。
  国夫人横一眼卫繁,柔声笑问:“吓着了?”
  “嗯。”卫繁重重一点头。
  “那以后还缠着祖母要吃的,要玩的,要喝的不?”国夫人露出一个和煦的笑。
  “啊!”卫繁又是重重一点头。
  国夫人顿时纳闷:“你这是胆大呢还是胆小?”
  卫繁打着嗝,笑道:“我们是祖孙,更何况祖母待我又好,不跟祖母见外是理所当然的事嘛。”说罢从盘子上抓了几枚荔枝干果,剥皮去核喂给国夫人。
  国夫人乐得抱了卫繁在怀里轻拍着:“你呀,生就一张甜嘴。”
  卫絮双眸微垂,看得有些眼热,她也想这般与祖母亲近,但是,要她跟卫繁这般撒娇弄痴,又实在做不到。
  卫紫撇撇嘴,在国夫人跟前,她极有自知之明,少了一层血脉,失一分亲密,那是自然的。她以后要是七老八老能作威作福了,对着庶子生的儿女,肯定连眼白都懒得嗤一下,一鞭子抽到天边吃西北风才是正经。
  这么一想,国夫人对她还算不错。
  卫素却是心神有些恍惚,她总觉谢家来的嬷嬷临走时,轻轻看了她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
  国夫人与几个孙女笑闹一小会,这才正色道:“寒冬施粥交由你们办,并非顽笑话,你们姊妹一道商量着来。往年这施粥一概交给仆役,今冬你们跟着去外头瞧瞧,瞧瞧这外头的人,瞧瞧他们是怎么过得这个大年。”
  管嬷嬷在旁陪笑:“老夫人,这怕是不妥,碧玉闺秀哪能抛头露面,再说这来讨要一碗热粥的都不知道是一些什么人,出了乱子可怎生好。”
  国夫人道:“多带些下仆健奴去,生不了事。她们啊,见得太少,多看看于她们有好处。 ”想想又加一句,“让大郎也去,成天游手好闲的,这不行那不会,那就给他妹妹们把风去吧。要是他们妹妹们掉了一根头发丝,唯他是问。”
  卫繁兴致大起,笑道:“祖母放心,我们姐妹定不会辜负祖母的所托。说起来,我小厨房收着好些米粮,豆、米、粟都有,熬成杂粥,比寻常的香甜。俞先生说,过几日说不定有大雪,杂粮热粥正好饱腹驱寒。”
  “俞先生倒是能掐会算啊。”国夫人皱皱眉,“几分准啊?”
  卫繁道:“俞先生说天象变幻无常,难以捉摸,至多五六分准。”
  国夫人道:“有五六分准也已难得。”她心里直犯嘀咕,这什么俞先生是卫筝领回府的,也不知他什么花言巧语哄骗了卫筝,好好供养在府中不算,还非得要他当卫放的老师,又没个功名在身上。这当了卫放的老师吧,也没教出什么名堂,究其原因,虽也有卫放太过蠢钝之故,但难说没有师惰之嫌。“你们去吧,带上你们哥哥,去商量商量施粥之事。”
  .
  卫放正赖在他老师那,立在院中,望着苍天,失落莫名,俞先生坐一边捧着书卷,压根不理这个呆头学生。
  卫放恼羞成怒,一把夺了他老师的书,愤愤不平道:“老师,我就说您的主意不行,这骂了人,对方却不知你骂了他,岂不等于没骂?骂人就该气得他面红,气得他跳脚,气得他倒地,气得他口吐白沫呕血十数升,这才痛快淋漓。可如今,我骂了人,谢家却是无知无觉。”他越说越不甘心,撩着衣袍在那直蹦达,“啊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俞先生无奈:“你骂了人,对方明知你骂他,却又无可奈何,岂不更妙?难道互喷唾沫才是赏心之事?”
  卫放怒道:“万一他蠢,万一他不懂,万一他当我夸他呢?他不喷唾沫我怎知有没有骂得他心肝儿痛。”
  愈先生叹道:“宽心,谢家非你这般蠢物,定解其中之意。”
  谢令仪都快气死了,那核雕于小小桃核之上雕出虫鱼鸟兽、山水人物,当得奇、细、精、巧。卫素送来的几套核雕,沽酒客,钓鱼叟 、窦家教子,余的一个雕的则是前朝的礼法大家。谢令仪与姐妹粗看很是喜欢,一细品,鼻子差点气歪,这不是骂他们谢家“沽名钓誉”吗?
  第19章
  卫素全不知自己这个帮凶,令谢家捏着鼻子吃了个哑巴亏。
  谢家也是无奈,前有卫繁失玉,后有卫絮含怒,自家本失礼在先,核雕里藏着的讥讽,似是而非,真要计较起来,又没没个实证,落个心胸狭窄不说,还可能被反咬一口。
  谢令仪最后也只得忍气将那些核雕里三层外三层包起来收进箱笼底处,扔进角落慢慢发霉生灰。
  卫素不明不白戳了谢家的肺管子,辗转反侧几天不曾好睡,暗恨自己读书太少,参不透核雕里藏着的文章。
  白墨看自家小娘子脸都熬黄了,想了想出主意道:“要不跟大娘子说说?大娘子看书多,又聪敏,说不定一眼就能看透。”
  卫素连忙摇头:“那不行,我和哥哥亲近,怎能将这事告诉大姐姐?”
  白墨道:“那告诉二娘子?”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两个人说着说着灵光一现,不定就想出什么来。
  卫素犹豫了一会叫白墨收拾衣物妆奁,顺便住卫繁那一晚,也好睡一处说话谈心。卫繁已换了寝衣,窝在床榻上,几案上铺着纸笔,身边的几个大丫头全围在她身边,叽叽呱呱地说着什么,热闹无比。
  卫素有些奇怪,笑道:“二姐姐一向早睡,我还担心来迟了呢。”
  卫繁见她过来,很是高兴,招呼她到身边坐下,将一小碟剥好的核桃仁塞她手里,再拿起手边的一卷医书,翻开医书,指着书页,道:“我在和绿萼她们说熬粥的事。这几日天寒,就算不下雪也冻得人够呛,我想着不如放点干姜、茱萸在粥里。你看,医书上说了:干姜,味辛,性热,温经散寒,宜天寒时食之。 ”再取另一本《千金食治》,“喏,这里记茱萸,味辛苦、大温。可见这二者都有驱寒的妙用。”
  “嗯……”卫素本想应和,一转眼就见绿萼等人瞪着四双眼,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只好道,“二……二姐姐,万一有人不喜辛味……”
  卫繁叹气,指着几人道:“你们就是太挑剔了,既有咸酸苦辣甜,都应入羹汤饭食烹调。”
  绿俏道:“可是小娘子,奴婢怎听说……茱萸,肉酱鱼鲊才宜用。放粥里好似不太相称?”这又是辛又是苦,别把人给吃坏了,到头来好事变坏事,没积备不说还惹上腥来。
  卫繁沉吟片刻,一点头:“绿俏说得对,不如明日叫小厨房熬上一铫子,我们各人尝尝味。”
  绿俏等人长舒一气,也好也好,反正她们已练就铜铸铁胃,吃几盅苦辣粥不是什么大事,省得她们小娘子祸害外头的人。
  绿萼快手快脚地收起案几上的纸笔,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小娘子不如早些睡吧,和三娘子一道躺帐子里说话,比坐在榻上暖和舒坦。”她们是巴不得这小祖宗赶紧睡去卫素跟着道:“我有话跟二姐姐说呢。”
  卫繁一向好说话,起身拉了卫素,笑着道:“好了,我知道你们嫌弃我,不过,我的食方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绿萼等人忙笑哄:“奴婢哪敢嫌弃,实是天晚了,该安睡了。”几人将卫繁和卫素安置好,移过帐香,解了帐钩,合上围屏,收起声息流水似地退了出去。
  卫繁翻个身,趴软枕上凑卫素耳边,悄声问道:“三妹妹,你要跟我说什么?”
  卫素睁着眼,轻眨几下,做贼似地支起身,伏卫繁枕畔将事一字不落地说了,提着心道:“二姐姐,我问哥哥,哥哥神色古怪得紧,万一我将谢家得罪了可怎么好?”
  卫繁满不在意:“管它呢!一来,许是妹妹想多了,并无此事;二来,纵有什么也不过些微小事,不必放心上;三来,得罪了就得罪,反正交情平平。”她现在都有些信了,她和谢家八字犯冲,回回都生点事,下回,打死都不去了。
  卫素仍有点忐忑:“可是……”
  卫繁理直气壮道:“他们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们才该生气,我丢了玉,白墨伤了头,大姐姐还吵了嘴,再有什么都扯平了。”
  卫素想了想,算了算,卫繁说得确实有理:“二姐姐说得也是。”她一安,再闻着帐中浅浅梨香,眼皮打架,掩嘴打了个哈欠,呢喃道,“二姐姐,你想睡吗?”
  卫繁吃得多,心事少,睡得香,沾床没多久就昏昏欲睡,卫素扒拉着手指时,她早已梦周公去了。
  她们俩姐妹一夜好眠,睡得天昏地暗,天冷,国夫人与许氏那又免了请安,几个丫环任由她酣睡,还是卫絮挂心施粥的事,亲来卫繁的扶疏院。绿萼等人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叫起了卫繁和卫素。
  卫素见睡过了头,十分羞愧,捂着脸不敢看卫絮。卫繁拥着暖被,半睁着惺忪的睡眼,迷糊道:“大姐姐,你冷不冷,快烤烤火。”
  卫絮忍着不发作,侯府向来不讲规矩,什么睡宜早、醒于晨、食禁言,餐宜少统统都是没有的。
  别说卫繁卫素睡到天光亮,卫放都还在睡,他一个少年郎,全不在意一日之计在于晨,晨起勤读念文章。要是自己有亲弟弟,这般懒惰,她定……
  卫繁几人战战兢兢地簇拥在一处坐着,他们大姐姐那美人脸阴阴的,看着很是吓人,连她左右站着的四个丫环都杀气腾腾的,好似她们一说错一做错,就能祭出板子鞭钩来。
  卫放坐得屁股痛,灵机一动,道:“大姐姐,这施粥要跟京兆尹打声招呼,你们小娘子,不便出去,哈哈哈哈,我帮你们跑个腿……哈哈哈,走了走了……”
  “大郎且慢。”卫絮叫住卫放,翻开账册道,“我有一事想跟大郎和妹妹商议?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旧年施粥都是公中出的米粮,今年既我们经手,不如一概事物都揽下,就用我们的私房如何?”
  卫放苦着脸,拍拍两袖,可怜巴巴道:“姐姐,我也想济天下,可你弟弟就是那个穷。”非他小气,实在是囊中羞涩。都怪他老师,一言不和就生气翻脸,居然要他还债,几年师徒,他不知欠了多少银钱。情同父子,都是骗人的鬼话。
  卫絮道:“我问了厨娘,一升米能熬十二升的稠粥,问管事,说如今好米米价六十文一斗,万斤稠粥用米计七石左右,一份计三斤粥汤,也能舍与三千多人,旧年家里施粥都是连舍三天,早晚两次,万斤也应够用……”她说完期盼地看向卫繁、卫放几人。
  卫繁、卫放头大如斗、眼冒金星、面面相觑、泫然欲泣,他们全不懂卫絮在说什么。
  好半天卫繁试探问道:“那那那……姐姐言下之意?”
  卫絮恨铁不成钢,恼道:“斗米六十文,石米六百文,七石米尚不过五两银,我们一人出二两便有富余。”
  “原是如此,大姐姐明说就是,哈哈,我出五两。”卫繁干笑几声,忙举双手双脚赞同,催绿萼,“快去拿银子。”
  卫紫晃晃头,也回过神来,争道:“那我出十两。”
  卫素小声:“我手上没这么多闲钱,出四两行吗?”
  卫放偷偷擦把汗,将砰砰的心放回心窝里:“那……那……那,我……我出五两,再帮二郎出五两。我虽穷,还不算精穷,略达,略达……你们慢商,我先去京兆尹……”他说完,一转身,足不点地溜得飞快。
  卫絮捏紧手里的笔,气归神,神归窍,再叫丫环点上一炉宁神香,等得浊气散尽,再与卫繁道:“二妹妹说得辛姜驱寒,我想着略有不妥之处,不如另熬成苦辛汤,由他们自取可好?”
  卫繁无有不应,道:“依大姐姐说得办。”
  卫紫晚间跟娘亲商议,要力压姐妹一头,抢道:“大姐姐,我打算再舍些夹衣出去,不用账中银两,可好?”
  卫絮道:“我读书闻:不患寡而患不均。深以为然。四妹妹虽是好心,一时间能得几件夹衣?届时他有你无,我无他有的,倒生出乱子。”
  卫紫鼓着嘴,有些不服气,还想说什么,卫繁在那拍着手吹捧:“大姐姐说得对,书上的定错不了,都听大姐姐的。”气得卫紫瞪了卫繁好几眼,不甘不愿地闭了嘴。
  卫絮绷着的脸总算好看了些,她的乳娘轻轻拉了她一记,叫她说些软和话。卫絮捻着素纸,与卫繁艰难道:“二妹妹,我驳了你们的话,有独揽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