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
  这张床没有被挪走,但是看起来已经锈迹斑斑。以聂之轩的经验来看,这至少是二十年前的医院才会使用的病床。床面是铁丝网的,上半截是活动的,可以通过手摇柄控制掀起一个不大的角度。
  床的周围应该曾放置过各种各样的仪器,留下一圈灰尘的印记,当然,此时仪器也都已经被移走了。
  聂之轩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用生物检材发现仪照射着陈旧的铁丝网床面,然后从物证箱里拿出棉签,在几个地方仔细地擦拭提取。
  “走吧,他们太狡猾了,不管他们的灭迹行动完成了没有,至少这里是没有人了。”萧朗收起了手枪,失望地说道,“我们回去连夜检验一下从这里找到的线索,然后碰头。”
  4
  深夜两点半,守夜者组织会议室里。
  程子墨最先发言:“这个福利院位于三个矿区的正中间,所以不仅仅是矿业局、政府两不管地带,更是三个矿区三不管地带。因为地处非常偏僻,所以即便是周边的矿工,都不太清楚里面的情况。不过,从我的调查来看,有几个年纪大的矿工反映,这个福利院存在于这个地方至少二十年了,虽然一直都不太和外界有什么接触。”
  “和黑暗守夜者的成立时间吻合了。”萧望点头认可道,“所以,这就是信中所说的‘故地’,也就是黑守存在于世间二十多年的大本营。可是,临时点又是哪里呢?‘蚁王’又是什么?”
  “完全不和外界接触,是不太可能的吧?”萧朗问道。
  程子墨点点头,说:“是啊,比如到矿上去交水电费什么的,都是由一个大妈去。从描述来看,就是普通到没有任何特征点的人。但和外界的接触,也就仅限于此。我趁着睡觉时间之前,对周围矿上二十多人进行了调查访问,基本得到的结论就这些了。哦,有一个矿工反映,这两天总有卡车和垃圾车停在福利院门前,我想,应该是搬家吧。可惜,矿上的卡车太多了,矿工根本就回忆不起卡车的特征是什么,更不用说车牌号了。”
  “不管外界对他们的了解是什么,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判断。”萧望说,“黑暗守夜者以福利院为掩护,秘密培养那些因基因诱导剂出现症状并被他们偷盗而来的孩子。不仅对他们的基因进行改造和演化,而且对他们的演化能力进行训练和加强。他们从小对孩子进行洗脑,以至于孩子们对‘替天行道’的理念坚信不疑。在基因改造的过程中,有十几个孩子殒命,并被埋葬于不远处的偏僻树林里。黑暗守夜者有专人在福利院对孩子进行训练、观测、考核,并根据他们的指标变化调整演化技术。他们虽然是以崔振或者‘医生’为黑暗守夜者大本营的首领,但是他们的技术能力,应该取决于背后的大boss,这个人我们还没有线索,但有可能在文疆市藏身。这个,从‘医生’往文疆市邮寄检测血液可以判断。”
  “没错。”聂之轩说,“我们从福利院残留的一些文件中,可以印证这些推断。你们看。”
  聂之轩从文件夹中,拿出几张纸。这几张纸,都是在福利院遗留下的众多纸张中挑出来的。
  其中一张纸,是用手画的五边形,这和唐铛铛破译出来的资料非常相似。另一张纸,写着各式各样的名词,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进行记忆测试的道具。第三张纸,是复杂的工业器械设计结构图,虽然看不出是在做些什么,但应该是黑守成员设计的某种机械。第四张纸则最有价值,看上去应该是类似于呈请报告审批的纸。拟报人的姓名部分有磨损,并不清晰,但几个审批人的签名还是被保留了下来。审批的人一共有三个,按照顺序,先是“医生”,再是“涡虫”,最后是个阿拉伯数字“8”。
  “‘涡虫’肯定就是崔振了。”聂之轩说,“这种动物就是自愈能力强,还记得我们之前说过崔振的自愈能力强吧?”
  如果聂之轩的推断不错,“医生”是崔振的下属,而崔振上面,还有一位“领导”。这个领导的签名更像是圈阅,仅仅画了两个罗列在一起的圆圈。
  “还有,从挖出来的十几具尸骸来看,都是六岁至十一岁的孩子尸骨。被埋葬的时间,也从十几年到一年左右不等。”聂之轩悲痛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些应该是实验失败而死亡的孩子。从十几具尸骸中,我们发现有四个孩子的身上存在多处骨折愈合的痕迹。我分析,这和黑暗守夜者严酷的训练有关。”
  “孩子们的死因可知道?”萧望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愤怒和悲痛,说道。
  “没有办法知道。”聂之轩说。
  “我们要把这个‘老八’给赶紧抓住。”萧朗狠狠地说道,“只有这样才能尽快解救出剩下的那些孩子。”
  话音刚落,傅如熙推门走了进来。
  “妈,你怎么来了?”萧朗站了起来。
  傅如熙两只眼睛通红,甚至有一些浮肿。从她不自然的走路姿势来看,应该是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又犯了。
  “送检dna结果出来了。”傅如熙说,“事关重大,我觉得还是来当面和你们说比较好。”
  “有发现吗?”萧朗拉过椅子让母亲坐下,给母亲轻轻捶着后腰。
  “大发现。”傅如熙说,“你们从现场床面上提取到的检材dna和快递中离心管里的血液dna,比对一致。”
  “是哪个丢失了的孩子的dna吗?”萧朗急着问。
  傅如熙看着小儿子,摇了摇头,说:“是老董的。”
  萧朗一惊之下,用力过猛,捶得傅如熙眉头一皱。萧朗赶紧帮母亲揉着后腰,说:“这……这怎么可能?董老师真的没死?”
  “看来,真的没死。”聂之轩低头沉思。
  “难道,‘老八’就是董老师?”萧朗说,“董老师才是黑暗守夜者的幕后大boss?”
  “不可能,董老师四肢都没了,怎么签字?”聂之轩说。
  “那,有可能是假肢。”萧朗看着聂之轩的假肢说道。
  “不,我们推断过,是幕后大boss指示‘医生’杀掉崔振的。如果董老师是幕后大boss,怎么可能和自己的亲生女儿过不去?虎毒不食子!而且,崔振是为了给董老师和董乐报仇才会逐渐暴露,而黑暗守夜者内讧的原因,就是崔振的逐渐暴露!这个在逻辑上实在说不通。”萧望分析道。
  “这可不好说。”萧朗说,“既然是坏人,就有可能坏到我们无法想象!”
  “可是,董老师并不懂得基因学,他不可能掌握基因改造的技术。”聂之轩说。
  “不管他是雇用了懂得基因学的人,还是自学了基因学,都是可以解释的。”萧朗说,“毕竟对方也给自己的组织起名为‘守夜者’,如果不是对守夜者组织怀有感情的人,怎么会这么做?”
  “老董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傅如熙说,“即便是你姥爷知道这件事情,他也会坚信老董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既然谁都说服不了谁,会场顿时陷入了死寂。
  “妈,你快回去睡觉!你看你,这都老了十岁,看起来就像四十岁了!”萧朗贫嘴道。
  “你都二十多了,你妈才三十啊?”傅如熙笑着轻轻地拍了一下萧朗的后脑勺。
  凝重的气氛,因为萧朗的贫嘴,稍微缓解了一些。
  “你们回去睡觉吧,保存体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萧望说,“看起来,我们的对手比想象中要复杂很多。我们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还有很多路要走。”
  “我们去睡觉?那你呢?”聂之轩抬腕看了看手表。
  “我要去医院,凌漠还在进行全面的检查。”萧望说,“医生说,他可能脑子里有一些问题,所以在进行很多检查。我估计,现在差不多结果也出来了。我放心不下,得去看看。”
  “那我也去。”程子墨、聂之轩和萧朗异口同声道。
  凌晨三点,南安市市立医院门诊大楼里,已经没有了平时的熙熙攘攘。除了急诊部以外,其他的门诊部门都已经停诊,所以整个楼道里都黑洞洞的。
  在萧闻天的协调下,市立医院的院长亲自加班,叫来了神经外科、放射科的负责人,共同对凌漠进行了全面的检查。此时,检查结果已经全部出来了,门诊大楼会议室里,围坐着几个人。面色疲惫的市立医院院长、神经外科和放射科主任坐在萧望等人的对面,把一大堆检查资料平铺在会议桌上。
  聂之轩手持着一摞检查报告,一张一张地看着。
  “ct、mri、dsa,我的天哪,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当个医生真累。”萧朗说,“要是我,就只知道一个ct是什么。院长叔叔,你先告诉我,凌漠那小子还活着没?”
  院长虽然面色凝重,但是依旧很轻松地说:“不至于,不至于,少量的颅内出血,导致暂时性昏迷。估计明天就能苏醒了。”
  “颅内出血还不严重啊?”萧朗张大了嘴巴。
  “如果量少,确实是没有问题的。”聂之轩说,“如果是外伤导致的颅内出血,也就是个轻伤一级。”
  “呃,他这个不是外伤所致的。”院长说,“他这个是,自发性的脑出血。”
  “可是他才二十多岁。”聂之轩一脸惊讶地说,“难道是,血管畸形?”
  “这个病人,情况还是比较奇怪的。”院长还是面色凝重,“你不要着急,我们得慢慢说。”
  “我们还是想最先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肯定没有生命危险,会不会有后遗症?”萧望打断了院长的话。
  “嗯,怎么说呢。”神经外科的主任看见了院长的眼神,接话道,“病人晕倒的原因,是他的大脑海马区、杏仁核附近,有一个范围较大的海绵状血管瘤。这个血管瘤的某个部分出现了小的破裂,出血了,压迫了脑组织,造成了一系列的神经系统症状体征。这种血管瘤造成颅内出血的情况比较少见,而且即便是出血,通常程度也不严重。一般情况下,只要破裂的区域距离大脑重要功能区域较远的话,是不会危及生命的。这次,他的出血也不多,都不需要手术治疗,只需要保守治疗一些日子,颅内出血就会自己吸收。但是,你们知道的,只要是脑血管畸形,那就等于是在脑袋里装了个定时炸弹,而且他这个比较特殊,谁也没有把握敢说他下次破裂不会在危险的大脑功能区域,从而危及生命。”
  “所以说,这次治好了,不代表下次不会把小命丢了?”萧朗问道。
  医生点了点头。
  “那就不能根治吗?你刚才不是说这种病不严重吗?”萧朗着急地问道。
  “我们也在商讨一些治疗方案,正常情况下,这确实是一种良性疾病,是不需要治疗的。但是他这个血管瘤的位置……呃,以及这个病人个体的特殊情况,所以,会比较麻烦。”神经外科主任解释道,“我想想怎么和你们解释这个问题。”
  “可是,我们和他共事这么久,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情况啊。”萧朗忧心忡忡,“他天天活蹦乱跳的,不像有肿瘤啊。”
  “这个,血管瘤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肿瘤。血管瘤是由众多薄壁血管组成的海绵状异常血管团,是一种缺乏动脉成分的血管畸形。畸形,不是肿瘤。这种血管瘤吧,有百分之四十的患者是没有任何症状的。”神经外科的主任说,“即便是有症状,也是头痛、头晕等一些并不严重的神经系统症状,引不起什么注意。更严重的,也就是偶发一些幻觉什么的。最严重的,才会有颅内出血。”
  “偶发幻觉?”萧朗瞬间想起了他们刚刚进入守夜者组织进行培训的时候,那场劫持演习里,凌漠的失态表现。是啊,一个演习而已,那么假、那么夸张的演习,他突然就失去了自控力,这不是幻觉是什么?
  “这些医学专业的问题,没必要细说。回头我会联系一场专家会诊,想办法对他的情况进行治疗。魏主任,你挑重要的说。”院长挥了挥手。
  神经外科魏主任点点头,说:“我们现在关注的,也比较纠结的,是这个病人的大脑结构比较奇怪。”
  “怎么奇怪?”程子墨问。
  “呃,怎么说呢?他是不是平时记忆力非常好?”医生问。
  “那是!他那记忆力不是一般的好。”程子墨说,“不说过去的事情,就说刚才啊,我和他去办案,他仅仅是根据一张手绘的并不准确的地图,就能联想出很久之前他看过的一大张地图中的一个小区域,然后还能比对认定,还能到实地去找出路来。你知道吗,地形图多复杂啊,就是放在你眼前比对,你也未必能比对正确!”
  “是啊,这个真是必须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加上超强的地形敏感度才能做到。而且这种记忆力,不仅仅是记住,而是任凭时间经久,还能对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记忆犹新。”聂之轩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接着说,“所以说,他的记忆力超群,是和他海马区的海绵状血管瘤有关系?”
  “不是。”放射科主任摇头说,“是他的海马区、杏仁核附近的脑组织异常发达,所以我们看这张磁共振的片子都觉得很奇怪。反正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发达的局部脑组织。”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对他的疾病进行根治的治疗方案就会显得很冒险,不手术,有血管畸形破裂的危险,手术了,怕损害其对应的脑组织。就连伽马刀(2),也似乎有很大的风险。”神经外科的主任补充道。
  “治疗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因为海马区、杏仁核附近的脑组织发达,所以他的记忆力好?”聂之轩顺手抄起了桌面上平铺的mri片子,在阅片灯下观察。
  “我推测是这样的。”神经外科的主任说,“你是学医的,你是知道的,我们的记忆力,和很多大脑区域有关,但是最关键的,就是海马区和杏仁核了。”
  沉默了一会儿,聂之轩用手指划着桌面,用低沉的声音,如数家珍般地说道:“幽灵骑士脑电波异常,却伴有大脑软化灶而引发的癫痫;山魈面部软组织可以滋生超量的玻尿酸,但颈动脉却有严重的硬化斑块;皮革人皮肤硬,内脏黏膜却薄。其他几个人,我们也有相对应的怀疑,但是不能确证,于是没有和你们通报。‘麦克斯韦’擅长制造各种机械,却有肺动脉瓣狭窄;金刚体质超群,但经过切片检验,我们发现他肾功能不全,是个尿毒症患者;‘壁虎’虽然善攀爬,但从解剖情况来看,他很有可能是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患者;就连那个‘医生’也是会缩骨、善医学,可却是个唐氏综合征患者。”
  “嚯,你说的这些毛病,个个致命啊。”院长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插话道。
  “啥意思?”萧朗瞪圆了眼睛。
  “每一个经过基因改造的孩子,虽然可以获得一部分功能上的进步,但随之而来的,是致命的疾病。这些疾病多是遗传病、先天性疾病,但只要是遗传病,就与基因有关。”聂之轩说,“所以,我怀疑这些看似遗传病的病,并不是先天带来的,而是改造的副作用。比如,‘医生’的唐氏综合征,看起来就有并不典型的面容和不应该那么好的脑部发育情况,我们怀疑他的唐氏综合征并不是像普通的唐氏综合征那样与生俱来,而是后天演变的。”
  “我们不是在说凌漠的病情吗?”萧朗心里似乎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聂之轩转头问神经外科的主任,说:“魏主任,您知道这种海绵状血管瘤的病因主要是什么吗?”
  “这种疾病的病因,也是有先天学说和后天学说之争的。”神经外科的魏主任说,“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先天学说。因为我们接触的该病的婴儿患者通常有家族史,这就支持先天性来源的假说。近年来研究证明海绵状血管瘤为不完全外显性的常染色体显性遗传性疾病,基因位于染色体7q长臂的q11q22上。”
  “也就是说,这疾病和基因有着紧密的关系,并且被基因学印证了。”聂之轩沉吟道。
  魏主任茫然地点了点头。
  “有演化能力就有相对的副作用,使用演化能力越卖力,其副作用的表现就越激烈,以至于海绵状血管瘤并不常见的颅内出血的症状,都出现了。”程子墨也一脸悲伤地沉吟道。
  “嗨!不要说鸟语了!能不能说一点我们听得懂的?”萧朗拍着桌子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嚷嚷道,“有话明说!”
  聂之轩慢慢地抬起头,和萧朗对视着,少顷,低声说道:“凌漠,他,很可能是演化者。”
  尾声
  是的,像他这样扎满管子的怪物,也还能活着。只是,世界上永远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嘶吼。
  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前没看清的一切又滑回黑暗里。
  ——钱锺书
  一间斑驳的房间。
  老式的红漆铁质窗户栅栏和对开式的窗户。
  阳光透过窗户,又钻过窗帘的夹缝,投进屋内,在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水磨石地面上,画出了笔直的一条光线。
  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住院病床。可是它又是极其不普通的,因为在病床的外面,罩着一个半球形的有机玻璃外罩。看上去,那像是一张被施了法、套上了保护结界的病床,又像是一艘星际飞船的密封舱。
  病床之上,躺着一个满头白发、面色蜡黄、满脸皱纹的老人。一张薄薄的被单,从颈部开始,将老人的全身盖住。不过,从那被单上隆起的形状来看,老人只有一个孤立的躯干。四肢位置的被单,都软软地垂在床面之上。
  有十几根软管从被单的一角垂了出来,连接着各式各样、形状奇怪的仪器,仪器的屏幕上,跳动着不同的数字。
  老人的鼻孔里伸出一条长长的软管,被一个医用铁夹夹在密封舱壁上的一个小门旁边。不仅如此,老人的头皮上,还插着一根静脉留置针,体外的部分,同样被夹在了小门旁边。是啊,一个没有了四肢的躯体,如果要接受静脉输液,不通过头皮针,又该如何呢?
  老人微闭着双眼,从他不停闪动的眼睑来看,他的意识是清醒的。他时不时地深深吞咽一下,用以缓解从鼻孔里插入的胃管给咽部带来的灼热感。其实,二十多年来,他都是通过这种方式进食的,早该习惯。不过,这一段时间连续两次“转院”,为了运输方便,他那插了很多年、插拔无数次的胃管被拔除了,又换上了新的胃管,这让他很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