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没日没夜地选了这些天,公子不累吗?别选了,就我吧。”
  这话说完,房中静得落针可闻。
  门前的管事目瞪口呆,见过撒泼的,见过求怜的,还没见过这么直接的。
  管事愣了一下,立时就要进来抓沈如是。
  就在这时,屏风后面的目光落了过来,接着男人出了声。
  “好,就你了。”
  ... ...
  沈如是就这么留在了那院里。
  他问她姓名,她说叫沈黛。
  他道,“不像是那花楼姑娘的名字。”
  “那便请公子赐名。”
  他想了很久,拈花簪到了她发间。
  “人比花娇媚,我见应如是。”
  沈黛便成了沈如是。
  他约莫也看出她不似花楼女,问她为何愿意没名没分与他行这一场露水情缘。
  沈如是回答,“家道中落,父兄获罪流放,我被家中送出来免遭苦楚,却也不能不顾家人在千里之外受罪,因而前来。公子放心,我不在意名分。”
  他没细问,却放了心。
  他是那标准的世家公子的做派,失意时吟诗作对,兴致来了或抚琴一曲,除此之外更多的时候,坐在六角亭下发呆,不知想些什么。
  他的话不多,沈如是也不问,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很长,却仍像两个陌生人一般。
  偶尔亲密,并不放纵。
  三月之后,他走了,两大箱金银果如起初的承诺,留给了沈如是。
  从他来到他走,没人知道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连沈如是也不知道,她只不经意间在一封书信上看到了他的名字。
  章纪堂走后,两人这桩荒诞的缘分,很快被人编写成了话本子。
  沈如是在这话本子里看到了更多的金银,她一横心,直接留在了开封,同天风楼的毕三姑搭伙做生意,亲自出演那话本中的人。
  真真假假,都在戏中。
  不到三年,沈如是红遍大江南北,天风楼也渐渐有了如今气象... ...
  记忆慢慢转回到了眼下,沈如是想到了已成首辅的章纪堂,同她签下的这一桩契约。
  契约没什么,倒是他那句“好生演戏,莫要有旁的心思”可真是有意思。
  她是个见钱眼开的,又不是见男人眼开的。
  男人和钱怎么能比呢?
  马车在大街上呼噜噜地跑着,带着一出大戏的筹谋回了天风楼。
  沈如是回去当即便跟毕三姑说了,她没说契约,只说了这场姻缘,毕三姑半个时辰没回过劲儿来。
  “那、哪来的?”
  “禹州来的,你老乡。”
  毕三姑跺了脚,“哎呀,我是说,这事是从哪来的呀!”
  沈如是笑,“天上掉下来的。”
  姻缘天定,谁能想到当年那一掷千金的神秘人,正是如今这位新首辅!
  毕三姑笑着哭了,握了沈如是的手。
  “我的姑娘,这是天上的姻缘,是你的福分。你这年纪正该嫁人了,如今嫁了这样的新贵,可要好生过日子,别让人小瞧了咱!”
  和毕三姑一起做生意七年,这话把沈如是说得心下被蚂蚁咬了一样。
  “三姑何必说这些,纵使我嫁人了,天风楼也是我的家,咱们的生意,还要天长日久的做下去呢。”
  三姑听到这话更高兴了,抹了眼泪。
  “姑娘一定好好的,让天下人知道,好姑娘不论出身,首辅正妻也是当得的!”
  这话沈如是没接,若是真让那章首辅娶她做妻,他恐怕要说一句“天方夜谭”了。
  高高在上的首辅,怎么可能果真瞧得上她?
  沈如是心如明镜,毫无幻想。
  毕三姑又问及如何交代嫁人这事。
  毕竟沈如是不是一般的花楼姑娘,那是芒朝第一花魁,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沈如是没当即回应,倒是先按照那位金主的吩咐,将从姚录处支来的税钱交了上去。
  天风楼敞亮交税,众人一看,加税五千,比起之前猜测的上万差了许多,心里也能接受,不到一月,新政便顺利地在开封府推行完成。
  杨知府眉开眼笑,使人悄悄给天风楼送了许多江南新缎做戏服。
  五月,天风楼的戏期如期举行。
  五湖四海的戏迷赶了前来,有的人甚至对后面的新戏都不甚感兴趣,只是想要看沈如是一眼。
  从四月末,献花送锦的人便络绎不绝。
  沈如是照常出席了开幕,然后演了一场她的经典之作,正是根据章纪堂同她那桩荒唐露水姻缘改编的戏《朝露缘》。
  正当《朝露缘》四折子戏演完,众人欢呼着准备送走沈如是的时候,乐声又起。
  只是见她换了一身行头再次登台,第五段就这么开了场。
  众人讶然,愣愣站着继续看了起来。
  这一次,沈如是穿的是红嫁衣,京城来的八抬大轿到了她面前。
  竟是请她进京做首辅夫人。
  而那首辅,就是七年前一掷千金的有缘人。
  本是如朝露一般的情缘,就这么迎来了天长地久的结局。
  众人又惊又喜,但更多的人是不满。
  “这算什么,原本那《朝露缘》正是因为相遇即要离别,才有别出心裁之感。这么添了一段根本就不可能的事,岂不是狗尾续貂?”
  首辅岂是说当就当的?还娶一个花魁过门?太扯了!
  这倒没什么,因为有人更激动。
  “呸,哪个折子先生写的东西!如是姑娘怎么能嫁人呢?!”
  “对!好端端嫁什么人?”
  “沈如是不能嫁人,天下间没有男人配得上她!”
  不嫁人,沈如是是高高在上的天仙,嫁了人,便飘落凡尘了。
  这第五折 戏,令天风楼当晚就闹开了锅。
  但也有微弱的声音表示,“会不会是真的?”
  这声音太低,直接被压了下去。
  天风楼对此没有做任何回应。
  就在第二日,闹事的人还要继续的时候,忽然听到大街上吹吹打打的声音。
  接着,戏里的八抬大轿仿佛走下了戏台,走到了众人面前。
  花魁沈如是身穿红嫁衣,头戴红盖头,就这么从天风楼里走了下来,走进了那八抬大轿上。
  众人这才看到轿子上赫然写了一个字——章。
  谁姓章?!哪个章?!
  *
  自然是首辅章纪堂的章。
  这事引起了轩然大波,花轿全程被人围堵,好在章府的护院提前料到,兵分六路吸引人,花轿这才摇摇晃晃从开封到京城。
  而京城,从朝上到朝下已经乱了好几阵了。
  可小皇上笑眯眯地一言不发,问急了突然道了句,“朕以为,这是一桩闻者落泪的旷古奇缘,朕岂有不成全之理?”
  至此,谁都奈何不了章首辅娶花魁。
  五月二十二,花轿进京城。
  街道上水泄不通,堪比宫里的主子出宫。
  “花魁到底长什么模样啊?怎么把首辅大人都迷倒了?”
  “说是两人从前便有过露水情缘,相互守身如玉,终成眷属... ...”
  这话一出口,说话的人就被打了。
  “什么露水情缘,什么终成眷属,假的!假的!”
  接着,有几个年轻书生跟着又哭又闹,愤愤不平。
  “如是姑娘... ...定是迫不得已的,她是被那谁,逼上花轿的!”
  “逼婚”的章首辅,坐在高头大马上前去接亲,一路被骂了多少话,也权当没听见了。
  沈如是在马车中,从盖头下面沿着车帘缝隙向外看,一匹西域白马在日光下踢踏着蹄子走过来。
  那马上的男人身姿挺拔,红衣红花坐在马上,手牵缰绳到了花轿前。
  周边众人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他面上含笑,眼含柔情,对着马车里道了一句,“辛苦了。”
  这一句,登时碎了多少姑娘的芳心,又引得多少男子嫉恨,连花轿里的沈如是都不由地心下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