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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一年夏秋时节,被几位前辈捧在心尖儿上的明月,果真飞黄腾达了。遇到周教授之后,无疑获得了许多机会。机会摆在面前,最要紧的还是真本事。不过对于简桥而言,最不畏惧考验的,就是他这一身自幼沉淀的实打实的创作能力。
  有人把他之前的作品翻出来找茬,却发现个个都匠心独具,每一幅都还挺经得起检验的。于是他的作品接连参加了几次大型展览,也得以闯出艺术圈,创造了一些商业价值。
  就连班上同学用的笔记本、穿的卫衣都融合了他设计的图案和国风元素。这下子,“明月”这个名字,真切地有了一些知名度。
  简桥常常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被德高望重的大师们偏爱至此。在他心里,也并不认为陡然被关注是一件好事情。一直以来,那个绘画多年的明月,从来都是稳扎稳打、步步高升。突如其来的聚焦,反倒让他无所适从了。
  在其中,顾千凡出了不少力,不知是不是来回奔波累倒了,换季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顾郁成天忙着画舟堂的事情,加上照顾老头子越来越无微不至,学习上的事情更忙不过来,搞得他心力交瘁。
  不过冷清公开色弱之后,各类合作和机会都沉寂起来,便和易向涵接手了画舟堂的很多事情。
  “你别跟他们计较,都是一群不识货的。水墨画多好啊,仅次于我画的小胡同了,”易向涵一路猛夸,“我就特别喜欢水墨画。但我性子急,画不好,你看你多厉害……”
  其实冷清从来都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但没告诉易向涵。于是一代女皇就隔三岔五地安慰开导他,虽然在耳边挺吵的,但习惯了也还好。
  “写字也是你最好看,多有气概啊,你就用徽州墨。”易向涵买了一堆画材,嘴里没完没了。她也很是无奈,如果她不说话,难道等着木头开口吗?
  世界从来都不缺巧合,尤其是你没好好打扮的时候,和前任在某个街角相遇。
  远远地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易向涵就能万分笃定那是老郑。她不想显得太心虚,昂起头颅十分骄傲地从他面前走过。
  “涵涵。”老郑看着她目不转睛,终于还是开了口。
  “哟,这是谁,”易向涵也转过身看着他,“诈尸了?”
  她趾高气扬地从老郑身边走过,老郑一把拉住她,“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我解释呢?”
  “因为我有病,你给我松开。”易向涵用力甩了一把,那边就握得更紧。她当然不如男人力气大,顿时怒上心头,“松开!”
  正是拉扯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了过来。夏秋时节,他的指尖却是沁凉的。轻轻握在她的手臂上,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些。
  易向涵心头一惊,回头看见的还是那张三百六十五天不变的漠然脸庞。
  依旧是那样淡淡的语气,“郑先生,她是女生。没有关系,还是别随意碰的好。”
  没有关系……易向涵心想,她和老郑确实是没有关系了,可冷清现在不就碰了她吗,大型跳火坑现场?
  “不关你的事,”老郑抓着易向涵,“涵涵,我忘不了你……”
  “郑先生,”冷清似乎很不情愿地握住老郑的手,使劲往下面扒,他抬眼径直看向他,看似并无恶意的目光却不容动摇,“自重。”
  啧,冷清是那种会和凡尘俗世沾边的人吗?易向涵心里打了个寒颤,就是说他吃花瓣喝露水她都能信。
  “啊——”刚下了车,憋了一路的易向涵高兴地在小区门口大蹦大跳,“扬眉吐气!老娘今天!扬眉!吐气了!!”
  冷清跟在她身后,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垂眼温和地凝视着她的背影。
  前边儿还在蹦蹦跳跳,冷清轻叹一声,看了看手里的画材。再抬眼时,眼前突然没人影了。只见易向涵一个狗啃泥趴在地上。
  他立即丢了画材走上前,皱着眉头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看不出来吗。”易向涵抖了抖掌心的灰尘。没想到跟老郑拉拉扯扯没摔跤,这会儿为了表示庆祝跳两下还摔了,看来小学老师说得没错,人果然不能得意忘形啊。
  冷清想扶她一把,易向涵很是难堪地抓了抓头发,忧郁地四十五度望天,“那个我……我可能走不了了。你先回去,让、让顾小宝来接我。”
  不过冷清并没有离开。他蹲下身,轻轻把她的裙子拉下来,隔着一层轻纱握住脚踝,脱下了她的高跟鞋。
  易向涵动了动,疼得龇牙咧嘴,只好放弃了,“哎我说了你先回去……”
  冷清把她的另一只高跟鞋也脱了下来,拎在手上,“以后穿高跟鞋的时候,不要跑太快。”
  “怎么是我的错呢?”易向涵一万个不服,“是鞋跟太高了才崴脚的,又不是我乱走路。”
  闻言,冷清不以为然,却什么话也没说,拿起画材放在她怀里。
  “你意思是说我不淑女?”易向涵越想越气,“我高兴跑两步怎么了?我又不是天天跑。”
  不,你就是,你就是天天跑,你还又蹦又跳。冷清没说话,蹲下来,向她伸出手。
  这下易向涵有点儿不好意思,画舟堂上上下下,她跟谁都能处得像兄弟似的,只有冷清不能——毕竟他身体不好,万一累着他,发生意外怎么办?
  “哎呀你别管我。”易向涵心虚,只好瘫在地上变成废人。
  冷清回头看了她一眼,“昨晚下了雨,花台边有很多蚯蚓,爬得路上全是泥。今天早上来的时候,看到保洁阿姨清理了很久,但还是有蚯蚓到处爬……”
  “你过来点儿!我够不着!”
  易向涵趴在冷清背上手里拎着画材,手臂勒着冷清的脖子,“原来长这么高是这个感觉啊,那你不是平时都能看见别人脑袋上有几个旋儿?”
  “嗯,”冷清应了一声,难得地跟她聊了两句,“简桥一个,顾郁一个,徐水蓝两个。”
  她扑哧笑了,在袋子里翻翻找找,拿了一个墨块出来仔细看着,“这个也太精致了,果然你用的东西,就是比较不食人间烟火。”
  冷清没再搭话,易向涵没劲地把墨块放回去,拿了一瓶墨水出来,打开闻了闻,“哇,这个好香,我推荐给你的就是不一样。”
  “来你闻闻,赶紧的,这徽州墨正宗的!大师亲自代言的!”易向涵一个劲儿地把墨水往他面前凑,冷清有点儿看不清路,立即偏过了头。
  “超级香!比你用的那个还香!”易向涵没完没了张牙舞爪地让他闻,冷清实在忍不下去,才沉声道:“别闹。”
  易向涵指尖一顿,手一抖。
  墨水在白衬衫上画了一道豪放洒脱的大江河。
  两人都盯着衬衫看了一会儿。冷清抬眼,继续向前走,易向涵心虚地盖上墨水瓶,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口袋。
  两人都无言了很久,场面可谓巨无霸之尴尬。快要走到画舟堂门口时,易向涵终于乖乖伏罪,正准备开口道歉,只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
  “确实很香。”
  徐水蓝等在门口,看见两人倏然一愣,“师姐走累了吗?”
  “我哪里有累的时候。”易向涵从冷清背上跳下来,似乎忘记了自己已经崴了脚,站在地上疼得动弹不得。
  冷清扶住她,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穿过正堂走进客厅,轻轻放在沙发上。俯身放下的时候似乎有些吃力,易向涵能够明显地看到,他额角有一颗晶莹的汗珠。
  “我这么重?”
  “……没有。”冷清拿起一堆画材,到储物室里放好,找简桥要了件衣服穿。
  他站在洗手间里,脱下衬衫,凑近嗅了嗅墨水的味道。甘而不腻,沉静悠远,果然很香。
  客厅里,徐水蓝提着药箱心急火燎地坐在沙发旁,尝试了一会儿还是放弃,“师姐,要不我带你去社区诊所上点儿药吧?万一严重了就不好了。”
  “多大点事儿,抹点儿风油精……不是,那什么,红花油就好了,”易向涵坐起来,朝他招招手,“拿来我自己倒。”
  徐水蓝十分担忧她那一通乱洒的豪放派会让脚更肿,只好接着劝,“师姐,还是去找医生看看比较好啊。”
  “小破孩经不起风吹呢。”易向涵一把将药箱抢了过去,从里面翻翻找找拿出红花油,胡乱抹了一通。徐水蓝仍旧不放心,又不敢吱声,只好让顾郁来帮忙。
  顾郁骑着老头的小电驴,生拉硬拽地把易向涵弄上去,转头看着阁楼,喊了一声,“简桥,等我回来!”
  楼上简桥走到了窗边,对他招了招手。
  “干嘛?”易向涵坐在后座,抱着残腿问道。
  估计待会儿风刮得大,顾郁就把外套脱下来扔给她,骑上了小电驴,“晚上他要去见画展的策展人。那人可拽了,说就今天晚上有时间,谈不好就不用他的画。”
  听到这话易向涵笑了,“他现在这么火了,还有人跟他甩脸色呢?”
  “爷爷都能遇见几个不懂事儿的,更何况他呢?年轻就要挨欺负。”
  顾郁带着易向涵去检查,有个熊孩子把胳膊摔折了,他们排着队等了好一会。顾郁估计时间有点儿来不及,本来还打算跟简桥出去吃顿饭,现在看来嗦两根面都烧香拜佛了。
  电话接通,顾郁站在诊所外,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夜色。“简桥,你先过去吧,估计还有时间在附近吃饭,我还要一会儿。”
  电话那头应了一声,“你不用急,慢慢来。”
  “嗯,”顾郁应了一声,“挂吧。”
  那边沉默一刻,突然出声道:“有点儿紧张,亲我一下。”
  “啧,你一天天的,”顾郁握着手机,悄悄抬眼环顾四周,对着手机亲了一下,“加油哟桥桥。”
  天色渐渐变暗,昏沉的傍晚有一种倒死不活的庸常。
  在等易向涵修残腿的间隙,顾郁查了一下那位狂拽酷炫的策展人的航班,刚着陆,简桥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他骑着小电驴把易向涵送回去,刚到画舟堂就给简桥拿了件外套准备出门。
  他拨通了简桥的电话,好一会儿才接通,还没等他开口,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
  顾郁心里一沉,急忙问道:“简桥,你在跑吗?时间来不及了?”
  “我还没去见面,”简桥停下来,大口喘着气,“我遇到点儿麻烦。”
  简桥刚说了他在哪儿,那头就突然切断了电话,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路哥!”顾郁在隔壁院门口用力敲门,急切地喊道,“路浔!”
  没人来开门,顾郁迅速到了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心急火燎地给他打电话。那头接通之后却显示在国外,顾郁这下不知所措,那边的路浔一头雾水,“怎么了?”
  “简桥去吃饭的时候遇到一群社会青年,打起来了,这会儿还找他麻烦,怎么办?”
  路浔安慰他道:“小顾你别急,不是什么大事儿。我这就让我朋友去帮忙,比我还能打,放心吧啊。”
  顾郁并没放心多少,毕竟那是简桥,就是身上戴着佛祖开过光的宝物,他也还是担心。
  那头路浔发过来一个号码,顾郁打通告诉了那个人地址,声音听起来有点儿莫名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儿听到过。
  “老子今天不光揍人,我还准备绑了你们赚点儿生活费呢,”一群社会青年手里拿着稀奇古怪的武器,“你们不是爱出风头么,我们教训人管你们什么事?没事儿瞎逞能!”
  简桥虽然不算特别强壮,但好歹个子高,面对陌生人也能下得去手。只是这些人来路不明,他那双向来跟画笔打交道的白皙细嫩的手划过挂着铁钉的木板时,还是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
  一边的长棍毫无防备地砸下来,眼看就要落在他身上,一个身影突然冲过来,猛地踢开了木棍,顺便将那人揍了一拳。
  “简桥,你怎么样?”顾郁焦急地看着他。话音未落,简桥突然把他拉到了身后,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拳。
  “简桥!”
  “你别管我,先带子瑞走。”简桥推开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顾郁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齐子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又哪里肯先走。正当一群人扭作一团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伴着玻璃碎裂的声音。四周突然暗了下去,街道角落一片昏沉。
  “不好意思,来晚了啊,小朋友,”从街边的车里跳下来一个人,躬身随手抓了一把石子,逆着光冲他们招了招手,“到老哥这儿来。”
  顾郁立即扶住简桥往那边走过去,还没等后面的社会青年追上来,顾郁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耳朵旁边嗖嗖地飞过,打得后面惨叫声此起彼伏。
  路边的车上又下来了一个人,打开了车门送他们上去。顾郁认得这个人,是市里那家咖啡店的老板,这才想起,原来这就是之前路浔跟他说起过的朋友。
  三个人坐在后座,齐子瑞脸上也挂了彩,顾郁一直没拿正眼看他。更何况简桥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疼得指尖都在颤。
  “简桥,怎么了?”顾郁紧张地检查着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只听见他隐忍着轻声道:“手……”
  外头肖枭还在单枪匹马地跟小混混干架,李恪倒是沉得住气,坐在驾驶座上,打开了车顶灯。闻言他转身看过来,抓住了简桥的手看了看,仍旧十分沉着,“应该是腕骨骨折,可能要恢复一两个月。”
  说完他对着车窗外吹了声口哨,肖枭很快摆平,回到了车里。
  “那些小屁孩儿挺毒啊,木板还带钉的,棍子比我还高,”肖枭砸上车门,拧开瓶盖灌了两口,“去医院吧,小朋友们估计……”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回头看向他们,目光扫过简桥的时候倏然定格,顿了一下,又转了回去,沉声道:“估计受伤了。”
  李恪发动了车,简桥埋在顾郁怀里,虚弱地开口,“去咖啡店,策展人应该还在。”
  “不行!”顾郁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真没事……”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顾郁怒道,“不就是几幅画么?!”
  简桥抬头惊异地看着他。李恪停了车,转过头来看着他俩,“到底去哪儿?”
  “医院。”顾郁迅速答道。
  车再次在昏暗的街道上跑了起来,一路无言,直到肖枭终于反应过来,“你说的咖啡店就是我家那个?小小糖果屋?”
  “嗯。”简桥应声。
  “那个戴眼镜在包厢里等着的,就是你约的人吧?”肖枭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我俩走的时候他都已经骂骂咧咧的了,这会儿人影都见不着。”
  夜色逐渐浓重,道路上的车辆越发稀少,世界安静了许多,只听见冷风在车窗外呼呼刮过。
  简桥脸颊苍白,不住地冒着冷汗,盯着自己的手发呆。顾郁也十分紧张地盯着他,往怀里搂紧了些。
  ……右手,是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