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下 第15节
  母亲心中有气,云昭自然需要给母亲找一个出气的由头。
  比如吃饭上挑三拣四……
  “先生说,人总是要读书的,还说,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无法成为真正的人。
  还说,百姓愚昧,就愚昧在不知道读书上,云氏如果小富即安,他教我一人就足够了。
  现如今,天下纷纷,读书不是为了考取功名,而是为了更好的求活,所以呢,代价再大也要读书,唯有如此,在这个乱世里才不会被人哄骗无辜送命。”
  云昭把自己想说的话借用徐先生的语气说了出来。
  云娘道:“道理是对的,实际上行不通,娘以为你只是让云杨,云树加进来,没想到要进来一群人。
  如果这一群人的家里人都是明理的还好说,如果有几个糊涂的,你好心办得事情就成了乱命。
  我儿再过几年是要执掌家业的,必须从小事情上注意了,有道理的事情不一定就是好事情,人心难测,我儿要知道。
  我还听徐先生说,你们签订了一个契约?”
  云昭捂着胸口道:“说笑的。”
  云娘在云昭的身上乱翻了片刻,就把那份契约书给翻出来了,瞅着上面的内容呆滞了片刻道:“你应承了一万两银子?”
  云昭点点头。
  “你知道一万两银子有多少么?”
  云昭摇摇头。
  “家里的房子,地,牲口,奴仆,再加上祖上传下来的一些银钱,再把云家庄子折算下来,应该能换七千两银子,如果你真的要给徐先生付一万两,娘需要把嫁妆全搭上才够。”
  云娘见儿子依旧呆呼呼的,就斥退了两个小丫鬟,自己从床上的一个上锁的木头箱子里取出一块用红布包裹的物事,放在云昭面前道:“打开!”
  云昭打开红布,里面又是一层蓝布,剥开四层布之后,一锭白中泛黑的银锭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云娘将这锭银子放在云昭的手上让他捧着,然后低声道:“这是一锭十两重的银元宝,是家里压箱子底的财货,是从你爷爷手上传下来的,三代人都没舍得花用。
  你许诺给徐先生的一万两白银,需要你手里这样的银锭一千个。”
  云昭讪讪的放下手中的银锭道:“徐先生也说了,如果我像您这么大的时候,一年挣不到一万两银子的时候,这个契约就作废了。”
  云娘两只手夹着云昭的脸蛋道:“你给我记住,你爷爷一生跟着戚大帅,他们在东南沿海抗击倭寇十年,终于扫清倭寇,又在北方与蒙古人激战十载,保我大明疆土不失。
  从一个小小的百人长,官至游击将军靠的就是言必信,行必果。
  你父亲虽然不如你爷爷那般有本事,也是一个信义无双的人,很多时候,哪怕是吃亏,也不曾违背诺言。
  这也是你父亲不在了,你娘我依旧能掌控整个云氏的最重要的原因。
  你与徐先生的契约看似是玩笑,实际上不是!
  因为云氏不能违背诺言,哪怕是玩笑话。”
  云昭呆滞的瞅着言辞锐利的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
  直到母亲最后说出,如果他云昭将来赚不到一万两银子,她也会将云氏家财送给徐先生拿去修玉山书院的时候,才怵然一惊,他发现,在这个该死的时代里,真的不能随便许诺。
  母亲到时候会不会给是一回事,徐先生会不会要是另一回事,诺言没有实现却是实打实存在的。
  如果等云昭成年之后,徐先生再把这份契约拿出来,事情就大条了。
  云昭所有的期望都放在这是一个玩笑上,这是云娘极为反对的事情,她认为,不该把事情的决定权交给别人。
  心存侥幸之心,这就是平民百姓做事跟流传许久的大族做事的区别。
  “我已经欠了人家一万两银子?”云昭觉得脑袋很是混乱,明明是师生间的玩笑,怎么就变成真的了。
  云昭忽然发现母亲眼睛里满是狡狯之色,心情立刻平静下来了,这不过是母亲苦心经营的一个教育儿子的方式罢了。
  说不定,是徐先生跟她商量好的。
  “我儿记住就好。”
  云娘见云昭写字的时候并没有慌乱的模样,有些不满意,就轻轻叹口气带上门出去了。
  母亲走了,云昭停下手中笔自言自语的道:“我其实应该让他们得逞一次的……”
  少年人装成年人很容易被拆穿,同样的,成年人装少年人也不那么容易,除非云昭像以前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面的世界不闻不问,否则,就一定会出问题。
  以管窥豹,从这件事情上就能看出来,大家族对于教育子孙到底是秉持什么态度的。
  云氏人口构成简单,说白了就剩下云娘,云昭这两个主人,如果家族人口再大一点,可能会更加的残酷。
  这一次,云昭很气定神闲的抄写完毕了一遍《三字经》临睡前,还知道收拾好笔墨纸砚。
  第二天,云昭惯例被两只大白鹅堵在门里了,此时的云昭已经习惯被两只大白鹅凌虐了,连被子都不用蒙,反正两只大白鹅只咬屁股,大腿肉多的地方,上一次蒙住头,被大白鹅咬肉少的小腿那可是真的疼啊。
  最可气的是,两只大鹅只追着云昭咬,对他身后的两个小丫鬟视若无睹,很可能是因为,云昭身上肉厚,咬起来口感好且舒坦,两个芦柴棒一样的丫鬟没什么咬头。
  经验就是这样长出来的,云昭离开内宅的时候,一脚踢飞了那只叼住他不松口的大白鹅,带着两个丫鬟大摇大摆的去了书房。
  今日的书房外边非常的热闹,有些人山人海的意思,毕竟是云氏前院,能来的人似乎都来了。
  只不过,来的大人很多,孩童很少。
  云昭过来的时候,人人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甚至还有窃窃私语。
  窃窃私语只是一个形容,他们交头接耳的模样诡异,声音却非常的大。
  “可怜啊,病才好,这又发了。”
  “以前不过是一个傻子,现在成了呆子!”
  “什么呆子,明明就是一个败家子!”
  “大娘子还是太宠这个傻儿子了,如果生在我家,敢这样败家,老子会抽死他。”
  云氏的青砖高墙堵住了声音扩散的道路,以至于让这些聒噪之音在窄小的天井里混响,最后变成了一个鸡圈,或者鸭圈。
  徐先生抱着书本从书房里走出来,轻咳一声,那些乡民们就立刻收声。
  乡里人对读书人天生敬畏!
  第011章 十三人!
  徐先生是一个极有学问的人,这一点,云家庄子的人知道的很清楚,这庄子里有一大半的孩子的名字都是他起的。
  所以,云氏子弟的名字听起来几乎都没有多少乡土气息,譬如,狗蛋,二丫,狗剩,猪娃,招娣,盼弟之类的名字并没有多少市场。
  云杨抱着一只鸡,这只鸡是黄色的芦花鸡,很肥,看得出来,主人家将这只鸡喂养的很好。
  云树提着两只死掉的野兔,云卓提着一篮子鸡蛋,云亮穿着小一号簇新的衣衫,被衣服勒的跟蚕一样,手里提着一封点心,云飞低头看着手里的腊肉垂涎欲滴……
  玉山书院的那只黄狗趴在台阶上,仰着头看这些学生,人多嘈杂的情况下也没有狂吠,更没有慌乱,只是兴致勃勃的看着满院子的新学生,睿智的如同一个老儒。
  徐先生等乡民们都安静下来了,就来到云杨面前,平视着云杨的眼睛道:“你的年纪大些,开蒙有些晚,不过不要紧,我儒门有的是大器晚成之辈。
  前宋苏老泉二十七岁才开始奋发读书,终成一代大儒,你应当以他为楷模,休要懈怠!”
  见先生提起了朱笔,云杨心甘情愿的跪在地上,任由先生用朱笔在他的眉心点了一下。
  “此为开智,从今后,你就是我徐元寿门下,你可愿意?”
  云杨顿首道:“愿意!”
  说罢就双手捧上那只芦花鸡。
  徐元寿大笑着拉住云杨的手道:“这是母亲的命根子,家里的盐都指望这只鸡下蛋换呢,送别人太可惜,束脩有人替你交了,很丰盛呢,你只要用心读书就是了。”
  云杨瞅瞅手里的母鸡,原本很想直接塞先生手里,他不想再欠云昭任何恩惠了。
  可是,一想起早上母亲把这只鸡喂得饱饱的放到他手里的怜惜模样,手臂就抬不起来。
  云杨抬起头咬着牙问道:“不知我的束脩价值几何?”
  徐元寿仰天大笑道:“一万两白银!”
  云杨闻言吓得手哆嗦了一下,那只芦花鸡就从他的手里逃掉了,欢快的向人少的地方逃窜。
  “这是我与云昭打的一个赌,我认为,他二十年后,在他兄弟们的帮助下,每年都能赚到一万两白银,云昭也是这样认为的,他认为,只要他们兄弟齐心合力,二十年后,一万两白银不过是区区之数。
  云杨,你有这个胆量吗?”
  云昭见云杨在低头沉思,就瞅着自己的先生目光炯炯的盯着别的学生,让那些孩子个个心惊胆战,心头一万遍的呼喊——这才是真正的先生,母亲眼光如炬啊……一万两,太他妈的值了。
  当然,这仅仅是云昭一个人的看法……
  “完了,这傻子还不如不开智,浑浑噩噩的当一个傻子其实没坏处,云杨这孩子不是狼心狗肺之辈,如果把云氏交到这孩子手里,傻子绝无冻饿之忧。”
  “野猪精就是一头蠢猪,被野猪开智的孩子能聪慧到那里去?”
  “可怜大娘子苦心经营这些年,云氏家业这就要败掉了……”
  “你说,以后云家庄子会不会变成徐家庄子?”
  “难说,变成别人家的庄子是迟早的事情!”
  乡民在一边议论纷纷,明明可以很小声说的话,他们偏偏要扯着嗓子说出来。
  而关中人的嗓门本身就大,这一吵嚷起来,简直就有振聋发聩的效果。
  尤其是站在云昭身边的几个长辈,看云昭的目光简直就是仇视,恨不得生吞了他。
  云昭自然笑吟吟的当做这些人在唱歌,于是,就越发的坐定了他傻子的名号。
  徐元寿同样笑吟吟的瞅着云杨不做声。
  云杨额头的汗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眼神有些惊慌,倒是云树一干人对这一万两银子没有多少感触,有的在傻笑,有的在挖鼻孔,有的在悄悄地扯站在他前边的小伙伴刚刚梳起来的朝天辫子。
  徐元寿加重了语气又问道:“你想好了吗?”
  云杨无助的瞅瞅站在人群里面色发黑的父亲,又看看笑吟吟的云昭,也不知道从哪里升起来一股子无名怒火,迅速的充盈了他的胸口。
  抬起头对徐元寿道:“我愿意承担一半!”
  云旗咕咚一声就坐在地上,指着儿子怒吼道:“你哪来的五千两银子?卖了我跟你娘也不值五两银子!”
  云昭见云杨低下了脑袋,就凑上前去道:“想得美,还五千两,你最多能占五两就不错了,到时候要是还不上,把旗叔,旗婶卖掉刚好还债。”
  云旗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倒是旁边有聪明人笑道:“老旗子,二十年后你都老的不成人样子了,卖掉你们夫妻两正好让别人给你们养老,这买卖合算啊!”
  低着头不言不语的云杨嗓子里忽然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是怒不可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