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我家哪能养公鸡,也不知道老母鸡在哪借的种,十五只蛋,孵出了十一只鸡,两只寡蛋,剩余两只没出鸡崽的毛鸡蛋,让你姐夫吃掉了。”
  “照你这么说,出鸡率还是挺高的。”
  “可不是,这事传出去后,大年初一拜年的时候,村子里就有人要拿鸡蛋和谷子跟我换,我都没松口,打算先让你挑了,我再和他们去交换,你要是今天不来,我就选两只母的,让琼儿给你送过去。”
  “看你说的,我哪能不来,”陈春红笑了笑,又问道:“对了,你这一窝有几只母鸡崽?”
  “九只母的,两只公的。”陈春雨回道,说实在的,这窝鸡对她来说,实在是意外惊喜,她现在都不舍得再杀这只老母鸡了,“走,我带你去看看。”
  “好呀。”陈春红迫不及待地起了身,低头看了下小女儿,“艳儿,你要不要一起过去?”
  “我不去,你们去,我坐在这里烤火。”刘艳忙回道,反正小鸡崽捉回去,什么时候都能看,不急在这一时。
  .陈春雨喊了女儿王琼,朝她使了个眼色,“琼儿,你在这里陪着妹妹,我和你二姨,去去就回。”
  “妈,你们放心。”王琼答应一声。
  刘艳目送她妈和大姨结伴离开,一回头,却见大表姐王琼直盯着她看,有了和小姑家邓花香接触的经历,刘艳并没有太在意,毕竟她之前是傻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她刚才没跟几个年纪稍小的表姐出去玩,也有这番缘故在里面。
  她不想让人围观。
  “艳儿妹妹,你想不想去外婆家,昨天我跟我妈去外婆家,见到了很多人,而且有很多兄弟姐妹,大家都玩得很开心,还有好多好吃的,外婆也很想念二姨和你,希望能见见你们。”
  刘艳听了大表姐的话,心头微惊,这是大姨拿她妈没办法,所以让大表姐来她面前作说客了,她要是真小孩,或许一听到好玩的好吃的就心动了。
  王琼看到刘艳面无表情,没有搭理她,以为刘艳不知道什么是外婆,想想她二姨,想想刘艳以前痴傻的样子,于是解释道:“外婆是你妈和我妈俩人共同的妈,关系很亲的。”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来。
  刘艳一看到那个红包,一下子提高了警惕,她听二哥刘华说过,几年前,她妈就和大姨姐妹俩说好了,两家都有孩子,就不兴数压岁钱这一套,掏来掏去的没意思。
  所以,来大姨家没有压岁钱。
  果然只见王琼把红包放到刘艳手里,“艳儿妹妹,这是外婆给你包的压岁钱了,你拿着,回去后再和二姨说。”
  刘艳顿觉得有点烫手,到现在为止,她妈和陈家外婆的恩怨情仇,她没有弄清楚,这仿佛是她妈的一个禁忌,碰都碰不得,家里根本打听不到消息,她和大哥刘军私下里推测过原因,认为或许和早夭的大姐有关。
  大哥刘军已经想好了,下回给那个爸写信的时候,在信里问问那个爸,她妈不识字,他们在信里写了,她妈也不知道,能瞒过她妈。
  在不清楚的情况下,这个钱她不能收。
  刘艳心里定了主意,就忙地缩回手,两只手紧紧揣在自己口袋里,“琼姐,我不要,我有压岁钱,昨天收了我小姑两分压岁钱,我妈没有收回去,说给我自己花,这里面要是两分钱,我就收下,要是多于两分,我不敢要,等会儿,我妈回来了,你直接给我妈。”
  说完,又补充一句,“我上次还弄丢了两角钱,我怕我弄丢了。”
  一看那个红包包得鼓鼓的,数额应该不少。
  王琼听了,手上塞红包的动作,微微一滞,她妈让她给刘艳塞红包,特地叮嘱过,一定要刘艳回去后,再让二姨知道,因为二姨提前知道,会直接不收,扔在他们家,还会发火的。
  想着红包里的钱,王琼又有点不确定了,钱有点多,要是让刘艳弄丢了,那怎么办?
  “我年纪小,昨天我堂姐还抢了我身上的红包。”刘艳不介意继续加了一把火。
  第91章 回信
  王琼头一回手里捏着十块钱, 一听刘艳的话,当即就犹豫退却了,刘艳没再给她机会考虑,从矮椅子上站了起来, “琼姐,我想去看小鸡崽。”
  她是小孩子,一会儿一个主意, 也是常事,没人会计较,她就当仗着身体年龄小占一回便宜。
  “哎,你慢点, 我陪你去。”王琼回过神来, 忙地喊道,一抬头,就看到跨门槛的刘艳, 直接卡坐在门槛上, 动弹不得,小短腿两边都不着地,上下不得, 急忙走过去,伸手把她提溜起来。
  刘艳只觉得尴尬不已, 现今乡下房子的门都有门槛, 尤其是堂屋的门槛特别高, 在老刘家, 她每次进出堂屋,都是大哥二哥或是她妈抱过去,刚才这门槛她看着比老刘家的低一些,想试图自己跨过去,不想被王琼大表姐的一声哎,给喊得失了手,卡住了。
  终于落了地,刘艳朝王琼道了声谢,问道:“小鸡崽在哪里?”
  “跟我来。”王琼拉起刘艳的手,往自家右侧茅房前面的鸡窝走去,她们到的时候,已经选好了两只小鸡崽,陈春红正在做记号。
  “你们怎么过来了?”大姨陈春雨问起来时,目光朝自家大女儿看去,眼神里带着询问之意,看到自家大女儿王琼轻摇了摇头,不由皱了皱眉头,没想到大女儿连个五岁的小孩子都哄不住。
  她哪里猜到,是因为自家女儿是对钱的爱惜。
  刘艳没去理会大姨和大表姐俩的眉眼官司,她妈在这里,大姨也不敢有大的举动,大不了,今日在这里,她再不离开她妈身边了,“我来看小鸡。”刘艳笑着伸手指了指鸡窝里的一群小鸡,黄色的绒毛,浅褐色的小尖嘴,乌黑圆溜的眼睛,叽叽喳喳地叫唤着,一眼望去,十分可爱。
  每一只看起来差不多,刘艳都不知道,她妈和大姨是怎么选出母鸡来的,她只知道,她妈绑了记号的两只小黄鸡崽是母的。
  眼下每家每户都只允许养两只鸡,为了下蛋,大家养的都是母鸡,公鸡除了配种的人家,大约没人会养,所以要孵小鸡的话,用普通鸡蛋换种鸡蛋,农村普遍是三枚换一枚的交换比例。
  陈春红捉到了满意的小鸡崽,大姐家今日这一趟算是没白来,心里高兴,对小女儿笑道:“艳儿,你看清楚咱家这两只小鸡了,以后鸡就归你养,好好喂它们长大,我们家的鸡蛋全归你捡。”
  刘艳笑弯了眉眼答应,在大姨和大表姐的心惊胆颤中,丝毫没有提起外婆或外婆家的字眼,仿佛大表姐没和她提过一般。
  因大姨陈春雨的一再挽留,刘艳一家子在大姨家用过午饭后,才带上两只挑好的小母鸡崽告辞离开,这两只小鸡崽,她妈用一斤半的谷子交换,大姨一开始不要,直到她妈快生气了,大姨才没有推辞。
  看着这一番推来却去,刘艳心里有些腻烦,又越加喜欢她妈的行为风格,丁是丁,卯是卯,把情分跟利益分割开来,不占人便宜,也不让人占便宜。
  回家的路上,多了小鸡的喳喳叫声,再加上,知道了路和家的方向,感觉没有来时的路途遥遥,也轻松了许多。
  早在准备养鸡前,陈春红就在院子东南角的屋檐边搭了个鸡窝,回来后,麻利地把两只小鸡崽扔了进去,又和儿女们强调了,每天要喂养小鸡。
  他们回来得早,刘家院子里静悄悄的,胡老太和刘卫国夫妇俩,都还没有回来,因为梨花病了,杏花的腿受了伤,老三夫妻俩早上离开的时候,没有把这两个女儿带走,留在了老家,所以刘老头留在了家里,顺便照看孩子,没有陪胡老太回隔壁队里的老胡家。
  原本桃花主动说要留下来照顾两个妹妹,老三夫妻俩不同意,老三和老三媳妇苏香要上班,桃花年纪较大,基本上家里的活计一把抓,要是她也不在家,就没人做家务和照顾小儿子刘俊男了。
  夫妻俩倒是想把最小不中用的梅花留下来。
  只是让没忍住的胡老太给骂了回去,“我和爹都快要一把骨头进黄土了,没见你孝顺就算了,倒还让我来给你们养赔钱货,你们夫妻俩不会养孩子,还是咋地,你们都很能,都会赚钱,还想来啃我这把老骨头不成,一个个良心都让狗吭了。”
  在胡老太的观念里,正月里不兴骂人,但她的那副急脾气,如同一封大利红的爆竹,差不多一点就爆,每次都忍不了十五天,差不多过了初七就破功。
  今年算是最早的一次,才大年初三。
  由此看得出来,胡老太有多生气,骂得老三刘应生不但把小女儿梅花带走,临走前,还给胡老太掏了五块钱,请胡老太帮忙照看两个生病的女儿。
  这一顿骂,才算完结。
  “……你们别看五块钱,就你三伯那算计样,说不定,梨花和杏花就得在乡下住上一整年的时间,他是看准了你大伯厚道,要是遇上你二伯,他就不敢把女儿留下。”陈春红听说了整件事后,特意晚上坐在火盆边,掰开了讲给儿女听。
  遇上老二家,还不得被剥一层皮。
  梨花的病,两天后就完全好了,到底是小孩子,身体恢复能力强,胡老太一旦开了骂戒,后面就没了顾忌,看着老三留下来的两个女儿,连骂了两天,最后不知道刘老头,怎么劝导的,平息了下来。
  不过,梨花开始跟在大堂姐刘夏花身后,跟着刘夏花一起干活。
  杏花扭伤了脚,一直待在屋子里养伤。
  刘艳放下心,有胡老太的管教,这两姐妹难再掀起什么浪花,于是索性撇开了,除了家里多了两只小鸡,牵住了她的精力,另一方面,她仗着年纪小,不引人注意,听从大哥的吩咐,去牛棚那边给一位老师送了几回药。
  那位老师终归年纪偏大了,康复得比较慢,陆陆续续连吃了半个月的药,病才好起来。
  过了正月,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大地回春,冻雪消融,天将暖和起来,从冬天开始修的渠道,还没有完全完工,又要忙碌春耕的事宜。
  柳吐新芽,春草冒绿,田间土里的野菜,慢慢长了出来,村子里的孩子,满地里挖野菜,满树头摘榆钱,刘艳家如今不缺吃的,却没有放弃大自然的馈赠,这是后世看美食节目里的一句话,用她妈的话说,不放过一切吃食。
  所以,她和二哥也加入挖野菜的队伍里。
  刘军每天放牛,把牛牵到牛草长势丰茂的地方,让牛自己吃上一顿,村子里耕田的牛,一共有八头,五头水牛,三头黄牛,水牛耕田的脚力比黄牛强,所以喂养的时候要更尽心。
  冬春天放牛的人,除了牛棚里住的四个人,每人分配有一头牛,剩下还有三个孩子,跟刘军一起放牛,牛要是喂养的不好,是要扣工分的。
  因为经常一起放牛,刘军和牛棚里的四个人也渐渐熟悉起来,上次生病的老师,叫龚安,在大学里教化学,从海城过来的,和洪顺的爷爷曾在同一所大学里教书,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另一位西医,叫齐为民,从省城的大医院里发配过来,据说,他只说过一句话,就是大炼钢的时候,拆了他新房子的木材去炼钢,他私下里抱怨了一句,喜雀还有个树枝窝,他连个屋子都没有住。
  这两年,全国运动高涨,形势一变,这句话不知怎么被人翻了出来,说他诋毁新社会,说新社会没有屋子住,被人举报,遭到了批*斗,然后下*放到他们村子里来改造。
  剩下的两个年轻人,听说一个是资产阶级走资派,生活作风腐化,另一个父辈逃*亡在海外,都被打成了黑*五*类,一同下*放到他们村子里进行劳动改造。
  “……你开始自学初中的课本了,你看得懂吗?”直到发现了刘军的不同寻常,那名龚安老先生把刘军留了下来。
  刘军心里隐隐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何况,按照洪顺说的,他们生活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如果没有这个机缘凑巧,也碰不到这样高学识能教他们的人,早在和洪顺商量以后,俩人志同道合地决定,暗暗抓住这个机会。
  小妹在他看书遇到难题时,也侧敲旁击地和他提过。
  可以说,洪顺和小妹刘艳是他最信任的人,几乎脑瓜子转溜了一下,刘军就没有保留地吐露了实情,“大部分都能够看得懂,只有很小一部分看不懂。”
  龚安未置可否,转头问了另外一件事,“你怕不怕批*斗?”
  “怕。”刘军口里说着怕,是事实,也是实情,但他脸上,眼睛里,并没有流露出来半分,看得龚安心里略略点了点头,这个孩子心眼有点多,却是个好苗子,脑瓜子好,比他曾教过的许多学生都要好。
  “既然怕,你来找我,就不怕被人发现,被人举*报,被人批*斗,像我们一样?”自从下放到这里,每隔十天半月的,晚上队里就会开一场批*斗大会,批斗他们这些住在牛棚的人,大庭广众之下,脖子上吊着一块门板,大声数落自己的罪行。
  刘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摇头,“不会的,我爷爷说了,我家往上数八代都是贫农。”这个时代,成分特别重要,参军升学评级,很讲究成分的。
  龚安呵呵笑了一声。
  刘军见了,头一回心里没有谱,猜不透眼前的这位老先生在笑什么,心里七上八下的,着不了地,不过在没有弄清楚对方的意思前,他没有急着贸然开口,神色未变,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龚安笑了好一会儿才停,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刘军,让刘军顿时间,有芒刺在背的感觉,他在学校很得老师的喜欢,几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刘军只好把后背挺得笔直,好在,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接着,传来龚安温和的声音,“以后你有不懂的,可以来找我。”就当是还了对方施药之恩,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你不怕被牵连。”该提醒的,他都提醒了,他在遭受过被自己学生举报后,不敢再相信人,更不敢再收学生了。
  之所以答应,是这孩子太聪明,目的性也很强。
  一双目光,炯亮有神,这样的人,毅志力和坚韧性都非寻常人可比,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的,既然被缠上了,他就顺水推舟一回。
  能教多少,对方又能学多少,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了。
  “给您添麻烦了。”刘军道了一句,没有叫老师或先生,他看出来,对方并不喜欢这个称呼,甚至还有点厌弃,目的达成,刘军识趣地没有多作停留,铲了牛栏里的牛屎,把牛关进牛栏里,就直接离开了。
  没有急回家,先去了洪顺家。
  “看你一脸欢喜,怎么,那位龚老师打算收你做学生了?”人还没有进屋,洪顺在窗口边,就看到了神采飞扬走进他家院子的刘军,虽是打趣之辞,语气中却带着满满的笃定。
  刘军进屋后,摆了摆手,“这倒没有,不过,也差不多少了。”
  “那是差多少?”
  “这么多吧。”刘军手指头比划了一下距离,在他旁边坐下来,看到桌面上,是拆开的那个铁盒子收音机,拆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你怎么拆成这样了,我好歹也是五角钱从废品店里买回来的,修不好,不能用,也能卖个铁块回点本。”
  “给你,这两块铁,你拿过去卖。”洪顺挑了外壳的两个大铁盒,扔到刘军手里,真要说起来,这个铁盒子,也不是他一个人拆卸的,刘军也有份。
  他只是在刘军拆卸的基础上,进一步碎成了渣子而已。
  刘军忙双手接住那两块大铁皮,坐下来,把刚才在牛棚里的事,细细说了一遍,俩人又碰了碰,听洪顺说道:“眼下的情况,让他教不现实,这也是他不收你这个学生的缘由,就像他说的,有不懂的,去找他,我们可以这样……”
  两人对视了一眼,立即猜到对方要说什么了。
  龚老师说,不懂去找他,可没说,哪一科,当然就不局限于化学这一门,数理化有许多相通的,再者,他们大部分都能够自己看得懂,遇到一些难题,或是自己看不明白的,才去请教,这样一来,也有目的性。
  俩人把收音机的残渣收起来,一起列了个难题册,分科别类,忙到了中午十一点半,刘军才往家里走,眼下开春,新的一年,新的一学期,学校依旧没有复课的消息,他也没有半点从前那些老师的消息。
  回到家里,先去看了那两只小鸡崽,然后看到弟弟妹妹开始煮饭了,走过去和弟弟刘华一起洗野菜,现在新长的荠菜很鲜嫩,看着满满的一大盆,惊讶道:“今天采了这么多!”
  “新找了块地,我和艳儿把那儿一片都摘完了。”刘华说到这,顿了下,凑到刘军面前,小声道:“大哥,不如你帮我忙,去和妈说一声,我现在不用打柴,让我跟你一起去放牛,这样,我也能给家里赚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