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争高下狮虎对阵决胜负英雄斗智(3)
  “柳下邑在哪儿?”司马错拿出形势图,摊开,摸出一块画石,作势标示。
  张仪指向一个地方。
  “这……”司马错又是一怔,“此地离我一百多里,且是在齐人所占地盘,莫说是去拔根草,即使想去乘个凉,怕也得问问齐人许不许呢!”
  “呵呵呵,你呀,”张仪又是一笑,“这么快就把王上的另外一道诏令忘了呢!”朝另一诏令努嘴。
  司马错看向另外一道诏令,有顷,转望张仪,目光诧异:“相国是说,我们真的要打到临淄去?”
  “咦?”张仪盯住他,“将士们背井离乡走这么远的路,不打到临淄又为个什么呢?”
  “这……”司马错目光错愕,“前番在大梁,相国不是说——”顿住,挠起头皮来。
  “司马将军,”张仪挤一下眼睛,诡诈一笑,“不瞒你说,王上的这两道诏令是下给天下人看的,不是下给你并众将士看的!”
  “哦?”
  “这么说吧,”张仪用指背敲响几案,“柳下惠乃天下大贤,齐王乃负义之君,王令如此,将士守之,其中滋味,将军这下该当品得出来喽!”噘起嘴巴轻轻吹出口哨,与他的指节叩案声相和。
  “在下明白了。”司马错苦思一时,抬头,“一是彰显我大秦之德,二是彰显我大秦之威!”
  “哎哟哟!”张仪收起指节,竖起两个拇指,“不愧为我大秦第一名将!”
  “可这……”司马错盯住张仪,“相国大人,你得给个实底,末将究竟是真打还是假打?”
  “在下给你四个字,”张仪恢复敲案,“坐以观变!”
  “若是齐人不变呢?”司马错问道。
  “匡章乃庸才,齐王使他将兵,可见无人。庸才用兵,不会不变。再说,”张仪淡淡一笑,“如果将军战他不下,华公子那儿不是还有黑雕吗?想想田忌将军是如何奔楚的!”
  “战他不下?”司马错冷笑一声,拳震几案,“哼,相国看我明日破他!”
  “呵呵呵,”张仪连声笑道,“司马大将军,急切不得,急切不得哟!”
  “那……”司马错盯住张仪,“相国要末将何时破他?”
  “待其气竭!”
  当苏秦的辎车出现在韩国相府门前时,公孙衍吃惊不小。
  相见礼毕,公孙衍带苏秦至府中花园,面水坐下,顺手递给苏秦酒葫芦。苏秦谢过,从腰间摸出一只竹筒,拔掉塞子,仰脖饮之。
  听到“咕咕咕”的声音,公孙衍晓得是水,笑笑,饮一口酒:“苏子是百忙之人,此来可为桑丘之事?”
  “是哩!”
  “想让韩国出兵吗?”
  “不是。”
  “哦?”公孙衍略怔,盯住苏秦。
  “桑丘之事,有章子就够了。在下此来,只为纵亲。”
  “纵亲?”公孙衍喃声重复,又喝一口酒。
  “六国自纵亲之日起,裂痕已出,至联军伐秦,裂痕愈大。纵亲之核是三晋。伐秦受挫,张仪入魏,结庞涓舍纵入横,倒向秦国,先伐赵,西伐韩,内核尽破,纵亲名存实亡。”
  “是哩!”公孙衍认可,“苏子是要重启纵亲?”
  “应该是修复。”苏秦纠正,“纵亲之核在三晋,三晋之核在魏,能制魏者唯有韩、赵。在下有赵,公孙兄有韩,在下此来,是想与兄联手,逐走张仪,逼魏回归纵亲。魏人入纵,三晋核聚,列国纵亲可复,秦人可制矣。”
  “苏子想说的是,你我合手,除掉张仪吧?”公孙衍把话挑明。
  “就算是吧。”苏秦苦笑。
  “好哪,在下应了。”公孙衍的话音刚落,相府御史急进,递给他一封密函。
  公孙衍拆看。
  “嘿,俨然成了仁义之师喽!”公孙衍哂笑一句,将密函递给苏秦。
  苏秦接看,是司马错四处张贴的两道秦王诏令。
  苏秦眉头凝起,良久,抬头:“公孙兄,可有应策?”
  “不是有章子吗?”公孙衍反问,“应策也是他出!”
  “我是说,在秦人溃退,入你韩境之后!”苏秦眯起眼睛。
  “嘿?”公孙衍盯住苏秦,“苏子这是吃准他匡章能赢喽!”
  桑丘前线,秦军营寨秩序井然。秦人尚黑,从旗帜到甲胄到装备到栅寨的颜色,无一不黑,整齐划一,远远望去,偌大的营盘就如一个张翅欲飞的黑褐色巨鹰。在秦律的严格约束下,无一秦卒外出扰民。即使有秦卒出寨巡逻,也是成伍成行,军服整洁,装备优良。
  不同于寻常外征依靠秦国辎重保障,司马错出征前带足金子,专门成立一个辎重司,以高于市场一至二成的价格向泗下列国购置军需,且是现金交易,买卖公平。为赚这点儿差价,泗下商贾争先恐后,不遗余力。
  数里之外,与之相对的齐营则是另一番景象。与秦初对峙时,齐军如临大敌,待营垒建成,秦人不再搦战,遂松下一口气。后见对峙日久,秦人亦如他们一般闭门不出,齐军无不松懈。
  齐军来自五都,别的不说,单是军旗,各都有各都的颜色,各将有各将的标志,可谓是五花八门。甲胄多是从魏武卒手中缴获的,相对统一,营帐却如同旗帜一样各成体系。更急火的是,匡章名声不好,邹忌在时一直受到压制,只由于是王族血统(匡章姓田),他才成为五都军将之一,主政前番救韩时被提升为副将,军将中就有不服的。此番更是被拜为主将,无一肯服,只因是王命钦点,且赋予他生杀大权,这些军将也就只能把不满压在心中,明则唯唯诺诺,实则我行我素,是以各种散漫充斥军营,匡章三令五申,仍旧收效不大。监军太子地视察军情,大急,要求匡章严明军纪,不服者斩,匡章笑笑,似也没当回事儿。
  日光如梭,转眼过去两个月,秦营愈见严整,齐营愈见散乱。司马错探得明白,正欲禀报张仪,求请一战,突接黑雕密报,说是齐人新近造出十多种新型防护兵器,并于昨日起陆续装备到兵营,而关于这些兵器的性能,他们尚未摸清,只听说有种飞器,上有转刃,可如鸟一般在天上盘旋,于百万军阵取人首级。司马错震惊,一面要求黑雕抓紧摸清新兵器的底细,一面快马禀报张仪并秦王。
  张仪由大梁飞马驰至军营。
  “我查清了,”张仪没看,将密函推到一边,“是墨者。苏秦请到不少墨者帮忙。”
  “打吧,”司马错握拳,“甭说将士了,一天一天无所事事,也把我憋得肚子疼。我这就想看看那个飞器是如何在百万军阵中取人首级的!”
  “呵呵呵,”张仪笑笑,轻描淡写,“将军放心,是齐人虚张,没那么厉害!”敛笑,盯住司马错,“司马将军,如果你真的想打,就得做到三点,其一,完胜,把齐人彻底打趴下!”
  “哟嘿,”司马错来劲了,兴奋得搓着手,“开战自然是要完胜喽,否则,我们大老远的跑到这儿做什么?”
  “其二,适可而止,见好即收,万不可穷追,不可割对手耳朵,顶多追至鲁齐边境,所有秦卒不可踏入齐境!”
  “这个好办,我先使人探好齐鲁边境,做好标记,谁敢踏入齐境一步,斩其足!至于耳朵的事,一只不割,让将士们各自记下斩敌数目即可,谅他们不敢虚报!”
  “还有其三,将军须做到先礼后兵!”张仪盯住他,“以春秋笔法下战书,晓谕对手,我们要进攻了。如果匡章服软请降,愿给我王一个面子,是最好不过的;如果匡章不肯降,将军再用兵不迟!”
  “好嘞!”
  司马错当即召来参将,草就一封战书,言辞甚恭,差参将为使,赴齐营下战书。
  参将临行时,张仪拿出一箱礼品,让他在驰往齐营时放在显眼处,并以司马将军名义赠送匡章将军。
  司马错不解,见张仪使眼色,挥手放行。
  参将递完战书,赠送礼品,受到匡章盛情款待。翌日,齐营亦出一车,齐国参将回递一书,亦赠司马将军一箱礼品。
  司马错拆书,却非战书,所有措辞只为交好。
  接后一个月,两大阵营之间,先是使臣往来,继而是军将往来,再后是兵士往来。外出秦卒日益增多,双方兵士甚至在军营之间本该做战场的野地里交换有无,其乐融融,精明的泗下商人趁机在此设摊开店,生生将沙场变作了市集。
  与此同时,秦国各类黑雕出动,流言在泗下列国及齐国各地疯传开来,皆说是匡章通秦。对匡章不满的五都军官及地方、朝廷官吏也都纷纷上奏,弹劾匡章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往临淄,或入田婴府,或直接入宫,无不要求撤匡章的军职,治其通敌之罪。
  田婴坐不住了,抱起一摞奏折前往宫中,摆在宣王跟前。
  宣王吩咐内臣也抱出一摞,搁在田婴的那摞旁边。
  两大摞奏折足有数尺高,不下几十册。
  “王上,”田婴苦笑,“苏子怕是荐错人了?”
  “哦?”宣王的目光从两摞奏折上转过来,盯住他。
  “臣去桑丘两次,一为督粮,二为探视。别的不说,臣只看到秦军营阵整齐如一,而匡将军的营寨是五花八门哪!军中臣也待过,无论是田忌将军,还是孙军师用兵,无一似匡将军这般。”田婴从袖管里摸出一封密函,“这是副将田文的奏章,托臣代奏!”
  宣王接过,拆看,眼睛几乎眯成两道缝。
  “看来,匡章与秦将真还扯不清了!”田婴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宣王没有抬头:“依爱卿之见,当如何是好?”
  “臣也不知。”田婴又出一个苦笑,“只是,此战关系甚大,匡将军若是真有通敌……”顿住。
  宣王的眼睛仍在田文的奏折上,眼睛突然睁大:“咦,孟夫子也在军中?”
  “是哩!”
  “这是大事,匡章为何不奏?”宣王较真在这桩事上。
  “说是夫子不让对外讲,想必是有辱儒门斯文。不过,就臣所知,夫子教射,说起来也是个笑话了!”
  “什么笑话?”宣王上劲了。
  “田文选出三千人从夫子学射,夫子不教射,只教他们斋心养气,凝神观物,日复一日。起初半月,将士们还都受得了,一个月过去,夫子仍然不让他们摸弓搭箭,想把他们全都训练成后羿那样的神射手,这就急人了。将士们纷纷告状,没人肯听老夫子的。夫子气得吹胡瞪眼,到匡将军那儿告状,匡将军以军法鞭责三十人,方才压住。”
  “唉,”宣王轻叹一声,“这个老夫子呀,好好地在稷下治学也就是了,到人家的军营里瞎闹腾个什么呢?”
  “王上,此战我们输不起呀!”
  “依你之见,该如何办?”宣王看向他。
  “臣之意,与秦和谈,撤兵!”
  “怎么和谈?”宣王眉头紧拧,“让寡人远隔千山万水,向一个西藩之邦俯首称臣吗?”
  “这……”田婴吸一口气,看向两摞奏折,“臣之另一意,撤换匡章,审其投敌之罪!”
  宣王闭目。
  良久,宣王从袖中缓缓摸出一物,摆在几案上。
  田婴拿眼角扫去,正是苏秦带匡章觐见那日宣王向匡章做出的用兵不疑的承诺,由内臣逐字记下。当其时,田婴也在场。
  什么也不消说了,田婴告退。
  眼见秦军胜利在望,齐人军心涣散,魏嗣急见惠王,禀报情势,要求出兵。
  惠王问过每一个细节,捋须良久,看向魏嗣:“张相国呢?”
  “他刚从秦营回来,说是洗个尘就来觐见。是儿臣候不及,先一步来了!”魏嗣应道。
  “你急个什么?”惠王歪头望着他。
  “父王,”魏嗣声音急切,“我们不能等了,该出击才是。否则,所有收获全都是秦人的了,我们将坐失良机啊!”
  “怎么打?什么收获?”惠王接连反问,“我们总不能隔着卫、宋收取齐人的一块土地吧?”
  “襄陵!”魏嗣脱口说道,“让秦人帮我们收复襄陵!”
  “嗯,这个可以!”惠王再次捋一会儿须,转对毗人,“传旨,有请张相国!”
  旨未传出,张仪已经到了,果然是刚洗过尘,带进一股新浴的清香。
  “呵呵呵,”惠王盯住张仪,满口是笑,“听说齐人与秦人非但没有开战,反而结为一家亲喽!”夸张地鼓掌。
  “是哩!”张仪应道,“不过,就仪所知,不是真亲!”
  “哦?”
  “是司马将军的制敌之计!兵不厌诈呀!”
  “嗯嗯,”惠王连出两声,捋须,“好计谋!”倾身,“这么说,还是要打哟!”
  “当然要打!”张仪握拳,“司马将军说了,开弓就没回头的箭,秦人跑这么远,应该不会空手回去!”
  “若是此说,”惠王盯住张仪,“烦请相国给司马将军捎个话,就说寡人有个小小的提议,待将军凯旋路过襄陵时,顺道把襄陵八邑一并收了。当然,寡人不会白让秦人出力,河西的那个七百里,寡人完完全全地送给秦王,也就是说,河西的那个郡,寡人拱手送给秦室。这个当是一笔好买卖哟!”
  “买卖是不错,公平合理,只是——”张仪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惠王庞大的身子倾前。
  “王上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更好的买卖?”张仪卖起关子来。
  “爱卿快说!”惠王急不可待了。
  “臣之意,”张仪和盘托出自己的妙算,“襄陵八邑由王上派锐卒收复,因为襄陵是魏国的,让秦国人收,就是白送他们一个人情。当然,秦人必须派个用场,就是在其凯旋之后,屯扎于襄陵附近,盯住昭阳。有击败齐人的秦卒在侧,昭阳必不敢动,而我大魏武卒则会士气倍增。至于河西的那个郡——”
  “爱卿是说,寡人不必出让喽!”惠王拉长声音,接上。
  “臣之意,王上最好是出让,”张仪进一步解释,“河西一郡孤悬于外,早晚都是秦人的,晚给不如早给!”
  “可这……寡人总也不能白送他吧?”
  “王上可用此郡换取秦人胜齐的所有好处。秦人原本是为王上出兵的,战胜的好处归于王上,想他秦王也无话可说。”张仪略顿,“再说,他不是得了河西的那个郡吗?”
  “什么好处?”魏嗣插上一句。
  “殿下想要什么好处,提出来就是。作为战败之国,田氏没有资格说不!”
  “好!”魏嗣重重吐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田辟疆俯首称臣!”
  惠王轻哼一声,白他一眼,闭目,将长长的胡子又捋三次,缓缓睁开眼睛,朝张仪摆手:“就依爱卿所言,办理去吧!”
  “臣受命!”张仪拱手。
  就在张仪调兵遣将、筹划夺回襄陵八邑之时,秦、齐主场发生戏剧性一幕:一连三日,各有一名齐将带着手下亲信叛齐,人数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