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门遗孤
  “云栽, 你会不会觉得, 我们这样做不好, 有违世俗人伦?”
  被热气蒸红脸的李靖梣第一次伏在浴桶边跟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交起了心。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解不开的惶惑。
  暮云栽拿着蘸了水的毛巾给她抹背,隔着氤氲的水汽, 动作轻柔舒缓,仿佛在擦拭一块珍贵的美玉,特别肯定地说:“当然不会啊,恰恰相反, 云栽觉得花卿姐姐是天底下和殿下最相配的人。”
  “为什么?”
  “因为只有她能够让殿下发自内心的笑起来呀。自从先皇后和太子去世之后,殿下很久都没有笑过了,但是遇到了花卿姐姐以后,您整个人都爱笑了,就像被阳光照着浑身暖融融的。”
  “是吗?有……那么明显吗?”李靖梣觉得她肯定夸大了, 自己怎么感觉不出来呢。好像最近心情是有一点不错, 但也没到她形容的好像换了一个人的那种地步吧?显得自己之前有多么不爱笑似的。
  云栽哂笑道:“有。不单我一个人发现了,东宫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连最严肃的顾冕大人都私底下问过我,殿下是不是最近遇到什么好事情了?”
  “那你怎么回答的?”李靖梣几乎想象不到顾冕会关心八卦的样子,印象里他总是瞪着眼, 比东宫门前的大狮子还要严肃。
  “我说, 殿下最近刚学会弹一首好听的曲子。”
  李靖梣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松了口气, 洗完澡后, 在书房里坐着闲闲地翻书, 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睛不时往窗外瞄一眼,雪都停了这么久了,就算出门沽酒也该回来两三趟了,练个剑有必要这么久吗,有点不大高兴了。
  一会儿,花卿和云种总算踏雪而归,暮家兄妹隔窗跟李靖梣见礼后,一起回了东边客室,花卿则直接回了主屋。虽然是极小心地开关门,仍旧带了一身的寒气进来,她怕冰到李靖梣,一直等到自己彻底暖和了,才急急忙忙地奔向她怀里贴身抱了抱。
  “靖梣,我好高兴啊,明天带你上山见师父吧,顺便赏一赏山上的雪景。”
  李靖梣眸光微微一动,迟归的怨气早在她进来时便不见了,枕在她肩上,好像枕着一团暖融融的棉花,舒服地点了点头。
  “这次是谁赢了?”
  客舍外,两串脚印紧追不舍,云栽一直追着哥哥要切磋结果,准备在他回答“花卿”后,好好奚落一下骄傲又自负的哥哥。
  谁知云种面无表情道:“我!”
  “你?”云栽对这个结果有些失望,“花卿姐姐怎么会输给你呢?”
  看着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云种没好气道:“她也没输。”
  “咦?那是谁输了?”
  云种突然没好气地关上了门,把她拍在了房间外。
  一个时辰前,就在不远处那片银装素裹的桃花林里,两个年轻人刚刚切磋完武艺,双双累倒在雪地上。云种抱起事先摆在那儿的酒坛,拆开封口,仰面猛灌了好几大口,一把抹干净嘴巴,就要递给花卿。
  花卿摇摇头,“我已经戒酒了。”
  云种笑笑,忽然开口:“我喜欢殿下,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就喜欢。”
  花卿楞了一下,微微笑了,“看得出来。”
  “我也喜欢你。”
  花卿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到,这人是什么脑回路?
  “不过,不是那种喜欢。”
  松了口气,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单相思不易啊!
  “所以,不管你是谁,是秦浊还是花卿,我都希望你能好好照顾殿下,我也会尽我所能地保护你们。但是如果有一天你辜负了她,不管距离有多远,我都会前来取你性命!”
  花卿心里微微有些感动,扭头看着那个男人把整坛烈酒干掉,眼角流出两行冰凉的泪,不觉竟有些涩然。
  次日一大早,花卿就拉着李靖梣到羊角山上探望师父。
  对于那位只有耳闻、素未蒙面的花卿师父,李靖梣在心里大体勾勒了一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形象。所以,当看到半山腰出现一座古朴破旧的寺庙时,皇太女诧异地住了脚,以为走错路了。
  一个八九岁的光头小和尚从门里迎出来,热情地唤身边着了男装的人“小师叔”,然后忽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盯着李靖梣不动了。
  花卿敲了敲他光秃秃的脑壳,“看什么呢,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吧?今天我带了个朋友来,想要见一见师父。”
  “哦,”小和尚回过神来,回答小师叔的问话,“今天有几个施主来找师公谈禅,还没走呢!我去禀报师公一声。”
  “先别忙,等他们谈完再说吧,我们先到房舍歇息一会儿,爬了半天的山累死了。”
  说完拉李靖梣进了自己以前住的僧舍。
  李靖梣在房间里参观了一圈,见桌子上摆着木鱼、念珠等佛门之物,表情已经不能用诧异,而是诡异来形容了。欲言又止了几回,有些不确定地问:“你以前……是个,小……和尚?”
  “是啊!”花卿很轻松地承认了,“我七岁的时候就跟在师父身边修行了,那时候师父带着我和师哥到全国各地云游,长了好多好多见识,后来我们就在羊角山安顿下来。我和师哥每天跟着师父参禅打坐,习武诵经,另外,每天轮流撞钟,日子过得很平静。”
  李靖梣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消化这个万万没想到的事实。
  过了一会儿,她奇怪地问:“那你为什么是小和尚,而不是小尼姑呢?”
  花卿明白她的困惑,翻了个嫌弃她大惊小怪的白眼,“拜托,收养我的师父是个和尚,带个尼姑在身边很不方便,会被人说的好不好!”
  “那你师父为什么要收养你?”她问起来没完没了了,岑杙倒也耐心回答:
  “嗯——记忆中师父是我爹爹的故交,七岁那年,我家里发生了一场变故,来了一伙强盗把爷爷奶奶爹爹娘亲都给害死了,是师父打着为我家人超度的名义,潜进我家将我打扮成一个小和尚带了出来,救了我一命,然后我就一直跟在师父身边了。”
  李靖梣没想到她的身世是这样的,她以前从来没有提起过。
  “那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我那时还太小了,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她随性地摇摇头,李靖梣看得出来,她不想深谈这个话题。
  李靖梣冲她勾了勾手,“过来,让我抱抱你这个小可怜。”
  “什么嘛,谁是小可怜,我才不可怜。”
  “这么小就出家当了和尚,怎么不可怜。”李靖梣才不管她抵不抵抗,把她搂在怀里温存了一阵。摸着她束发戴冠的后脑勺,联想进门时那个叫“清松”的小和尚,他的脑袋是光秃秃的,本着试一试地心理问,“欸,我问你个问题哈,你当小和尚的时候……剃度了没有?”
  “废话,当和尚哪有不剃度的。我要是不剃度就扮成小和尚,那些强盗也不会信啊!”
  “噗嗤!”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她亲口说出来,皇太女还是没忍住笑了。半个身子伏在榻上,笑到不能起身。回头看到花卿一脸懵的表情,自动滤掉了她那头乌黑的头发,脑补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一下子又扑回榻上,笑得腰肢都要散架了。
  花卿抽了抽嘴角,看她笑得如此明目张胆、死去活来的样子,有点后悔带她上山来了。
  “嘁,谁还没有个过去啊,我就不相信你生来就是长头发的。”
  李靖梣往后摆手,“你……你,快别让我看见你!哈哈哈哈!”
  午间,李靖梣终于见到了花卿的师父,闲云大师。虽然没有预料中的仙风道骨,但看到他胡子花白、面容慈祥的清瘦模样,下意识得就觉得这是一位得道高僧。后来,果然如此。
  从容和大师见礼,在花卿的手语翻译下,李靖梣和大师顺利攀谈起来。半个时辰后,她竟有一种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的感受。
  “大师佛法精湛,学问高深,让我想起了十几年前,栖霞寺里一位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玄喑大师,他,也是一位哑僧。”
  探究的目光扫过去,玄喑大师脸上平静安宁。
  这次花卿没等师父的手语回复,就抢着说:“玄喑大师就是我师父。”
  “原来如此,真是失敬了。”
  李靖梣虽然早就猜到一二,得知真相时心中仍难免讶异。
  玄喑大师曾是京城千年宝刹栖霞寺里的有道高僧,今年八十有二了,因为生来不能言语,无法在众人面前宣扬佛法,年轻时多次被寺庙扫地出门。中年时幸被栖霞寺方丈玄密大师收留,虽口不能言,但能著书立说,传佛于世,颇受世人尊崇。难得的是他文武双全,好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十三年前他突然离开栖居了数十年的栖霞寺,领着徒儿出外云游,从此一去不归,世人皆传他已圆寂,没想到他会在这间羊角寺里定居。
  忽然,她脑海中飞出了一个闪念,十三年前,那不正好是花卿七岁的时候吗?玄喑大师正是在这一年收养了花卿,这和他突然离开栖霞寺有关吗?
  离开禅房后,李靖梣一直在蹙眉思索这个问题。花卿见她眉头不展,知道她有很多困惑,趁没有人的时候,捧着她的脸长长地一吻,让她回了神。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如果可以回答,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靖梣想了想,“你父母是不是京城人士?”
  花卿神情略顿了顿,最终点了点头,承认了。
  “那你……”
  “可不可以不要问我父母的事情,我现在还不想说,也记不大清楚了。”
  李靖梣见她神色黯淡下来,连忙攥住她的手,“好,好,我不问了,你别介意。其实,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你既然不想说,那我以后便不再问。”
  她说到做到,日后便没有再提起。
  下午花卿领着她到山上赏雪,站在羊角山的最高峰上远眺,能看到整个康阳城的全景。康阳既然被称为小京都,自有不输给京都的繁华。一眼望去,四方城郭绵延数里,棋盘街巷楼榭林立。如果不仔细去分辨,还以为看到了建康呢!
  而且从这儿看康阳县城,和从栖霞山远眺京师的视角竟然出奇相似,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玄喑大师才在此定居呢?
  人都是思乡的吧,既然思乡,为什么不肯回去呢?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当小和尚的法号是什么?”
  “我的法号叫祖诤,我师哥叫祖谅。”李靖梣听她一直口口声声提师哥,但好像由始至终不见人,便问:“那你师哥呢,怎么不见他?”
  “他因为做了一些错事,被师父逐出师门了。”说到此事,花卿眼里流露出一抹暗淡之色。
  李靖梣试着问:“是什么错事?是犯戒了吗?”
  “嗯。”
  “哪一戒?”
  “佛门第一戒,不杀生戒。”
  李靖梣心中略略领会了,不再深究,反问:“为什么你破了那么多戒,没有被逐出师门呢?”
  她印象中花卿、秦浊可是把佛门戒律都犯了个遍,除了不杀生戒,她哪样没沾啊?包括色戒!想到昨日被她折腾得浑身无力,李靖梣的脸竟然闷闷一红。
  “因为我十三岁就还俗了啊!”花卿似乎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笑眯眯道:“放心,咱俩的关系完全是正当的,你不用担心亵渎了佛祖。”
  “呸!谁担心了?”
  坦白说,想到她曾是个小和尚,李靖梣心里确实觉得怪怪的,有点羞耻,有点怂,但是不肯承认。
  “你确定已经还俗了吗?”再三确认。
  “确定!确定!现在我只守第一戒,其余戒条,适时选择守还是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