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失火
  岑杙当即快马加鞭载李靖梣到了来时的巷子, 云种果然还在那儿。他亦发现了火情, 正攀了车厢仰首往红光处眺望。
  “怎么回事?”李靖梣并没有下马。
  “好像是户部衙门起火了。刚才火势还不大, 现在已经烧起来了。”
  李靖梣心中一凛,立即吩咐:“你马上回东宫叫人, 到衙门帮忙救火。”她担心是北仓失火,北仓囤积了各郡新运上来的大部分物资,一旦失火后果不堪设想。
  岑杙登时心如擂鼓,担心是那只野猫打翻了灯盏, 酿成了此次火灾,但是想想时间又不对,加之自己出来时,确信把一切火星都扑灭了,怎么还会失火呢?
  等到了户部巷口, 两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原来失火的地方既不是北仓也不是岑杙守值的北厢房,而是另外两名官员轮值的南厢房。
  衙门前已经围起部分巡逻官兵,未免惹人注意,岑杙下马让李靖梣先行,自己徒步来到衙门口, 亮明身份得以进去。
  院里人声嘈杂, 大火将整个户部大宅照得通明。众人拿着参差不齐的盛水器具争先恐后地去井中取水以图扑灭火势,杂乱的脚步声, 指挥官的吆喝声, 木桶相撞声, 哗啦的泼水声混杂成一片。房梁木柱在噼啪噼啪地燃烧,南厢房好似一个被放大几十倍的风箱,火势在其中凶猛作怪,呼哧啦啦地吞噬着所有人力能及的补救。
  青阳司郎官杜宇和康阳司主簿刘炳皆已救出,两人各自衣冠不整地蜷坐在北值房前面的台阶上,望着熊熊燃烧的南厢房,面如死灰。
  李靖梣神情严肃地站在众人之间,眉头紧锁。为防火势蔓延造成更大损失,她已下令将南厢房其他房间所有公文全搬出来。其他的能抢救便抢救,抢救不了的只能任其毁灭了。
  岑杙心情沉重,户部发生火灾,且在税银入库的关键时期,对谁都不是好消息。
  她走到杜刘二人面前,责问:“到底怎么回事?”
  杜宇脸上灰黑一片,尽力维持着平时的语调,但声音仍忍不住发抖:“是下官的疏忽,下官批公文至深夜,只是稍微打了个盹儿,它,它就烧起来了。”
  岑杙有点恨铁不成钢,这杜宇和她同龄,平素为人最是谨慎持重,在她手下办事也很得力,但也许仅仅是这一次失误,就可能将他先前所有努力全都断送。
  “你再回忆回忆,有什么可疑之处?要打盹,不可能都打盹啊?刘炳也是吗?”
  刘炳大概意识到乌纱帽要不保了,垂泪哭道:“下官半夜起来腹痛难忍,正好去如厕。回来时窗户就烧起来了。当时杜大人还在里面。下官先去救了杜大人出来,再去救火时已经来不及了。”
  “对了,对了,下官进去时好像听到了猫叫声,不知道是不是那厮打翻了灯盏。”
  “猫?”又是猫。岑杙皱眉不语。
  两个时辰后,火被扑灭,南厢房损坏严重,所幸其与大堂距离尚远,且屋头筑有防火墙,没有造成更大损失。早至的官员前来报道,目睹南厢房惨状,既震惊又惶惶不安。
  意外的是,阿狼也出现在了人群中,它哈拉着舌头急喘气,大概搞不清楚出了什么状况,一个劲儿地嗥叫。在它的脚边躺了一条巨大的伤痕累累的死猫,众人望之又是一脸惊骇状。
  杜刘二人被传进了大堂,出来时皆面无人色,刘炳不住引袖拭泪。岑杙随后也请示进入了大堂,顺便将那只巨大的黑猫也抬了进去。
  李靖梣正伏在案上书写着什么,眉间愁云密布,神情也略憔悴。
  岑杙目睹她衣不解带地指挥了一夜,有些心疼,站在阶下说明来意,认为此次火灾可能源于猫祸。
  她听了也未住笔,略疲乏地“嗯”了声,继续书写。同时严肃道:“是不是猫祸朝廷会有裁决,岑大人不必急着给二人开脱。”
  岑杙辩解:“我不是要为二人开脱,只是,因为此次意外就令二人丢了性命,岂不是太可惜了?倘若殿下能发发慈悲,将猫祸这一节重点写入奏章,二人罪状多少能减轻些,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李靖梣提起笔来,对她泛滥的同情心很无奈,轻描淡写地反问道:“你说猫祸就猫祸?证据呢?拿不出证据,谁会相信他们的一面之词?”
  岑杙立即退后一步,揭开担架上的白纱布,指着那死猫道:“这就是证据。昨晚不少人都听见了,确实有猫闯进了衙门。何不顺水推舟,就让此事了结了呢?”
  李靖梣眉头微微凛起,“你想让本宫作伪证?”
  岑杙上前一步道:“不是作伪证。只是暂且借用一下证据而已。那杜宇平素为人谨慎,又有才干,之前从未有过失职的表现,那刘炳也老实,我相信他说听见猫叫声,并没有说谎,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证明自身清白。刑部判案最讲究真凭实据,如果拿不出证据,他二人很可能会被判定有罪。如果是平时也就罢了,最多不过去职坐几年牢狱,但现在是税银入库非常时期,圣上必不会宽赦,可能还会从重处置以儆效尤。届时二人妥不了会赔上性命。但如果真的有猫祸在里头,他二人又无法自辩,岂不是太冤枉了吗?”
  李靖梣强捺怒意:“冤枉?就算有野猫为祸,他二人疏于职守,没有及时发现险情,以至于酿成严重后果也是事实。你说他二人冤枉,那朝廷和户部的损失,谁来补偿?你吗?”
  “臣当然愿意补偿。说到底这件事臣也有责任,臣不该夜半三更假托抓猫为名,擅离职守。如果要论罪的话,臣也责无旁贷。”
  李靖梣噎了一下,冷声道:“你轮值时间是上半夜,按照规定,三更时分,你就可以回家了。下半夜发生的情况与你何干?不要往自己身上瞎揽罪责!”
  岑杙从她的怒气中听到了一丝包庇的意味,心里一动,“可是臣来时的确一路都在担心如果是臣轮值的北厢房出事,该怎么办?臣希望届时会有人替我出来作证。将心比心,现在臣也愿意为杜刘二人作证,更愿意为殿下作证。”
  “为本宫做什么证?”
  “臣知道殿下一定会因此事引咎自责,把过错延揽到自己身上。勇于承担责任固然是好事,但也要看值不值得。殿下受命提领户部以来,事必躬亲,兢兢业业,大家都看在眼里,倘若因他人之过就备受今上苛责,不是更冤枉吗?臣说是野猫为祸,不单是为杜刘二人开脱,也是为了殿下考虑。在这件事上,无论你多么勇于担责,今上和言官们都不会在意的,他们只会看到殿下失察的过失。但是野猫为祸内城已经有些日子了,如今殃及官衙,这就是神武军巡内城司的责任。如今人证,”她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地上的死猫,“物证俱在,殿下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靖梣知她是为自己考虑,目光逐渐温柔下来,只是,以目前李平泓对她的猜忌程度,想转移焦点哪有那么容易?何况都察院御史们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如是而言。岑杙笑道:“这有何难?如果殿下信得过臣,今日奏呈不如就交由臣来代写,殿下待会照抄一份就是。”
  李靖梣因问,“你写和我写有什么不同?”
  “当然有大不同。”岑杙走到公案前,把李靖梣手底下那张尚未写完的奏呈抽出来,扫了眼,随手扔到一边,重新抽出一张空白纸,平铺在案上,朝对面勾了勾手,李靖梣很不情愿地把笔递到她手里,岑杙蘸蘸墨汁,道:
  “殿下可曾听说过这个故事,从前有位曾公经常在前线打败仗,他就给皇帝写奏章引咎自责,其中有‘屡战屡败’之语,他的幕僚见了建议他把‘战’和‘败’调整下位置,于是就变成了‘屡败屡战’,这小小的一个调整语意可就千差万别了,皇帝非但没有责罚他反而对他大加赞赏。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语言润色这种东西,看起来是小事,但关键时刻会起到化腐朽为神奇的作用。殿下日理万机,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你可能不会在意,而臣就是以这个起势的,必会将此事圆得‘滴水不漏’。”
  说完挥笔书写起来。不到一刻钟,一篇洋洋洒洒近千字的文章就摆到了李靖梣面前,李靖梣试读一遍,只觉全篇虽在避重就轻谈猫祸,但却字字在理,句句合情。难得模仿她的口吻,还能做到发乎自然,文笔晓畅。虽无一语求饶,读来却令人不忍加责。
  的确比自己那篇心情郁郁、文笔沉重的“告罪折”要高明的多。
  岑杙有些得意忘形,侧靠公案嚣张道:“说实话,臣看过殿下近年来上呈给陛下的奏疏,不知平日为殿下润笔的是哪位?除了那道全都是账目的工部治河开支表挑不出毛病,其他简直是……啧啧……”她露出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就连我的奏假申请都比他条直理顺。”
  “不过,好在敦王府的那位也不怎么高明,两个破棋篓子碰一块,东宫倒也能稍胜一筹。”
  李靖梣瞧她快要得意到没边了,朝她勾了勾手。岑杙顺势前倾,扶案纳闷:“干嘛?”
  李靖梣把她的脸轻轻往右一掰,托着左腮上那三道肿起来的猫爪血痕,从唇边一个指节处沿着伤痕往后轻轻描摹,一直描到耳朵根,最上面那道足有一根食指那么长,“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岑杙有点郁闷,挠挠右边的脸:“就是形状有点难看,跟长了猫须似的,不知道会不会留疤,唉,以后出门没脸见人了。”
  李靖梣捧着她的脸宽慰道:“哪有,我觉得很可爱啊。还好伤口不是很深,回去抹点药养上几日,等结痂脱落了,应该就没事了。”
  “那……我万一破相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李靖梣瞧她腮帮鼓鼓、泫然欲泣的样子,忍住不笑:“不会啊,家里多只猫,顶多费点口粮,我怎么会嫌弃呢。何况这只猫还很会写文章。”
  “……”
  岑杙郁闷地握拳,岂有此理,现在就开始搞歧视了,以后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