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节
  一只戴着黑色皮套的手伸了过来,手指替她拨开了木塞。
  瑶英感激地朝苏丹古一笑,举起水囊喝水。
  水刚滑入喉咙,她怔了怔。
  水是热的,不太烫口,也不冰凉,正好是最适合的温度,滋润她干疼嘶哑的嗓子。
  瑶英慢慢咽下温水,浑身熨帖。
  苏丹古沉默不语,等她喝了水,脸色恢复了点,道:“王庭朝中纷争,连累公主卷入其中,公主受累了。”
  瑶英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将军言重了,佛子和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何来连累之说?”
  旁边的缘觉看着她,心里暗暗点头。
  苏丹古挪开视线,抬眸。
  缘觉一直等着他吩咐,见他看过来,立马打起精神。
  苏丹古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枚卷云纹银符。
  “毕娑行事急躁,只能在明处。你跟上去,告知各城城主,王寺禁卫军要重新招募近卫,让他们上报这半年来所有人马调动,中军、右军、左军、前军、后军五军的轮值调用,拟好名册。记住,不要惊动军中参将、文书。”
  缘觉听出他的话外之意,冷汗涔涔,应喏,恭敬地接过银符。
  “属下定会谨慎从事。”
  摄政王怀疑朝中大臣和军中将领互相勾结,所以直接越过军队,从各城城主那里调查五军是否私自调动过军队,以此来推测哪些人嫌疑最大。
  各城城主虽然不是统领军队的将领,但是毕竟管理一方庶务和人丁,必定留意过治下驻防的兵马调动,询问他们更为妥帖,不仅能得到如实的汇报,还不会打草惊蛇,每次王寺禁卫军招募近卫都是先让各城城主发布告示、推举人才,各军将领早就习以为常。
  苏丹古吩咐完,看一眼瑶英。
  瑶英朝他眨了眨眼睛,等着他开口。
  他和缘觉刚才交谈用的是梵语,她没听懂,不过能从两人谈话的语气猜出现在情势紧张,缘觉的眉头皱得能当旗杆用了。
  苏丹古看着瑶英,半天没出声,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她。
  瑶英不想给他添麻烦,主动问:“我能帮上摄政王的忙吗?摄政王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受佛子庇护,当为佛子分忧。”
  苏丹古看着她,她从昏睡中苏醒,面容还有些憔悴,眼圈微青,拢着披风的双手冻得通红。
  刚刚苏醒就能这么镇静,可见她常常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苏丹古顿了一下,道:“等天黑了,缘觉会送公主下山。”
  瑶英一愣,问:“那苏将军呢?”
  苏丹古眉头轻拧。
  第89章 神女
  那苏将军呢?
  没有人问过苏丹古这个问题, 这个身份不能暴露在世人面前,他永远独来独往, 在合适的时机出现, 然后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不知情的人把他看作金刚夜叉, 知情的人认为他无坚不摧,他是一柄无欲无求的利器。
  利器不需要关心。
  苏丹古看着一脸关切的瑶英,淡淡地道:“我的去向和公主无关。”
  语气平淡, 没有刻意讥刺的意思。
  不过听在一旁的缘觉耳朵里,就像一盆夹杂碎冰的雪水兜头浇了下来,冷飕飕的,瑶英还没什么反应,他却头皮发紧, 尴尬得低下头, 无措地搓了搓手。
  耳畔响起柔和的轻笑, “当然和我有关。”
  缘觉惊讶地抬起头。
  瑶英坐在篝火旁,直视苏丹古冰冷的碧眸,轻声道:“苏将军奉命护送我, 在高昌的时候将军就有些不适,现在又身负重伤, 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撇下将军一个人。”
  苏丹古两道浓眉微拧。
  不等他回答, 瑶英看向缘觉,漆黑双眸直盯着他,声音拔高了点:“你送我下山以后是不是不回来了?你要把苏将军一个人留在这里?”
  缘觉一震, 莫名觉得心虚,小声说:“我下山有要紧事。”
  他要执行摄政王的命令。
  瑶英朝他摊了摊手:“那就是说苏将军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缘觉瞪大了眼睛,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一直都是如此……”
  山下有王庭中军亲卫,附近城邦有忠于佛子的驻军,随时可以调用大批人手,但是摄政王身份特殊,能够接近他、由他直接号令的亲卫只有寥寥几个人,而且现在毕娑以摄政王的身份大摇大摆下山去了,为了不打草惊蛇,山上的摄政王必须消失得干干净净。
  苏丹古现在不能在人前现身。
  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当臣服王庭的部落发动反叛时、当野心勃勃的世家试图改朝换代时、当王公贵族和部落首领发生矛盾时,摄政王犹如从天而降,解决危机,然后一个人悄然离开。
  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缘觉已经习惯摄政王来去无踪,只要摄政王没被功法反噬,他就不需要帮手,毕竟多一个人知道他练的功法,暴露的风险更高。
  缘觉悄悄看一眼苏丹古。
  瑶英也回头看着静默不语的苏丹古:“阿史那将军下山去了,缘觉也要下山,将军的伤还没好,若是再被功法反噬,身边无人护持,该怎么办?”
  “我可以留下来。”
  她以柔婉又不失坚定的语气道。
  缘觉想了想,替苏丹古反驳:“公主不会武艺,留下来也帮不了摄政王什么忙。”
  瑶英挑了挑眉:“阿史那将军之所以带我上山,就是因为我不懂武艺,我刚才不是帮上忙了?”
  声音里透出几分委屈。
  缘觉无言以对,嘴唇翕动了几下,求救似的看向苏丹古。
  苏丹古眼神示意他不必多说,眉宇间一股深深的疲倦。
  缘觉会意,闭上了嘴巴。过了一会儿,取下烤得焦香的馕饼,往瑶英跟前一递。
  “公主用些干粮。”
  瑶英以为他答应了,接过馕饼:“你和将军都吃过了?”
  缘觉点头。
  瑶英还有些头晕眼花,道了声谢,低头吃馕饼。
  苏丹古闭目调息,缘觉看着篝火,三人都没说话了。
  天色渐渐昏暗,艳丽的夕照映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之间,银白群峰折射出一道道璀璨绚烂的光芒,宏伟壮丽。
  偶尔有短促的鹰唳回荡在云层之间。
  等夕阳收起最后一束洒在崖壁上的淡金色余晖,缘觉起身,朝瑶英行礼:“公主,天快黑了,请随我下山。”
  瑶英双眉略皱,看向苏丹古。
  苏丹古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微卷的长睫也凝定不动,像是入定了,整个人就像一尊石头雕的坐像。
  瑶英叹口气,起身随缘觉离开。
  长靴踩过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两道身影朝山下行去,消失在沉沉暮色之中。
  脚步声渐渐远去,耳畔只剩下篝火燃烧声和回荡在天地间的呜呜风声。
  日头坠入山脉之间,风声陡然变得凄厉,飞雪狂卷,飘洒而下。
  山河沉寂,苍穹渺渺,只剩下苏丹古一个人。
  ……
  火光越来越暗,夜色浓稠。
  静坐的苏丹古忽然浓眉紧皱,手背、额边青筋微微暴起,浑身肌肉紧绷。
  片刻后,他肩膀轻颤起来,周身气息突然变得紊乱,身体前倾,歪倒在雪地上,闷哼一声,唇边溢出一丝殷红的鲜血。
  寒风吹卷而过,拂动他身上衣袍,像一把把刀子,冷意直浸入骨髓。
  苏丹古一手撑在雪地间,急促喘息,睁开眼睛,右手抹去嘴角血丝,手指摸索着揭下脸上的面具。
  昏黄摇曳的篝火映在他脸上,狰狞的伤疤下缓缓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庞。
  眉聚山川之秀,目敛星河之辉,五官深邃,目光澄澈如水。
  满地霜雪,不如他眉间那一抹清冷出尘的光华。
  面似净月,眼似莲华。
  这一刻,他不是人人畏惧的苏丹古,而是王庭君主,世人敬仰爱戴的佛子昙摩罗伽。
  毕娑和缘觉害怕身为苏丹古的他失去人性,以为他和他们一样憎恨厌恶苏丹古这个身份、想抹杀苏丹古的存在,对不同身份的他的态度截然不同,小心翼翼地维持假象。
  其实他从来没有彷徨过。
  他心智坚定,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责任,苏丹古就是昙摩罗伽。
  虽然苏丹古这个身份永不见天日,亦是他的一部分。
  刀口一阵剧痛,昙摩罗伽浓眉紧拧。
  老者的利刃涂了毒汁,虽然毕娑喂他服用了解毒的药丸,毒素还是扩散开来了,他筋骨无力,好不容易压制住体内乱涌的真气,这会儿内力又到处乱窜。
  昙摩罗伽喘了几口气,艰难地支起身子,靠在冰冷的怪石上,神色平静。
  经年过往,一一闪现。
  ……
  罗伽自小在药罐里长大,苦练功法,以药丸激发身体潜能,又要服用婆罗门药压制功法带来的恶果,身体渐渐承受不住。从十八岁那年开始,他需要服下的药丸越来越多,发作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每次散功之后,就像生了一场重病,双腿肿胀难行,连起身都变得困难。
  昙摩罗伽知道,这是油尽灯枯之相,自己可能活不久了。
  前年的一次发作,他几乎死去。
  蒙达提婆来到王庭,意外发现水莽草能够减缓他的痛苦,毕娑他们于是寄希望于水莽草可以彻底治好他。
  昙摩罗伽处之泰然,水莽草只能让他多活几年罢了,而且葱岭南北遍寻不到这种稀罕药物,他不一定能坚持到商队带回水莽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