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
  江声嗯了一声,有些困乏又放松,声音听起来懒懒的,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站在一步外歪头端详他的画。
  这次不是一团漆黑的夜景了,画面中央是一朵盛放的向日葵像又不像,花瓣是红色的,明艳的血似的红。
  背景明黄灿烂,绿叶青嫩滴翠,托着那朵过分鲜艳的红色向日葵,看起来活泼又满富生机,让人想起阳光明媚的晚春来。
  真好看,江声由衷地赞叹道,像幼儿园一样
  幼儿园?
  对啊,幼儿园,江声指了指向日葵的花瓣,红色的向日葵,还有这么亮的颜色,像不像幼儿园里的壁画?画着童话故事的那种。
  陈里予涂完背景里最后一抹沉落的暖黄,放下画笔,低声道:可能吧这是我梦里的场景。
  那是很小的时候了,他梦见大片的向日葵海,鲜亮明黄的花盘迎着阳光,一片童话似的温暖。醒来以后他意犹未尽,给妈妈描述梦里的场景,问她世界上有没有这样的花海,他想去看看,想画出来。
  记忆里那位温柔优雅的母亲摸着他的头发,说当然有,以后就带小瑜去看,等夏天到了,七月过半的时候,向日葵就开花了。
  可惜他没能等到梦里的夏天,母亲病情恶化,梦境陷落,他优渥幸福的童年戛然而止他母亲病逝的那一晚,恰好是连日阳夏里鲜见的暴雨,大雨接连下了一整天,夜晚电闪雷鸣,他在雷雨声里艰难睡去,又辗转梦见一片不见尽头的向日葵海。
  红色的花瓣,日暮金黄,阳光一点一点沉下去,黑暗吞噬了他梦里的花。
  是吗陈里予从遥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不太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还是没能笑出来,语气也生硬,谢谢。
  江声不是多敏锐的人,没有察觉他转瞬即逝的情绪波动,好奇道:这幅画已经画完了吗?
  其实还没有,在陈里予的设想里,颜料干透后还会上第三层颜色第四层,第五层,用一层层次第加深的黄色褐色,直到画面糊成一团毫无观赏性可言的脏黑。
  然而他愣了一下,还是鬼使神差地回答道:就这样,画完了。
  阴暗的消极的糟糕透顶的,他不该让江声看到的。
  江声又认认真真端详片刻,才道:真厉害画完了打算做什么?现在回去还能赶上第一节 课,要回教室吗?
  陈里予抿了一口热水:不了,休息一会儿,累了。
  他说着休息,却也并不睡觉或刷手机消磨时间,只是将完成的作品拿下来,让江声放到一旁空桌上去展平晾干,然后架上张空白画纸,随手蘸了个颜色,自己画色轮玩。
  画到蓝绿部分的时候笔触总会顿一顿,变得不那么敏锐坚定,带着不自然的谨慎乍一看去倒也不会出错。
  画了两轮他就累了,大概是感冒了精神不济,眼睛也有些看不清。
  他看了一眼低头做题的江声,还是决定不打扰对方,轻手轻脚地站起来,走向一旁角落里的另一个空位,打算靠着桌子闭目养神片刻。
  没想到刚一起身江声就察觉了,问他是不是热水喝完了,要去接吗。
  不用我休息一会儿,陈里予拉开椅子坐下来,累了。
  行,等会儿用不用叫你?
  陈里予思考片刻,还是拒绝了:我睡不了多久,做梦会醒的。
  江声似乎皱了皱眉,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起身走过来,脱下校服外套放到了他膝盖上:睡吧,盖着点儿,别让感冒再加重了。
  再寻常不过的一件衣服,不薄不厚,压在腿上却让他产生了某种近于厚重的错觉,出奇地让人安心。
  他听见自己低低地嗯了一声,浆糊似的大脑隐隐作痛,后知后觉想起来该道声谢的然而江声已经拍拍他的后背,转身走了。
  陈里予犹豫片刻,还没有像江声说的那样,把衣服披到肩上。
  他将那件还带着对方体温的外套折了折,团成柔软的一团,抱在怀里,将半张脸埋了进去。
  温暖的踏实的,运动服内里一层细密而软的网,笼住他疲惫不堪的内心衣服上有好闻的洗衣液味道,干干净净,像被阳光铺晒一天的棉被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江江,你老婆真的很纠结想很多
  抱我
  第9章 醒
  不知是因为感冒困乏,还是身边有值得相信的人在,又或者只是因为江声的那件外套,这一次陈里予罕见地没有做梦,昏昏沉沉醒醒睡睡,直到下午才醒来。
  最后一次真正清醒的时候,他撑着桌面直起身子,弯久了的腰椎隐隐作痛,只能靠坐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醒盹。
  他睡醒的时候情绪总是很不好,说不出的烦躁无力,生病了又头昏脑涨的,视线也模糊日暮西沉,画室已经照不到阳光了,只有一层昏金色的天光铺进来,漫了一地,像稀薄的暮云。
  空空荡荡的,安静得落针可闻,仿佛已经被世人遗忘,时间在这方狭窄的角落里流逝缓慢,夕阳被拉得无限长
  他被人抛弃了,这样无厘头的念头从陈里予脑海里闪过去,无波无澜地自顾自漂走了。
  他其实很不喜欢这样万籁俱寂的孤独,从无数个长梦里醒过来,回到空无一人的现实里。他只是习惯了。
  江声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喉咙不舒服,听起来像自言自语。
  没有人回答他,江声的东西还留在一旁的桌子上,书和笔记整整齐齐叠成一摞,顶上放了一支笔人已经离开了。
  回去上课了吧,或者有事,也没有义务一直翘课照顾他陈里予默默地想着,那股莫名其妙的起床气被泼了冷水,反倒平静下来,只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失落,又很快回到僵死的波澜不惊里。
  他的视线落在眼前的水杯上玻璃杯,不保温的,放了一个下午大概已经凉透了。
  然而刚刚睡醒,喉咙干痛得厉害,他没有办法,只能伸手去拿。
  手指碰到杯壁的时候他一愣,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心底一潭波澜不惊的低落被狠狠搅动了一下,再也沉不下去了。
  水是温热的,和他手的温度比起来显得略烫,杯壁内侧又没有水汽,不像是一次倒完开水自然冷却的样子他隐约还记得,睡之前这个水杯还不在这里。
  他几乎能想象到是怎么回事,一个身高腿长的男孩子每过一会儿就走到他身边来看看,轻手轻脚地弯下腰,替他拿过水杯去接水,也许还会摸摸他的额头,试探他有没有发烧。
  这段时间不会很长,才能让他无论什么时候醒来都能喝到适口的热水,人也不会离开太久,要走的话大概早就走了
  身后传来按下门把的咔哒声,老旧木门的轴生锈了,饶是对方有意放轻了动作,依然发出长而哑的杂音来。
  陈里予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动静,突然明白了对方的顾虑,不自觉弯了弯嘴角,转身朝向门口道:我醒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江声就停止了小心翼翼的动作,推开门走进来,手上拎着打包的盒饭,呼吸还有些急促:去食堂了,怕你醒了找不到人跑着回来的,还是没赶上哦对,还买了药,口服液,大夫说这是最温和没有副作用的,别的药本人不在场也不让开,一日三次饭后两小时,吃完饭喝一管儿吧。
  陈里予看着他,直到一番话说完才后知后觉地移开视线,抬手摸了摸鼻子,嘟哝道:你对我这么好干什么
  江声没听清:嗯?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接过江声手里那盒药,大致扫了一眼不良反应,一边道,谢谢你。
  陈里予乖乖吃完了饭,吃药,又在江声关爱弱小动物的眼神里喝了半杯热水,才站起身来活动颈椎,问他是不是该回去上晚自习了。
  嗯,时间差不多,不过你要是不想去也没事儿,我该写的作业下午都写完了,剩下的时间看看书,在哪儿都一样。
  在画室也能看书,回了教室却不能画画言下之意是去哪儿都陪着他,全听他做主。
  陈里予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我都可以回去吧,这里晚上很冷。
  日暮西斜的时候,操场上三三两两绕着跑道锻炼或散步的人,偶尔有一小丛老师路过他们,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聊着最近班里总有学生早恋,语气却不严厉,还玩笑着叫对方亲家,说班里最好看的女生就被你们班小子拐走了。
  江声听见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被那老师察觉了,伸手一拍他肩膀,笑吟吟的:这不江声吗?怎么着,你也想拐一个可不能拐我们班的小姑娘,重点班,上头查得可紧了。
  江声也不躲,刚摆了摆手还没来得及拒绝,又被另一个老师抢了白:那可不一定,这么帅这么高的小伙子,要拐早就拐到手了,是吧?
  不不,我可没有江声挠了挠头,把话题往别处引,宋老师,上回说您儿子相亲相着真爱了,怎么样,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啊?
  快了快了,就这两天了刚才我们老头子还说这事儿呢,现在难请假了,家里小子结婚都得递申请,可不比你们这帮学生,装病装事的,唬我们两句就骗着假条了。
  江声也不反驳,嘿嘿傻笑着混过去,指了指不远处的教学楼:老师那我先回去了啊,我们这帮学生还得准时晚读呢。
  嘿你小子,等着啊,下回不给你批假条了!
  这对陈里予来说实在是新鲜的场景,老师和学生打闹开玩笑,从操场一头走到另一头。
  走出操场的时候他甚至回头看了一眼,突然觉得那一帮心宽体胖的中年男人其实也挺可爱,格子衬衫塞进皮带里,露出丁零当啷响的钥匙串
  怎么了,江声朝他这边低下身子,问他,别怕,他们就开玩笑呢,不会真不让请假的
  你和他们关系很好吗?陈里予摇摇头,反问道。
  江声想了想,实话实说:也不算吧,有几个老师也没给我上过课,不过和老刘关系好也不是,是我爸和他关系好,半个发小吧,去他办公室勤一点儿,有时候会帮他们搬东西改作业什么的,都是小事,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完整的社交能力对陈里予来说是暌违已久的东西,他不算向往,只是觉得奇异,闻言也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你很厉害。
  那倒没有,是他们人好,不拿架子,江声似乎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连忙摆了摆手,说话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的笑意又一点点淡下去,等到周围的行人走过了才继续道,哦对了,说起来
  怎么了?
  江声在连廊和楼梯交界的地方停下脚步,转过身,挡住陈里予眼前偶尔路过的同学的视线,放低声音道:你刚才睡不安稳吗?看你好几次都差点儿醒了,翻来覆去地,还皱着眉。
  陈里予垂下视线,看着大理石地砖上浅淡的阳光,心想傍晚的太阳总是金色的,在他眼里看来大概尤其,又不太亮,像水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没什么,总做梦,早就习惯了。
  他不确定那一刻江声眼里的情绪代表了什么,像是同情他,却并不像从前那些可怜他的人表现得那样让他烦躁那是一种更柔软、更小心翼翼的心疼,带着暧昧不清的试探,很像路过的行人看见小猫,蹲下身来试着喂食,又怕把小东西吓跑,只能拿出十成十的真诚,慢慢地接近他。
  他的心跳很响,很急促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强烈地感觉到,他的心跳还会因为别的什么人加速,他还受人关注地活着了。
  没事吧,最后江声摸了摸他的头,也像安抚饿坏了又满心戒备的小猫,又像在替他说话,没事的哦,书上说做梦也是身体自我发泄的方式,不怕不怕。
  我没有怕,陈里予很快躲开他的手,早就习惯了你还回不回教室了,不是准时晚读吗?
  一起走进教室的时候江声又被人调侃了,不知是前桌还是什么路过的同学,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失踪一下午了,江哥,和谁约会去啦?
  江声这次结巴了,下意识看了陈里予一眼,怕他听见没轻没重的调侃会生气对方看起来却似乎并不介意,甚至没有朝他们这边看,自顾自走向自己的座位,留给他一个优雅的背影。
  他这才松了口气,笑了一下:我可去你的吧,就你有对象了不起,别伤害我个单身狗了。
  陈里予远远听见他的回答,逐字逐句地在心底复述了一边,心思从对象两个字上扫过去,又不受控制地歪了歪,没由来地尝到一丝不安。
  平心而论,他其实并不知道也没有探究过对方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和他相处的时间远远超过寻常认识不到一周的陌生人,甚至称得上有点儿黏他。
  真的只是因为他是个好人吗,或者出于同桌的责任心,要照顾初来乍到的同学
  如果哪天善意耗尽,责任心也随着毕业不复存在呢。
  真奇怪,昨天这时候他还觉得对方离开也没有办法,不该一直耽误一个无辜的好人,消极地同路一程就知足了才过去不到二十四小时,现在他居然已经开始对这个人的离开感到担忧了。
  这是不是说明,他也开始对未来抱有期待了
  这个想法让陈里予觉得有点儿恶寒,连忙摇了摇头,自我宽慰着算了,不该有这种期待的,也没必要去担心,像他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义的人,混过一天算一天,得知足。
  他是个太矛盾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能精准地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显得摇摆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