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节
  “去岁裴县令有剿匪之功,裴太太献上连弩,裴太太于机械一道极具天分,如今又领了制强弩的差使。这件差使不同寻常,若裴太太制不成也便罢了,倘裴太太制成,必要请陛下令裴太太回帝都居住,这样的大才,不要留在北疆,太危险了。”
  “舅舅多虑,哪就有这么快。那铁甲舅舅也看过,如今我朝最强弓弩就是蹶张弩,想制造出比蹶张弩更好用更强劲的劲弓,谈何容易?”太子道。
  “殿下不知这世上之人,真有那等闻一知百的天才,旁人苦苦学习的东西,他们看一眼就能明白。”陆国公道,“这样的人,是上苍格外偏爱的。北疆苦寒不说,也不如帝都安全。便是裴县令,当初闹那一场,到底是宫里看着长大的,他又的确有才干,调回帝都有的是用人之地。”
  太子捏着调羹慢慢的搅了搅,热气氤氲,“如玉将县城治理的很不错,刚来的折子,想请在县内建驿站,一应花销不必朝廷破费。朝廷赏几匹马便好,其他皆由他县内支应。这个时候换人,岂不功亏一篑?再等等吧,不急。让陆侯派些兵马到月湾县,保护裴太太安全。至于旁的,如玉既有治理一方的本领,就凭他施展去。”
  “裴如玉可是三殿下的死忠之人!”陆国公道,“去岁一桩南夷军粮案,三殿下已在刑部站稳脚跟,朝中颇有清流欣赏他的才干。裴如玉一旦势起,朝里朝外,三殿下便都有了根基。殿下,不得不防啊。”
  “朝有六部九卿,外有八大总督,这万里江山,有多少地方官,舅舅算过吗?”太子道,“我都算不过来。皇子只会一日较一日长大,他们都要当差,都要有一席之地。我是东宫,不能他们刚崭露头角就砍去他们的头角斩断他们的翅膀。我若连自己的兄弟都不能容,还能容谁呢?”
  陆国公面容有些不自在,太子唇角一勾,“父皇会这样想。”
  陆国公心下一松,就听太子道,“所以,如玉那里,我不能动,舅舅也不要动。非但不能动,全朝皆知如玉是老三的心腹,他有什么不是,我们还要为他说情,他有什么功勋,我们还要大力夸赞。”
  “殿下,这岂不是助三殿下势起么?”
  “东宫这个位置,岂会无人觊觎。”太子道,“舅舅,不是老三,也会是旁人。与其是旁人,不如是老三。”
  “三殿下纵是先声夺人,可论起来,二殿下母族显赫,其势更胜三殿下。”
  “三弟自幼便左右逢迎、揣时度势,这样的人,想有安身立命的一席之地容易,有我和老三在,他成不了大气侯。”
  一时,太子妃抱了儿子过来,太子与陆国公均放下朝中大事,看起孩子来。
  第196章 一八四章
  穆宣帝令陆侯暂兼北疆安抚使之位的事, 朝中颇有异议, 不过, 穆宣帝嘱意于此, 纵有异议,也云淡风清的过去了。
  杜长史很快将穆安之的吩咐打听明白,杜长史都觉奇异, “真奇怪, 连跟陆家八竿子搭不着的都想去捞些功劳,陆国公府竟丝毫没动静。我还查了一下陆国公家的子孙,竟无一人在北疆军中任职。陆侯只是将长子带在身边, 其余将领, 竟无一人姓陆。”
  杜长史继续感慨, “以往只听闻陆侯与陆国公叔侄分宗后少有来往, 倒不知他们闹的这么僵。”
  “这事你心里有数就罢。”穆安之想到李玉华也常劝他莫要将陆侯与陆国公视为同党,想到老友在北疆剿匪的功劳一分不差的被陆侯报与朝中, 可见其为人尚可,方令杜长史去打听一二。
  杜长史还有一事禀道,“正有件事要回殿下,流窜陕甘十三地的采花大盗, 年下在牢里得风寒死了,这案子也不必审了。”
  “这样的要案要犯, 如何这般不谨慎。”穆安之道。
  “看守打了二十棍,撵了出去。”
  穆安之未再说什么,想着这件案子的案犯已死, 也不必再费心审问什么,正跟杜长史商量着其他案宗案卷,宫中内侍过来传穆宣帝口谕:
  请三殿下即刻进宫陛见。
  六部衙门就在宫墙外柱石街,进宫不过片刻功夫,眼下手里并无要事,穆安之也未拖沓,直接一推卷宗便随内侍去了。
  刚到御书房就看到直挺挺跪在廊下的二皇子,今日气侯不佳,料峭寒风吹拂着细细雨丝沾湿发丝衣袍,穆安之经过二皇子身畔直接进了御书房。
  穆宣帝有桩差使给穆安之,“北城门那儿的墙坏了,你带人去瞧一瞧,回来报我。”
  穆安之略有不解,问一句,“那段城墙不是去岁刚修缮过,怎么会坏?”
  他话一出口,穆宣帝原就阴沉的神色愈发乌云密布,穆安之也就明白二皇子在外跪着的缘故了。他一点头,“没旁的事,我这就带人过去查看。”
  “去吧。”
  穆安之随后退出办差,即便太子也得感慨,论办差速度,穆安之当真值得嘉许,还得劝穆宣帝,“父皇消消气,待三弟回来再商量余下的事吧,看可有补救余地。”
  穆宣帝余怒未消,“朕看那逆子不将朕气死再不罢休!”
  “父皇也知这是气话。”太子不急不徐的倒了盏温茶,声音亦是不急不徐,“眼下出事倒未偿不是好事,起码咱们知道北城墙未能修缮好,能及时补救。至于是因何未修缮好,若有贪墨,将贪墨银钱追还,重新修缮便是。”
  “一来一去,又得大半年的光景。”穆宣帝接了茶,重重的在桌上一撂,发出沉闷声响,“还有老二那不争气的东西!”
  “谁当差还一帆风顺了,二弟以后能有所长进,也值了这番教训。”
  穆宣帝绝非自欺欺人之主,冷声道,“原本看着他比老三妥当,如今看来,竟不及老三一半!”
  三儿子是性子差,时不时能将穆宣帝噎个半死,在朝中人缘儿也有限,内阁大员都吃过他的挂落,平日里神鬼莫近。可三儿子当差这一年多未曾有半分疏漏。
  便是穆宣帝一有事也会想到让穆安之去调查。
  雨丝如线,被风一吹,倒显的有几分急了。
  穆安之持一把天青色的油布伞望着破了一个大洞塌了半截的城墙,一瞬间瞠目结舌,问守在残破处的官兵,“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官兵头戴油黄笠披同色蓑衣,雨丝顺着斗笠尖顶滴滴嗒嗒的沿着笠沿滚落,官兵恭敬答道,“听说是早上一驱牛马送菜的老农,不知怎地惊了车,那牛发了疯一头撞在城墙上,将城墙撞塌。人已被锁拿至帝都府,牛也被拖走了。”
  穆安之的视线落在地上被雨水冲的只余些许淡淡血色残红的几片青砖土石上,面色看不出什么,对郑郎中微微颌首示意。
  郑郎中抬手一挥,底下一干人持各项物什上前,有人将地上青砖收拾归拢,有人挑捡土石放手中捻压嗅闻,还有小吏手持长矛猛的扎入墙体!
  不消片刻功夫,刑部取证完毕,郑郎中低声回禀几句,穆安之对看守的官兵道,“好好守着这里,不可松懈。”
  “是!”
  雨过午更急,穆安之带着奏章到御书房回禀城墙调查之事时,二皇子依旧在廊下跪下,只是身姿不比上午笔直,微微带着些佝偻。
  袖中奏章也带着些许人体的温度,但其间的内容却是让人心头发寒,穆安之心说,二哥真是自小玲珑到大,都这份儿上了,还在廊下跪,倒不如跪在风雨中,陛下能早些消气。
  穆宣帝看过奏章后更是恼怒非常,劈手摔地上,怒不可遏,“让他滚到刑部大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穆安之站着没动,穆宣帝怒,“你聋了不成!”
  穆安之平静答道,“皇子犯法,去也是宗正寺,刑部不管皇室中人的案子。”
  太子连忙劝架,“三弟你没事就先回衙门吧。父皇也别生气了,好在是查清楚了,眼下查缺补漏、亡羊补牢吧。”
  穆安之施施然回衙门办工,当天下午北城墙修缮的案子就落到了刑部,穆宣帝指定穆安之为主审。
  这件事,李玉华在宫里也听说了。早上天气就不大好,一时飘起雨丝,待午后就成细细碎碎的小冰碴,李玉华隔着琉璃窗望一眼天色,手里捧着宫人刚刚奉上的手炉说,“我还说今年打春打在年前,回暖必然早,瞧着晚上还得下场雪。”
  “再早也得上元节之后了。”蓝太后笑眯眯的问李玉华府里上元节的东西可准备齐全了。
  “我都是年前一并备下,十四厨下早些预备出元宵来就行。”李玉华跟蓝太后说些过节的事,就有吕内侍进来回禀,“说是二殿下当差出了差子,从一早上就跪在御书房外,如今还跪着哪。陛下龙颜震怒,太子也劝不下来,悄悄打发人过来娘娘这里回禀一声,太子说这天气愈发的冷了,担心二殿下跪久落下病症,想请娘娘想个法子,免陛下恼怒过盛,伤及龙体。”
  蓝太后连忙问,“什么差使这样让皇帝恼怒?”
  吕内侍回道,“说是今年北城门那儿有个送菜的牛车惊了,那牛正撞在城墙上,将城墙撞塌半截,这段城墙正是去岁工部刚刚修缮的。头晌三殿下奉旨去查过,除了城墙外的一层青砖,里头砖石多有不合规制之处。陛下因此雷霆震怒。”
  蓝太后拍着凤榻扶手道,“这个老二,如何这般不懂事。皇帝也是,何苦为这个气恼,就是气坏自己又有何益。”
  李玉华想上前劝一劝,可瞧着蓝太后的模样不像是要人劝的。蓝太后对吕内侍道,“请皇帝过来,就说我有话要跟他说。”
  吕内侍立刻去请穆宣帝,李玉华见机起身,“皇祖母,那我就先回府了。”
  蓝太后点点头,与李玉华道,“回去跟阿慎说,这案子细细的审,城墙是一城守要,若城墙都凑合糊弄,还有什么事是底下人上心的。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皇祖母放心,我晓得的。”李玉华福一福,就告辞回家去了。
  李玉华回家一直等到天色尽黑,方见穆安之撑伞回府。李玉华跪到廊下迎他,穆安之将伞丢给小易,下摆一荡,快走两步挽住李玉华的手,“外头下雨,别出来,当心着凉。”
  “我披着斗篷哪。”李玉华一向身康体健,孙嬷嬷侍候的也周全。
  穆安之一笑,两人手挽手回屋。李玉华见穆安之下摆湿坠坠的,“听说你上午去查二殿下的案子,衣裳湿了怎么不打发人回府一趟拿个替换,这么湿着穿一天,傻不傻。”
  “只是下摆沾了些雨水,并不妨碍。”
  侍女已捧来薰暖的棉衣棉鞋,穆安之笑着换了,打趣李玉华,“你这消息可真快,这就知道二哥的案子了。”
  “岂止。父皇气恼的不得了,太子都劝不下,打发人知会的皇祖母。”李玉华给他系上棉袍的扣带,“皇祖母还有话叫我跟你说哪。”把蓝太后的话重复了一遍,跟穆安之打听,“是不是很严重?”
  “不严重的话陛下怎会大发雷霆。”穆安之问,“饭好没?饿了。”
  “好了。就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吃呐。”
  穆安之接手这案子,手下华长史胡安黎都有些担心,无他,这案子,办好了怕是要落个无手足之情的名声,倘办不好,更讨不得好,颇有些两难全。
  穆安之倒是全无杂念,一心一意只管审案,至于旁的。二皇子与他本就关系平平,没什么情面好讲,至于外头评价,穆安之何尝是在乎过的。
  倒是李玉华收到二皇子妃的一份重礼,李玉华拿着礼单没敢收,她虚辞道,“二嫂放心,倘不是什么要紧的案子,我必跟殿下说,咱们是手足兄弟,能过就过。”
  二皇子妃轻轻一笑,将礼单推回李玉华面前,柔声道,“三弟妹想错了,这些东西是求三弟妹,听闻三殿下断案向来严明公正,若三殿下有丝毫心软,请三弟妹必要劝导三殿下,一定要秉公直断方不负圣恩。”
  李玉华目瞪口呆。
  “二嫂,您这,您还……”您还记恨着二殿下置外室的事呐。
  李玉华话只说一半,二皇子妃接过话茬,反问,“难道我该忘了?”
  “那也不会。”李玉华心说,要是她,她得记一辈子。
  二皇子妃自嘲,“我虽迟钝些,却也不是个呆子。男人若没那个人,纵是有那不知羞的女子自荐枕席,不肯就是不肯。我倒也得庆幸,是现在看清了他。三弟妹,我娘家因着皇祖母还算显赫,他如今不过是平平常常一个皇子,就敢拿外室羞辱我。倘哪天真得父皇重用,一朝得志,怕是府里再无我立锥之地!他平平常常,看着我娘家也不敢负我。我素无大志,以后指望闺女指望儿子,也断不能指望他的!”
  李玉华望着二皇子妃有些消瘦的面颊,以往圆润的脸颊露出微尖的下巴,恍惚间倒有些蓝太后的影子。
  第197章 一八五章
  李玉华素来无事会瞒穆安之, 私下将二皇子妃到访的事告诉了穆安之。
  穆安之唏嘘, “二哥是伤透了二嫂的心哪。”
  “叫谁谁不伤心, 就是二嫂自己个儿, 一月也用不到一万银子,区区一个外室,在外头两三个月就能用万银子, 若不是二殿下偏爱, 那外室别说敢不敢,她也支不出这些银子来。“李玉华感慨,“说起黄白之物人都觉着俗。其实这东西最实在, 看重谁, 就舍得给谁花银子。二殿下还以为三言两语就能哄好二嫂, 殊不知二嫂又不傻, 早寒了心。”
  穆安之说,“可二嫂这礼, 你收了不大好。从二哥那里就得觉着,你收了二嫂的重礼,我这里却无轻判,他心中必生怨恨。他是个无关紧要的, 皇祖母误会你就不好了。”
  “这个我早跟二嫂商量过了,让她只做未知, 明天我把这些东西送皇祖母那里去,就跟皇祖母说,不收怕二嫂悬心, 请皇祖母暂且帮二嫂保管,待事情过了再还给二嫂就是。”
  穆安之笑,“合着连怎么收尾都商量妥了。”
  “那是自然。其实就是二嫂不来,你也是秉公审案。就二殿下这样的糊涂人,明明是他自己贪得无厌办砸差使,可你查出他的不是,他必然得怨恨咱们的。”李玉华见多了这样的人,旁的本事不大,迁怒的本事一等一。
  第二天,李玉华就带着二皇子妃送她的东西到了慈恩宫,秘密的跟蓝太后一说,蓝太后叹,“老二这不争气的东西,叫福姐儿也跟着操心。”
  “明天我邀二嫂一起来给皇祖母请安,咱们这里热热闹闹的,二嫂也就不会多想了。”李玉华接过侍女奉来的茶吃一口说,“其实,二嫂也不用过于担心,二殿下是皇子,纵有不是,父皇训斥上几句也就是了。”
  蓝太后道,“满朝文武看着,咱们自家的人去贪这么点子微末银钱,叫皇帝的脸往哪儿搁呢。我气老二,也是气他眼皮子浅。”
  李玉华假意劝说,“眼下案子还没审出来,不一定就是二殿下的缘故。”
  “若是他,他这叫鼠目寸光。若不是他,他堂堂一个掌部皇子,修城墙的要紧差使,他叫人糊弄成这样,这叫无才无能。”蓝太后不想多提这个孙子,问李玉华,“现下这案子如何了”
  “这案子最简单不过,自来修建城墙宫殿都有规矩,每块砖上都会烧上工匠的名字,哪寸城墙是谁修的谁验的,都有名字记录官员签印,昨天三哥就把有关人都传到衙门,今天就开审了,这种事,一审便知。”
  蓝太后点头,“阿慎做事,我还是放心的。只是往往瞧着简单的案子,反是最不简单,让阿慎细致些,不说旁的,就说那撞了城墙的牛车,牛是极温顺的家畜,平日里慢吞吞的,惊驴马的常见,惊了牛车的可是稀罕,细致查一查。”
  “是哦。”李玉华也觉蓝太后的话在理,李玉华说,“我自小在乡下长大,见惯牛车也没想到这个,还是皇祖母有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