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云飞渡_176
  此时暖阁中只有祖孙三人,北堂尊越与北堂戎渡隔着桌子面对面地安坐,殿外雪花自天而降,铺天盖地,唯有殿中却是不但烧着地龙,且还点有炉火,满室温暖如春,一片宁静,北堂戎渡今日棋下得不太顺,未几,眼看着就是要被北堂尊越拿下的局面,心中一急,抽身就要走,却被北堂尊越一手扯住袖子,眼中有些许的笑色,更多的是得逞之意,就好象是看见了一个耍赖的孩子,只觉得好笑,说道:“你想往哪里去?乖乖地把棋给下完了,莫非就这么输不起不成?”北堂戎渡闻言支吾不得,正没奈何之际,却见北堂佳期一下子用胳膊在棋盘上胡乱一挥,顿时就把棋子给扑撒乱了,然后笑嘻嘻地看向北堂戎渡,脆声道:“爹爹……”北堂戎渡见状,不由得大喜,开怀哈哈笑道:“好丫头,小鬼灵精儿似的,不枉爹爹平日里最疼你!”说着眉开眼笑,在北堂佳期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两口,既而得意洋洋地斜着眼睛瞟了一眼北堂尊越,笑得像是偷了腥的猫儿,道:“呐,还没分胜负呢,我可没输啊。”北堂尊越要煮熟的鸭子转瞬间就从手心里飞了出去,一时间哑口无言地滞在那里,脸上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地好不精彩,瞪了一眼北堂戎渡父女两个,深吸一口气,心下憋闷之余,隐隐又觉得有些好笑般的无奈,咬牙道:“你们两个小王八蛋……”北堂戎渡哪里管他怎么说,只顾自己笑倒在炕上,一口气含不住,直笑得肚子都疼了,一旁北堂佳期却是人小鬼大,虽然不清楚自己这一下搅了祖父的好事,却也知道自己惹祸,一溜烟地便跑出去玩了。
  北堂戎渡正笑不可遏间,北堂尊越却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脸上明显有几分悻悻之色,低骂道:“……你教的好闺女,比你还鬼!”北堂戎渡见状,但笑不止,一面悠然说道:“我养的丫头,自然是向着我了,反正你也没赢,却来缠我做什么?”说着,一只手抓了桌上的精巧棋子,戏弄般地兜头洒了北堂尊越一身,那种眼波顾盼之间的风流情态,实是旖旎横生,风致万般,北堂尊越心中一动,按住他在炕上,道:“你可真行,把那丫头生得和你一般滑头……”北堂戎渡笑嘻嘻地道:“你这话好没道理,那不也是你孙女,北堂家的种?怎么倒全赖我!”北堂尊越用手抚摩着北堂戎渡光滑如玉的脸,在他眼中,北堂戎渡的一言一行都是可爱可喜的,因此只低头去亲那薄唇,北堂戎渡微微一笑,挽着北堂尊越的脖子,也热情地迎合起来。
  两人亲昵了一会儿,但见窗外大雪纷纷扬扬,未几,北堂尊越怀中拥着北堂戎渡,轻抚儿子漆黑的头发,沉吟了片刻之后,便道:“……前几日,后宫当中有人经太医诊断,查出已怀了身孕。”
  二百二十四. 一生倾尽温柔
  北堂戎渡原本正懒洋洋地挽着北堂尊越的脖子,把玩他腰间系着的五色宫绦,此时听了北堂尊越的这一番话,却是手上一顿,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就不着痕迹地掩饰了下去,得体地隐藏起这种不应该显露在外的情绪,将右手伸到北堂尊越的胸前,隔着外袍,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搓揉起男人那厚实的胸肌,接着又慢慢地将手探入到外衣当中,很快就顺势伸进了北堂尊越的衣襟之内,一直进到最里面,随手抚摸着父亲胸膛上那细腻结实的肌理,漂亮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然而很快就又笑了起来,心平气和地施施然说道:“哦,是么,原来我就要有弟弟妹妹了……这确实是好事。”北堂尊越凝神细看北堂戎渡脸上的神情,目光当中浮动着某种探究之色,略一沉吟,便抬起北堂戎渡的下巴,淡然道:“……你明明就不高兴,嗯?”北堂戎渡轻轻拨开男人的手,只微笑出声:“哪怕我是说‘高兴’,莫非你就会信不成?”
  殿外大雪纷纷而下,席天席地,火炉里的银丝炭烧得久了,便渐渐开始熄了下去,只略微还残余着些许光和热,北堂戎渡嘴里虽然是这么说着,但心中的那份郁结之感却并未因此而真正消去,那只放在北堂尊越怀里不断抚摩的右手,也在不知不觉中加重了一丝力道……北堂戎渡精致的眉峰好似远华春山一般微微扬起,语气中明显十分冷静,只继续说道:“我都明白的,如今不比从前,你即将登基,北堂家顷刻间便是皇族,而皇室当中,子嗣兴旺乃是大事,眼下北堂氏之中只有你我以及佳期、润攸,血脉未免单薄了些,不是社稷之福,现在你既然又有子女,那也算是喜事了。”北堂戎渡心中知道,自从北堂尊越在多年前答应他不会再给他添兄弟姐妹之后,就没有让谁为其生育儿女,否则以北堂尊越宠幸的人之多,只怕孩子早就有一大群了,而如今,想必是伴随着天下大势尘埃落定,北堂氏即将执掌四海万民,北堂尊越便没有再刻意不让后宫女子受孕,毕竟皇室血脉若是太单薄了些,并不是什么好事。
  北堂尊越听了这些话,眉心一动,若有所思地看着北堂戎渡略显直硬的面孔,声音低沉地依旧平和说道:“……戎渡,你若是心里不喜欢,便说一声,本王自然会如了你的愿。”但北堂戎渡却是眯着眼睛,嘴角轻轻扬了起来,似乎是想要露出一个笑容,但到底也没有真的笑出来,只淡淡地说了一番,道:“我承认自己向来心肠确实狠些,却也还不至于无缘无故的,便要杀一个没出世的孩子……虽然当年我的确算是做过这种事,比如那个安芷眉肚里的胎儿,但那毕竟是有原因的,现在我怎么说也是长兄,那孩子既是你的儿女,我自然不会动的。” 北堂戎渡一面说,一面偏过脸,目光微微低垂下去,道:“我其实……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北堂戎渡说罢,平静地压下了心中的那一点酸意,只面色如常,片刻沉吟道:“如今我自己也陆陆续续地有了两个孩子,既然如此,凭什么不让你也有其他的儿女?我还不至于那么自私。”话虽这么说,大袖掩映下的手却已用力紧捏了一捏,北堂尊越深潭一般的狭长眼眸真真切切地看着北堂戎渡,只是手一拉,北堂戎渡就被他扯落到了怀中,北堂尊越用指尖轻轻抚过少年略有滞涩的眉眼,然后伸手抬起对方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柔声说道:“傻小子,明明心里不愿意,还非要摆出这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来……本王不要这个孩子,嗯?”
  北堂戎渡目光平静如水,看不出有丝毫的涟漪,恍若未觉,只不作声,也不拒绝,只安静伏在北堂尊越怀里,长长的睫毛偶尔颤动一下,片刻之后,才按住了北堂尊越的手,款款说道:“不,这没什么,你别动这个孩子了……我不想你为我做这么些事,这让我觉得,欠你太多了。”北堂尊越却是轻叹着吻上北堂戎渡的眼睛,低声说道:“……那你怎么看起来就像是要哭了一样,让本王瞧着不忍心。”北堂戎渡将下巴尖抵在北堂尊越的肩头上,半闭上双眼,徐徐说道:“怎么可能……我莫非就是这么一个没出息的人么?又不是以前的小孩子了。”
  北堂戎渡说话间抿了抿唇,却是微微动了一下眼帘,唯见一双眸子似闭非闭,缓缓投身偎依在北堂尊越怀里,漫不经心地叹了一声,用温热的手抚上北堂尊越结实的手臂,轻声说道:“……爹,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以后无论你宠爱哪个人,或者是谁给你生了儿女,你都不能给她们太高的位份,只封贵嫔,夫人,昭仪,修容什么的都可以,却不要封妃位,不然,我就得叫她们母妃了……我不要这么称呼其他的女人。”北堂戎渡这么说着,一面微微转过脸,语气柔顺如同五月暖风,莹白似美玉雕琢的指尖按在男人眉心上,道:“爹,你答应我。”
  北堂尊越眉目灼灼,侧头低笑,向来冰冷而锐利的眼睛里,此时却是柔情似水,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北堂戎渡的头发,声音当中的语气越发显得低柔了许多,道:“本王都答应你……本王不会让任何人压在你头上。”北堂戎渡笑靥如花,柔顺中甚至带出了一些天真的颜色,右手在北堂尊越温热的怀里细细抚摸着,蓝眸微闭,轻柔拨弄着男人胸前的殷红乳尖,过了一会儿,才抬眼凝望着窗外的雪景,口中柔声说着:“我知道,你待我一向都是最好的……”
  北堂尊越任凭北堂戎渡在自己的胸前抚摩揉弄着,此时他上衣的襟口已被弄得略有些松散,露出了些许健壮的胸膛,听了这话,遂一边轻嗅着北堂戎渡身上的淡淡香气,一边随口说道:“……你真的知道?”北堂戎渡一时间不解其意,用指尖在北堂尊越的胸口上画着圈儿,懒懒开口:“什么?”北堂尊越捉住他的手,眼中或有柔情,或有明灭不定的深邃之意,悠然说道:“本王这个人,生平极度自私,只以自我为中心,一般来说,像这样的一个人,几乎不可能会去看重其他人……不过,凡事也总有例外,比如说,戎渡,本王对你,有情。”
  北堂尊越说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嘴角似有若无地微微上挑,拢北堂戎渡在怀,道:“……本王对你有情,正因为如此,所以本王可以对你完全表现出最好最宽容的一面,但却决不会把这些再给别人,也不准你把对本王的心思同样转给别人……”北堂尊越说到这里,见北堂戎渡面上若有所思,便笑了笑,一字一句地认真道:“戎渡,你可知道,对于那些和你关系不一般的所有人,本王真的很想要杀了他们……不过还好,除了本王之外,你如今表现得还不是太重视其他的人,因此他们才可以活得很好,这一切,只因为你一直和本王是一条心,所以才让本王觉得他们一个个其实都微不足道,于是就不是太在意了,可以放过他们,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对其他人的关心程度让本王觉得不能忍受了,他们就一定不能再留在这世上。”
  北堂戎渡的指尖微微一颤,不由自主地去看北堂尊越,但北堂尊越却只是笑着把他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薄唇轻吻他的鬓发,吻他的脸,吻那眉毛,眼睛,额头,嘴角,动作虽有些用力,却并不显得粗鲁,只轻描淡写地道:“如果你对谁特别好,那么本王就会更恨那个人……你是本王心爱之人,所以无论如何,即便是再生气,本王都不会伤害你,但是本王却会把这怒火,转嫁到其他的人身上,反正除了你之外,其他所有人的死活,本王都不放在心上。”北堂尊越深邃的眼睛似乎逐渐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他深深舔着北堂戎渡柔软的嘴唇,一面微微喘息着加深这个吻,一面几不可闻地笑喃道:“如果不能和你一起快乐,那么,本王宁可叫你一个人伤心,也决不肯看见你和别人快乐,这就是……本王喜欢你的方式。”北堂尊越的这一番话犹如魔咒一般,是注定逃不开的枷锁,在耳边缓缓响起,一路攫紧了每一处的神经,北堂戎渡心中微微颤栗着,只觉得此时此刻,北堂尊越虽然将他抱紧了,但深处却有他永远不想也不敢触摸到的东西,面上却只是恬和地微笑,迎合着北堂尊越此刻索缠的吻。
  未几,有礼部的官员进宫,上奏一月一日的登基大典事宜,北堂尊越自去前殿传其入见,留北堂戎渡自己待在暖阁当中,北堂戎渡眼见北堂尊越离开,遂唤了自己贴身的内侍进来,去寻几本书打发时间,等北堂尊越回来,不一时,内侍抱了一摞子书呈到北堂戎渡面前,北堂戎渡斜倚在暖炕上,随手挑了一本翻开来看,又道:“我记得上回在宫里喝的‘晋康醉’很好,你叫人去取一壶来,烫热了我喝。”内侍听了,忙苦着脸道:“爷且饶了奴才罢,今日才犯了咳症,若是一般的酒倒也还罢了,却如何敢给爷烈酒喝,要是给王上知道了,奴才有几张皮也不够剥的!”北堂戎渡笑道:“你这奴才,最是奸猾,罢了,拿些浓茶来就是了,刚才吃多了点心,胃里只觉甜腻腻的。”内侍闻言,遂出去吩咐下面人浓浓地煎一碗茶汤送来。
  一时北堂戎渡从内侍手里接了热茶来喝,一面瞧着书,刚呷了一口,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目光一烁,沉声道:“你去安管侍那里打听一下,问清楚最近后宫的事情……这老货,后宫有人怀了身孕这等事,我居然却没有一点儿风声收到,刚才还是父王告诉我,我才知道,既然如此,还要他们做什么!”以北堂戎渡如今的权势,宫中自有眼线安插,以使消息灵通,那内侍见北堂戎渡动了气,便忙不迭地应下,去寻北堂戎渡点名的那人,约莫过了一刻钟之后,才挟着一身外面的寒气回来,躬身快步趋入暖阁,袖手轻声道:“回爷的话,方才奴才已经向安管侍打听清楚了,虽说前几日后宫确实有人传了太医去瞧病,但只说是着了风寒,并未有怀了胎的消息传出来……安管侍说,想来是那女子小心,生怕走漏了风声,来招致不测,因此就买通了太医,将此事暂且压下,他也是奴才刚才去问起,才知道后宫有人怀了孕。”
  北堂戎渡听了这一番话,皱了皱眉,心中也大概猜出了八九分,后宫之中向来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不断,这女子应是出于顾忌才不敢让人知道此事,生出嫉妒之心来加害,因此只告诉了北堂尊越,倒也不能全怪底下人办事不利……思及至此,北堂戎渡便哼了一声,道:“也罢了。”说着翻书继续瞧着,一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道:“……对了,那个传太医看病的女人,是谁?”内侍听他问起,遂轻声道:“世子爷可还记得当年蕃业城破,城主于蓼海的一双儿女被送到京中之事么?安管侍说了,眼下这后宫里有孕的女子,就是那于蓼海的长女于丹瑶。”北堂戎渡闻言,却是忽然微微睁了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双眸如同利剑般倏地一寒,道:“……于丹瑶?那个于丹笙……的姐姐?”内侍觑他一眼,喏喏应道:“正是。”再不敢再多说什么,北堂戎渡冷笑一声,缓缓道:“原来是她……”
  北堂戎渡言语之间,已是微微垂了垂眼,旋即冷声说道:“当初我让人杀了于丹笙,我不信这个于丹瑶会不怨恨我,那么,等将来她生下了孩子,必然会调唆得那孩子也对我怀有恨意,既然如此……”旁边内侍虽不知北堂尊越与北堂戎渡父子之间的关系,却也清楚皇家权力储位之争,最是险恶不过,兄弟相杀之事十分平常,心中只当是北堂戎渡要提前清除一切隐患,因此小心翼翼地插嘴道:“爷的意思……?”北堂戎渡轻轻一笑,漠然置之,锦衣华服之下,俊美的脸孔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清颜色,眼神几乎要冷到深处去,回望窗外景致,却缓缓笑了起来,面容丝毫不改,只轻轻吐出四字:“……留子去母。”内侍神情一肃,垂手道:“奴才晓得了。”北堂戎渡微微冷笑出声,那一丝冷薄的笑意似犀利的电光,飞快划过眉宇,一手按住大拇指上的多宝绛珠扳指,淡然说道:“让她先活着,等生产那天,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她的事了。”内侍心知肚明,眸子微微垂下,轻声道:“奴才明白……想来这妇人生产,原本便是凶险之事,由此失了性命,那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奴才这就去与安管侍说知。”北堂戎渡笑了笑,面容一如既往地沉静,不见任何波澜起伏,只伸手取了杯子,将里面剩下的浓茶一口喝了,一言不发,唯见窗外大雪铺天盖地而下,压折了几根细瘦的枯枝,就如同权力一般,能够让黑的变成白的,也可以践踏天地间的一切秩序,抹去所有污秽。
  ……北堂尊越处理公事既罢,再进到暖阁时,手里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枇杷贝母汤,抬眼就见到北堂戎渡已经面朝炕内,盖着一条团福绣金纹狸毛厚毯,背对着他睡着了,炕下丢着一本摊开的书,唯见青丝铺散,悄无人声,只有墙角笼着暖炉,炉子里的银丝炭被烧得发出细微的‘哔剥哔剥’轻响,平添了几丝暖意。北堂尊越走过去,把青花碗放在旁边炕头的梅花填漆小几上,用手在北堂戎渡的肩上拍了拍:“……渡儿?”北堂戎渡的身子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既而缓缓翻过身来,转向北堂尊越,几许黑发散落在耳垂旁,眉宇松融,星眼微饧,只打了个哈欠道:“你回来了……”北堂尊越伸手把他扶起来,让北堂戎渡歪在自己的臂弯中,另一只手则端起旁边小几上的碗,道:“听你身边的奴才说,今早你又咳嗽起来……把这个喝了。”此刻外头寒风卷地,风声疾紧,北堂戎渡挽一挽松垂的鬓发,打量了一眼碗里黑糊糊的汤汁,咕哝道:“老毛病了,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北堂尊越轻轻吹了吹汤,然后把碗沿凑到北堂戎渡嘴上,慢条斯理地道:“快喝了,哪来那么多话。”北堂戎渡没奈何,只得慢慢饮下,既而从袖中抽出锦帕擦了擦嘴角,往北堂尊越身前靠一靠,眼波流转间,有几许明媚之意,温柔如流水倾泻,乌黑的发丝软软垂在肩头,只向眼前人笑道:“罗里罗嗦的……”
  北堂尊越低低一笑,把北堂戎渡拢入怀中,嗅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漫不经心地道:“别人想要本王罗嗦还不行,你倒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北堂戎渡听得出他语中所含的情意,心中自有感触,抬手拥住北堂尊越的肩,一面举头吻一吻对方的下巴,低慨道:“谁说我不知福了,你对我的好,我全都记在心里,一辈子也不会负你的……除非,你先负了我。”北堂尊越目光微凝,嗤嗤一声笑,道:“这么嘴甜?”手指刮了一下北堂戎渡高挺的鼻子,故意调笑:“本王日后就算是负你,又能如何。”北堂戎渡把脸搁在男人的手臂上蹭了蹭,声音有些沉沉,却依旧笑道:“那我可是说不定会杀了你,或者别的什么……虽然说伤害你我会不忍心,可既然我不能和你一起幸福,那就一块儿痛苦好了,我宁愿如此,也不让你变心。”北堂尊越起先只是在嘴角略染了一缕笑意,后来渐渐笑容越浓,终于止不住笑出声来,拍了拍北堂戎渡的脸,伸手一捋儿子的鬓发,道:“你比起本王,原来也没心软到哪里。”北堂戎渡斜斜睨他一眼,笑道:“要不怎么说是你儿子呢,你身上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也都有。”
  ……
  午后过了晌饭时辰,外头的雪已经小了许多,只剩下了细碎的雪珠子,牧倾萍坐在火炉边,披一件滚毛外裳,头上只松松挽着髻,神情倦倦地看着窗外的雪景,丢下手里已经临摹了一半的簪花小篆,道:“屋里太热了些,把炭盆撤去一个。”旁边宫人忙应了一声,撤掉墙角的一个炭盆,牧倾萍洗了手,拿热毛巾在脸上敷了敷,却忽听见远远传来一缕隐约的歌声,伴和着丝竹管弦之音,仔细听听,似乎是从琼华宫方向传来,牧倾萍一时间凝神听着,不觉说道:“这声音……是琼华宫那边的么?”在侧一名宫人笑道:“少君一向喜欢音律,想来应该是叫了乐师歌女在助兴呢,正好也衬雪景,雅致得很。”牧倾萍嗯了一声,又坐了一时,忽道:“上回送来的那些花挑一盆出来,我送到琼华宫去。”说着,起身脱了肩头披着的滚毛外裳,坐到梳妆台前,命人服侍自己梳头打扮,以便将自己最美丽的一面,都展露在那人面前。
  镜中人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牧倾萍拆散头上简单的髻子,叫宫人细细挽了繁复的发式,左右累累各插了数支赤金长簪,又用了各色珠玉发钗精心装饰起来,面上薄施胭脂,在眉心贴了翠花钿,换上一身彤樱色团花广袖长衣,下着五色锦盘凤仙裙,这才对镜照了照,看见里面的人确实明艳不可方物,便接过宫人递来的绿釉色缠臂纱挽在手臂上,道:“……走罢。”
  一时牧倾萍带人前往琼华宫,正值沈韩烟站在九曲廊下,身穿琥珀色对襟厚罗衣,斜倚玉栏,临风而立,正用修长的手指拿着一卷书在看,配合着眼前细雪霏霏之景,周遭丝竹歌吟之声,实是极有情致,眉宇间是淡淡的闲散颜色,忽见了牧倾萍自远处撑伞走来,便一手合上书卷拢在袖里,道:“天气很冷,怎么却过来了。”牧倾萍走到近前,怀里抱着一盆鲜花,眼波略略流转之间,情意微露,却又很好地掩饰住,只微微欠身说道:“方才在屋里听见有舞乐声,便来凑个趣儿。”沈韩烟让人接了牧倾萍怀里的花,点头道:“这里冷,进去说话罢。”
  两人进到里面,分了主次坐下,沈韩烟让人拿了手炉给牧倾萍捧在怀里取暖,自己坐在主位,一时倒也不知说些什么,两人正相对静静间,却忽听有人笑道:“……这天气赏雪听曲,果然好得很,韩烟,你倒会乐。”说着锦帘掀起,北堂戎渡带着些许雪天特有的湿润寒气走了进来,一旁忙有两个宫人上前,替他脱了外面的大氅,北堂戎渡目光往室中一扫,对牧倾萍笑了笑道:“哦,你也在啊。”牧倾萍起身朝他微微一礼,道:“……闲着无事,便过来坐坐说话。”沈韩烟将自己的暖手炉塞进北堂戎渡怀中,道:“露儿呢?”北堂戎渡在他旁边坐下,接过宫人奉上的热茶喝了一口,驱去身上的寒气,这才道:“在宫里吃过饭就睡了,我抱她回来,刚才已经叫人送她回房了。”沈韩烟这才放下心来,笑道:“这丫头趁我不注意,自己偷偷跑去找你,这么冷的天,若是受了寒却怎么好?等她晚上醒了,我必罚她,叫她长一长记性才是。”北堂戎渡笑呵呵地打圆场,道:“小孩子么,淘气些也是难免,怪她做什么?”
  一时三人说着话,沈韩烟用火钳子拨了拨手炉里的灰,关心道:“我听说你今天又犯了咳嗽,不如叫人去煮些冰糖梨子汤来,喝上一碗。”北堂戎渡摇了摇头,打着呵欠道:“不了,我今天在父亲那里喝了不少枇杷贝母汤,都厌了,现在什么也喝不下去。”一旁牧倾萍见他二人言谈和顺,忍不住插嘴道:“听说过前些日子姨姥……太夫人来了信,说要过来看看,如今可要到了么?”北堂戎渡嘴角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说道:“应该快了,大概就是这几天罢,外祖母有事路过京都附近,顺道就来瞧瞧我,两个孩子长到如今,还没有见过曾外祖呢,正好一家子见面。”北堂戎渡说着,一手支颊,浅浅打了个哈欠:“说到这个,我也想起来了,父亲一月一日登基,四方同庆,届时鹘祗王子毕丹会带人入京朝贺,我和他也算有些交情,会请他在咱们青宫住着,韩烟,你把到时候去服侍的人手给安排一下。”
  226、二百二十五.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沈韩烟闻言,便点了点头,应道:“……这个自然,你也不必操心,都在我身上。”牧倾萍坐在一旁,怀里抱着暖手炉,只微微垂着眼帘,显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她听着北堂戎渡与沈韩烟说话,偶尔抬头,目光朝着沈韩烟所在的方向飘去,水杏儿一般的晶亮眼眸里,忽然就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惆怅之意,此时此刻,她忽然就很想握住这个人的手,去抱一抱他,亲近亲近他,想要把什么都抛下,只肆无忌惮地偎依在他怀里,安安稳稳地待上一会儿,哪怕只有片刻是的,她任性,倔强,骄纵,刁蛮,大胆,暴躁……然而,她毕竟是个女人。
  北堂戎渡在琼华宫坐了一会儿,叙了些家常闲话,心中便惦记着还要公务要办,径自回去了,牧倾萍见他既然打头要走,自己倒也不好再多留了,因此心中虽然郁郁,却也只得随北堂戎渡一起出了琼华宫。一时北堂戎渡坐上软辇,见牧倾萍只由宫人撑伞往回走,便道:“既然是下雪天,怎么也不坐个轿子什么的,平白冷着……算了,我送你回去罢,上来。”说着,伸手示意牧倾萍坐上来,牧倾萍略微犹豫了一下,便伸出手,任凭北堂戎渡拉她上去,坐在了北堂戎渡的身边,几个抬辇的太监这才稳稳扛起杠木,一行人沿着路,先调头去了长平殿。
  北堂戎渡把牧倾萍送回去之后,便回了自己的寝宫,开始动手处理公事,一时间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三四个内侍在一旁安静伺候,不闻一声异响,北堂戎渡听着细细的雪粒子打在琉璃瓦上的轻响声,顺手从身边一个内侍手里接了热茶,道:“……去点上些玉黎香来,再叫人做一点儿玫瑰糕端进来我吃,我中午在宫里没怎么吃饱。”旁边内侍忙答应了一声,下去吩咐厨房去做了点心送来,另一人则寻了一匣子上好的玉黎香,揭开鼎盖往里面慢慢添着香料,北堂戎渡把刚看完的公文合起,放到一旁的案角,又伸手取了一张新的来看,室中珠帘低垂,白色的轻烟丝丝缕缕从鼎中散溢出来,袅娜如纱,散发出一股芬芳的花木清香味道,弥漫在周遭,不一时刚做好的点心送了上来,北堂戎渡拿一块吃了,适逢谷刑来送摩月教在中原的新提拔人员花名册,北堂戎渡拿过来粗粗看了一遍,一面随口问道:“今年下面各项生意的盈利怎么样?”谷刑面色无波,只垂手道:“……回爷的话,比去年要略多上近一成。”
  北堂戎渡放下名册,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黑漆案面,点头道:“还可以……你回去以后吩咐下去,叫人把下面的贩盐运盐之类生意都给我快些清断了,父王即将登基,朝廷马上就要实行盐铁专垄,设官署掌管盐政且征收盐税,以前也还罢了,朝廷可以暂且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贩卖私盐很快就会是实打实的重罪,我下面的人不能做这个出头鸟,虽然贩盐生意利润高,但也不准让人拿这个来说嘴。”谷刑听了,径自应下,北堂戎渡就着热茶吃点心,目光望着那香鼎里淡薄的烟气,道:“上回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父王登基时,四海皆贺,我宫中自要拿出一份象样的庆位贺礼,总不能拿那些寻常的珠玉古玩凑数,没的失了面子。”谷刑并无迟疑,躬身道:“前番爷吩咐之后,属下就已分派下去,着人各处搜罗,如今已得十之八九了。”北堂戎渡嗯了一声,显然对谷刑办事比较满意,点头道:“东西列出的单子呢,拿来我看看。”说罢,一名内侍便已走到谷刑面前,谷刑简单说了几句话,就见内侍点一点头,既而快步出去,约莫将近两刻钟后,内侍引着一个身穿裘袄的中年男子进来,是谷刑手下专司财货买办等事宜的大掌事,那人方一入门,便利索跪下,伏身不动,只从怀里摸出一张烫金单子,双手递与旁边的内侍,内侍一手接过,这才快步趋前,呈与北堂戎渡。
  北堂戎渡打开单子,用目光在上面细细扫了一遍,面上神情似乎比较满意,片刻之后,才将清单搁在案上,道:“……做事还算得力,赏。”那人忙叩头谢过,却又伏身道:“除却汉王登基贺礼,属下等尚有一物,乃是敬奉世子之礼。”北堂戎渡闻言,倒是稍微生出了几分兴趣,道:“……哦?什么东西,拿上来看看。”他早已注意到此人来时所携的一只盒子,外观装饰得极为华贵精美,只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那人听了北堂戎渡的话之后,忙从身旁捧起那只沉甸甸的沉香木盒,交由太监转送到北堂戎渡面前,北堂戎渡的目光在这木盒上扫了一下,似乎提起了几分兴致地打开了盒子,待看清了里面装的东西时,眼皮却忽然几不可觉地微微跳了一下,而近旁的内侍面上虽不显露,却是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彼此暗中对视一眼,一时间四周静悄悄的,半点声响也没有,只听得到外面雪粒簌簌而下,寒风轻卷。
  却见盒内装的是一顶头冠,用明黄的万福万寿贡缎衬在底下,其形制为冠上十八梁,以小指肚大小的北珠卷结于冠上,前后垂白珠各九旒,每旒五采缫九,贯五采玉九,赤、白、青、黄、黑相次,使青罗为表,冠前加金博山,以玳瑁制成蝉形附加于冠上,垂青纩充耳,承以白玉瑱,玉衡,朱紘缨,犀簪导,材料极为考究,做工亦是完美无缺,但见珠光幽幽,宝气纵横,一旁的一个小太监神色之间虽没有明显变化,但心跳却是不由自主地加快,后背亦且有微微潮湿之意,只因这东西根本不是普通的头冠,分明却是一顶唯有皇太子才可用的冠冕!
  北堂戎渡坐在蝶钿黑漆大案之后,面色如常,只是目光在盒内停留了片刻,却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其余人等都侍立在旁,静静地私下观察着他的脸色,突然间却听北堂戎渡冷哼了一声,微微眯起狭长的眼睛,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神情似是捉摸不定,缓缓地一字一句说道:“……这是什么意思,嗯?你私自做这个东西送上来,想要干什么?……小小的一个掌事,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谁给你擅职的权力!”说话间一拍大案,发出沉闷的巨大响声,室中诸人见了,立时尽皆肃容跪下,但无论是谁,都看得出北堂戎渡虽然似乎是声色俱厉的模样,但眼内却并无真正怒气勃发之色,其实根本没有当真动怒,因此心中并不慌乱,就见那献冠之人以头深深抵地,神色变幻不定,口中却条理清晰,飞快道:“……属下卑微之人,怎敢逾越?实是世子多年来辅佐汉王,功劳莫大,当年四方征战,助汉王打下基业,平定天下,武勋何其高也!如今朝廷内外,谁不知世子功大于社稷,况且又是汉王独子,深受王上信爱,哪个不服?眼下汉王即将登基为帝,世子进封太子之日,指日可待,不过只是早晚之事罢了,因此属下斗胆,在命人各处搜罗珍宝之际,令巧手匠师打造此物,提前进献主子!”
  室中一片安静,静到了极处,就几乎能够听得到‘怦怦’的心跳之声,唯见众人跪倒一地,北堂戎渡目光幽深难明,指头在案上轻轻敲着,不知过了多久,神色逐渐缓和了下来,却悠悠说道:“这等朝廷上的事,也是你等有资格插口置喙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他虽是这么说,诸人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大定,北堂戎渡用手慢腾腾地摸了摸那顶精美绝伦的太子冠冕,目光当中有些深沉,旁边一名老成些的太监小心进言道:“……此物确是精巧,不如奴才……伺候爷试戴一回?”北堂戎渡没说话,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那太监见状,十分知机,忙叫旁边一个太监取镜子来,自己则从盒内双手捧了冠,服侍北堂戎渡慢慢戴好。
  镜中人华冠锦服,神态间一片肃然,风仪威凛,果然是天家本色,难描难画,众人察言观色,知道此次这献冠的人算是拍对了马屁,日后必是有所好处,而北堂戎渡自己,也知道此事决不会是仅仅一个买办大掌事就敢私自做主的,想必也是自己麾下效忠众人揣摩上意的一种暗中表示……北堂戎渡往镜子里看了一看,不觉挑了挑眉,若有所思,既而便让内侍将太子冠冕取下,重新放入盒中,送到自己的私库里安放,然后便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了。
  室中只剩下北堂戎渡一个人,窗外的风声也似乎稍微小了一点儿,北堂戎渡负手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雪景,眼见那雪珠子簌簌扬扬,天地间一片白皑皑的静谧,天也开始有些放晴的迹象,心中倒也不由得逐渐宁和了下来,一时忽见外头有年纪小些的宫人在堆雪人,打雪仗,嘻嘻哈哈地很是快活,一张张秀美的脸孔冻得红彤彤的,平添了几分妩媚颜色,不禁面上露出些许笑容,却忽然心中一动,走回到案桌前,铺开一张上好的竹纹纸,用笔蘸墨写了起来。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一时写罢,北堂戎渡放下笔,往纸上吹了吹,弄干墨迹,一面看着上面的字,一面嘴角已似有若无地微微上翘起来,这一篇《郑风*出其东门》乃是男子表现自己爱有所专之语,北堂戎渡看着字心中暗笑,等到纸上的墨迹晾干了以后,便寻了一个信封装好,粘上封口,又取来一只锦盒,唤人进来道:“刚才做的玫瑰糕还有多少?再装一盘子来。”不一时糕点端了进来,北堂戎渡把点心连盘子一起放进盒内,将信封压在盘下,这才合上盖子,交与一个太监,吩咐道:“把这个东西送到王宫,交到父王手上。”那太监双手捧了锦盒,应喏而出,北堂戎渡见他下去,心中忽然想,这算不算是鸿雁传情?一时也觉好笑,禁不住自己笑出声来。
  未几,那太监裹着一身寒气回来,仍旧捧着先前的那只锦盒,恭声说道:“……王上收了东西之后,便命奴才将此物送还给世子。”北堂戎渡听了,便摆了摆手示意让他下去,自己把盒子拿过来,打开一看,就见里面的点心已经没了,只剩下一个信封放在里头,便展开来看看,只见上面两个大字赫然在目:罗嗦!北堂戎渡见了,哈哈一笑,当即就笑倒在椅子上。
  过了十余日,天气越发冷了,一连几天都在下雪,这一日北堂戎渡下了朝,回往自己宫中,刚从东门进去,换上早就停在一旁的暖轿,由八个年轻力壮的宦官抬了,稳稳而行,等过了东上中门时,却见迎面有两个大太监满面喜色地上前行礼,口中说道:“……禀世子爷,太夫人已到了。”北堂戎渡在轿内听了,不免有些惊讶,随即就一手半掀了帘子,笑道:“哦?这么快?”又问:“……外祖母眼下,在哪里歇息?”其中一个太监忙垂手道:“回世子爷的话,太夫人如今正在琼华宫,三位侧妃都已前去拜见了。”北堂戎渡点了点头,道:“去告知外祖母,待我先回宫换了衣裳,便去一家子相见。”说着放下轿帘,道:“走罢,先回我宫中。”
  一时北堂戎渡在自己寝宫换下朝服,改穿家常衣裳,这才乘辇前往琼华宫,这琼华宫乃是沈韩烟的起居所在,自然富丽奢宏不比别处,正殿的尽头辟作暖阁,平日里在冬天接待北堂戎渡,或者三位侧妃前来请安,基本上都在这里,不过今日明显比往常更热闹许多,北堂戎渡还没进到里面,远远就听见有欢声笑语不断,北堂戎渡会心一笑,脚下不由得加快了几步,未等两侧宫人动手,已是自己掀帘进了屋,刚一跨进门槛,就见到里面已经坐了一屋子的人,正中的一张小填漆九枝梅花靠背的芙蓉榻上,一名盛装的绝色丽人正身后斜倚着靠垫坐着,双手搭膝,唇角微微含笑,正与左右之人说话,沈韩烟端坐下首,宋、谢二妃以及牧倾萍也依次排列,一个个盛妆丽容,花貌妍媸,团团围坐在室中,衣鬓生香,格外热闹,直如众星捧月一般,侍坐在那丽人左右,两个孩子亦在其中,周围数十名宫人于旁侧侍奉,此时室中暖如春末时分,暗香满满,北堂戎渡眼见那丽人容貌倾国,仪态万端,一眉一眼看起来都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的熟悉,眼前仿佛就开始有些模糊起来,就好象是看见了当年北堂迦一般,宛若从前时光,一时间不知为何,心中顿时滋味难言,只那么一怔之下,便随即径直快步走了过去,在对方面前大礼参见,同时感慨万千,只道:“……不肖孙戎渡,见过外祖母。”
  那厢许昔嵋却也是神情有异,她已有许久不见北堂戎渡,如今一见之下,只觉得他长大许多,不免有片刻的失神,既而凝神细看着北堂戎渡的脸庞,只见北堂戎渡一副少年郎模样,面容俊美,丰姿翩然,那棱角,那五官,足有北堂晋臣当年六七分形容,饶是她身为一教之主,心性坚毅以极,什么都经历过了,然而面对此情此景,心下亦不由得登时一酸,顿时连忙稳住了,很快笑起来,伸手挽北堂戎渡起身,细细端详着外孙,叹道:“好孩子,许久不见,怎么却瘦了很多……快坐在我身边,咱们娘儿俩好好说话。”北堂戎渡忙陪了笑道:“哪里是瘦了,我整日里锦衣玉食,全是好东西养着,应该说是胖了还差不多,您不过是久不见我,才那么觉得罢了。”一面说,一面让人给他脱了身上连兜帽的大氅,露出一身颜色素净的家常对襟大袄,简洁的款式越发衬得容色出尘,旁边除了沈韩烟以外,其余三女都起身朝他一礼,北堂戎渡摆摆手,让她们坐下,一手抱起早就笑眯眯地仰头看着他的北堂佳期,道:“今天怎么这么乖了?也不出声。”北堂佳期亲亲热热地用小手搂着父亲的脖子,甜甜说道:“阿爹说,今天在曾外祖母面前,不许淘气的……”北堂戎渡一笑,抱着女儿在许昔嵋身旁坐了,不由笑道:“这丫头虽然生性淘气些,但也不是一味胡闹,您看,长得也挺讨人喜欢。”
  许昔嵋抱过北堂佳期,又让宋妃把襁褓里的北堂润攸也抱上前来,自己一手抱着一个,看了又看,眉目之间喜不自胜,只轻声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一双小儿女,如今我也是有重孙的人了,再没有什么不安心的。”说着,又想起北堂戎渡的祖父北堂晋臣来,不由得道:“我平生至此,也算是什么都经历过了,如今盼到你也有了儿女,我还有什么不欢喜的?便是如今……那人招了我去,我也能闭得上眼了。”说着,便有了些伤怀之色,北堂戎渡见状,隐隐有些猜到她是为了谁伤感,因此也不便点破,只是忙趋前安慰起来,又说了好些宽心的话,许昔嵋方才展颜。一旁沈韩烟已唤宫人端了热水毛巾等物,牧倾萍起身服侍许昔嵋洗了脸,开妆匀面,又上茶漱了口,这才各自重新归座,北堂戎渡不欲说这些伤感之事,便转了话题,笑道:“您不知道,这两个孩子都不是安静的性子,润攸还好些,现在还小,不过是多哭闹些罢了,佳期却是调皮捣蛋的,她若是再大些,这宫里必让她弄得鸡飞狗跳的。”
  许昔嵋浑不在意,却转脸笑道:“咱们到底不是寻常人家,孩子们活泼一些,你又何必拘着,再说我虽不知你小时候什么样,然而看这两个孩子,可想当初你莫非就一定是个省事的了?还好意思在这里说嘴。”说罢,目光看向一旁静坐着的牧倾萍,既而含笑向北堂戎渡道:“……当初我便想着,你们姐弟俩倒是很合适的一对儿,如今看来,果然如此。”一面说,一面抹下腕间的一只翡翠莲花多宝镯子,给了牧倾萍,道:“你们两个人从前虽爱拌嘴斗趣,不过那都是年轻人喜欢玩儿罢了,眼下你既然嫁与了他,渡儿就必不会待你不好,如今他已有了儿女,你也应该多多再为他开枝散叶才是。”旁边宋妃谢妃见她待牧倾萍格外不同,眼中不免有羡慕之色,牧倾萍却是神情之间不大自然,只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将镯子接了过来。
  北堂戎渡见状,便不露声色地插口笑道:“您急什么,等再有些年佳期他们大了,生他十个八个丫头小子,够您抱的。”一边说着,一边动手剥了个蜜橘送到许昔嵋手中,许昔嵋听了这话,止不住怡然一笑,风致嫣然,复又歪在软垫上,拢一拢鬓角,含笑道:“那要等到什么年月,到时候,我只怕都是老婆子了。”北堂戎渡忙悠悠笑道:“谁说的,您明明年轻得很,等再过十来年,也必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真真小姑娘一样,说什么老不老的?”许昔嵋到底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指头点在北堂戎渡额上,口中啐道:“油嘴滑舌!”
  众人闲话了一时,待午间用过饭,许昔嵋道:“渡儿,带我去见见你母亲罢。”北堂戎渡闻言,便命人备了坐辇,两人动身前往永芳宫,许昔嵋眼见三十多年不曾见过面的女儿躺在玉床上,容貌如花,与自己一模一样,直如睡着了一般,一时间抚尸大恸,禁不住掉下泪来,北堂戎渡眼见此情此景,也自伤感,遂强打精神在旁安慰了一回,未几,许昔嵋定一定心神,道:“我不在你这里久住,今夜便要出城,你母亲的遗体要好好保存,不能有半点差池。”北堂戎渡惊讶道:“何必这样急,您还是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罢,再说等一月一日时,父亲他便要登基了。”许昔嵋微微皱眉,声音冷淡道:“……北堂尊越他登不登基,与我何干?”北堂戎渡听了,知道许昔嵋是因为北堂尊越生母与她当年是情敌的缘故,对北堂尊越不待见,再说北堂迦的死与北堂尊越也是有关,因此便不欲多说,徒惹许昔嵋不快,只道:“那也不必这么快……”许昔嵋打断他的话,道:“我还有事,渡儿,你不必留我。”说着,却又凝神一握北堂戎渡的手,肃然道:“北堂尊越如今已得天下,他既是做了皇帝,以后你便须仔细,不要让他再有儿子。”北堂戎渡眼帘微垂,略牵了牵唇角算是一笑,只道:“那又何必,我如今已经快十八岁了,即便是父亲他以后再有千八百个儿子,也威胁不了我的位子,我怕什么。”
  许昔嵋柳眉一扬,轻斥道:“糊涂,你个傻孩子,帝王家的事,你以为是小门小户人家,谁能保得准?尤其你们北堂家练的那个功夫,一向都邪门儿得很,我当年就听你祖父说过,若是他能够把那‘千录诀’练到第十层,就可以自此容颜不改,体貌一直保持在当时,直到临死前才会变化,以北堂尊越的修为来看,我敢肯定他在多年前就已经练成了,你想想,他整个人一直可以保持青年时的颠峰状态,到了百八十岁也还是体健智清,和年轻人一样,那时候,你认为成年的兄弟会有多少?只怕连你兄弟们的孙子也都有了,这么一来,这其中的种种变故,究竟会有多大?你可要想仔细了!”北堂戎渡闭口不语,按说许昔嵋的想法其实是很正常的,都是因为一片爱护后人之心,才会这样为他长久考虑,但北堂戎渡总不能将自己与北堂尊越之间真正的关系告诉对方,因此只得含糊道:“这些我都知道,您就放心罢……”许昔嵋以为他真的听进去了,因此就不再多说,两人祭奠了一回北堂迦,便一起出了永芳宫。
  隔几日天开始放晴,北堂戎渡这一日进宫与北堂尊越商量政事,却没见对方在乾英宫,待问过宫人,才知北堂尊越在校场射靶,一时北堂戎渡调头去了西华门附近的校场,就见北堂尊越身穿劲装,袖口紧束在护腕当中,座下跨一匹骏马,打马疾驰之间,黑发猖狂飞扬,一手挽弓,只见那箭矢如同流星追月也似,三支金翎箭同时正中红心,北堂戎渡身披大氅在旁看着,笑吟吟地喝一声彩,北堂尊越随手将弓一抛,丢给一旁的侍卫,自己翻身下马,朝北堂戎渡走来,用手在他的头顶一揉,道:“……自己近来犯咳嗽不知道?偏到这里灌风,还不跟本王回去!”北堂戎渡笑道:“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两人回到乾英宫,待北堂尊越换过衣裳,便一同谈论公事,末了,北堂戎渡在旁动手替北堂尊越研着墨,道:“……说起来,这毕丹也差不多要到京了。”北堂尊越一面用笔在公文上批着,一面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北堂戎渡见他凤眼修眉,肌肤胜玉,不禁心中微微一动,心猿意马起来,只觉身侧之人好看得紧,反正他向来风流惯了的,忍不住就低下头去,在男人执笔的那只手上轻轻一吻,北堂尊越抬起头看他,俊美无俦的面孔上有着类似嘲笑之色,悠然道:“……好色好成这样?”北堂戎渡只是装傻,道:“哪样?”刚说完,就被北堂尊越一手摁倒在书案上,似笑非笑道:“装什么蒜!”北堂戎渡噗嗤一笑,却拉住了父亲的手,只是凝目注视对方不语,片刻之后,才笑道:“食色性也,有什么不对的。”北堂尊越叹息一声,吻了吻他的额头,一手环住少年窄瘦的腰,道:“晚上还咳嗽得厉害?……是本王当年不好。”
  北堂戎渡轻轻抱着父亲的肩,一根指头划着对方甚长的双眉,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慢慢盈满,说不出地安稳,彼此能够这样相亲相近,已是世间十分幸运之事,遂笑道:“当初是我自己发烧留了病根,关你什么事?”北堂尊越徐徐吻他鬓间,心中生出一些温柔缠绵之意,脸上仍是微笑,缓缓低叹道:“好孩子……”一面伸手解他衣带,北堂戎渡此时也想与北堂尊越肌肤相亲,因此也不计较自己眼下还半躺在桌案上,只搂着北堂尊越的脖子,与男人亲热,但中途却忽然只觉得股间被侵入,一根修长的手指蘸着刚才他喷薄而出的温热液体,在那隐秘处缓缓揉按,北堂戎渡心中顿时一惊,刚要起来拒绝,却只听北堂尊越轻喃道:“渡儿……”那声音低沉中有些绵绵之意,恍若流情,北堂戎渡忽然想到北堂尊越当初甘愿雌伏时,不知道有多痛楚,思及至此,不知怎地,却是脑子里有些混乱,再看北堂尊越专注的目光中柔情款款,温柔无限,心中就软了起来,仿佛理智渐渐所剩无几,竟没有立时开口拒绝,北堂尊越其实原本也没指望他能愿意,但眼下却见对方居然没有马上反抗,心中一怔之余,旋即就是惊喜交加,于是慢慢亲吻北堂戎渡的身体,情欲纵横之间,心下更是万千的喜悦,打起精神,使出万般温柔手段,倾尽温柔地爱抚不已,只怕伤到了怀中这人。
  北堂戎渡心神恍惚间,只觉股间忽然一阵钝痛,似乎有什么东西侵了进来,他一回神,登时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当即意欲挣扎,却不知为何,那手却到底没有去推开北堂尊越,心下一时忽明忽暗,暗道罢了,就且顺了对方这一回,遂一手搭在脸上,咬牙忍耐,但随着那处试探的手指逐渐增多,只觉痛得厉害,正难以决断到底是不是要出口拒绝时,身下却忽然一松,体内上一刻还在肆虐的手指已然撤出,痛楚亦随之消失,北堂戎渡正茫然间,搭在脸上的那只手已被人拿开,北堂尊越低下头去,在他眉眼之处亲了一亲,见那睫毛还兀自微微直颤,心中一时轻怜蜜爱之意涌上,辗转不去,道:“……戎渡,很难受?”
  北堂戎渡此时尚且愣神,迟疑道:“你……不要了?”他此时仍有些隐隐的茫然,但看在北堂尊越眼中,却只觉越发地惹人疼惜,竟是说不出地可爱可怜,心中不由得一颤,虽然感到了忍耐欲望的艰难,然而想到方才北堂戎渡气息紊乱,浑身微微发抖的模样,心中却是百般怜惜,不舍得再让他痛苦,都说孩子是做娘的身上掉下的肉,可这人却是自己这当爹的心头上的一块肉疙瘩,如何愿意去伤害一个指头,因此叹气道:“……本王可不想待会儿听你哭爹喊娘地叫,让外面的人听见。”北堂戎渡眼睫低垂,面上有掩饰不去的一丝羞惭之色,同时只觉得心神俱颤,不曾料到北堂尊越在这种关头竟然也能克制自己,不由得低声说道:“过了这个村……可就……可就没这个店了,你想好了……”北堂尊越低骂一声,在北堂戎渡的额头上又吻了一吻,恼道:“你想得倒美!本王自有到手的时候。”一面懊恼,一面替北堂戎渡将衣裳拉扯整齐,北堂戎渡没说话,只伸手拥抱着父亲的肩头,就仿佛这才是自己在天地之间,最安定温暖的所在。
  227、二百二十六. 前传: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