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6)
  一路回到主屋,江梦枕站在门口道:多谢二少爷了。他已感觉到头脑昏沉、咽痛鼻塞,实在没精力再去应付齐鹤唳。
  齐鹤唳低声地说:明天我不去练武了, 陪你去祠堂...
  不必。
  我到底该怎么做呢?齐鹤唳如同一只被主人关在门外的小狗,磨蹭着不想离开,让我进去从头给你解释好吗?好多事都是误会...
  二少爷没做错什么, 解释就不必了。江梦枕并不想让他进屋, 见齐鹤唳仍立着不动, 忍不住眉头微蹙,我实在太累,不能依照前言留你...同房的约定经过这场风波自然是不能作数了。
  齐鹤唳心头仿佛被戳了一刀,急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这时候还想那些!
  江梦枕叹了口气,根本没有心气儿争辩,你只当我是个睁眼瞎子,辨不清人吧...
  齐鹤唳瞧着他苍白到透明的脸色,硬吞下这不堪的揣测,垂下头说:你休息吧,是我不该烦你...记得让人煎药,否则病要发起来了。
  江梦枕敷衍地应了一声,径自进了屋。
  第二天清晨,齐鹤唳的小厮送来了一卷抄好的家规,江梦枕翻了翻厚度,估计齐鹤唳是一夜没睡。早餐刚刚摆上,齐夫人手底下的老嬷嬷已到了院里来催,江梦枕只略用了几口,便又往祠堂去了。中午碧烟给他送饭时,见他额头上涂着醒神的凉油,整个人的精神全靠这一点沁凉吊着,一双吊梢凤眸半睁半闭,薄薄的眼皮泛着粉色,似乎支撑不住浓密的睫毛。
  江梦枕仍不肯喝药,碧烟放不下心,下午又偷偷来看了他一次,只见笔墨纸张散落一地,江梦枕已支撑不住栽倒在地上,浑身烧得如火炭一般。她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喊人,挽云轩又是请大夫又是熬药,风声传到正院,齐夫人只是冷笑:这是为逃避责罚装病呢?还是心情郁结真病了呢?若是他忍忍挨过这遭也就罢了,现在岂非更惹人笑?
  齐雀巧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得了信儿忙叫着齐夫人同去探病。母女二人进了挽云轩,江梦枕喝了药刚躺下,见她们来了,强撑着下床行礼,齐夫人也不虚拦他,生受了这个礼,拈起放在桌上的药方道:怎么忽然就病了,是我不该罚你吧?
  不敢...
  这事自然不与母亲相关,依我看是二少夫人的心忒重了!齐雀巧站在干岸上说风凉话,哪有猫儿不吃腥?只这样你就病了,以后可怎么活呢?
  江梦枕本想要强,可身子不争气到底让人嘲笑了去,心里更是乌糟烦闷。齐夫人随手翻了翻摞在桌上的家规,啧了一声,倒是写了不少,也算用心了...她忽然眼睛一亮,话风随之一转,怎么却是两样字迹呢?
  齐雀巧叫道:诶呦,这可真是不该了!弄虚作假地让人代笔,在祠堂里也敢欺瞒天地祖宗,可见认错的心不诚呢!
  江梦枕并没想把齐鹤唳写的那份交上去,只暂时放在一处,哪想到就她看了去,又是一桩罪,简直是心力交瘁。齐夫人怒气冲冲地令他全部重抄,江梦枕头痛欲裂,只想赶紧躺下休息一会儿,没反驳一句地全应下来,齐家母女俩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碧烟气得七窍冒烟,服侍江梦枕躺下后,嘱咐绛香守在一边,一人出去了。
  江梦枕不知自己是晕过去还是睡过去,再醒来时,齐鹤唳正握着他的手坐在床边,眼睛里布满血丝,见他醒了忙一叠声地问:你感觉如何?喝不喝水?饿不饿呢?
  江梦枕抽回自己的手,嗓音嘶哑地说:...让你看笑话了。
  齐鹤唳满腔关心都被噎了回去,他明确地感觉到江梦枕的心门随着前夜的屋门一同对他关上了,无论他怎么做,都只有被越推越远。
  我身子一向不太好,并不是为什么人或什么事病的,你不必多想,自己歇着去吧。江梦枕说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齐鹤唳呆呆坐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边的绛香上前劝道:二少爷您还是去吧,二少夫人病着没精力顾您,您往这儿一坐,他想喝水吃药都不好叫人了。
  齐鹤唳只得起身,恋恋地为江梦枕掖了掖被角,一步三回头地去了书房。没过一会儿,他的贴身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二少爷您快去看看吧,碧烟姑奶奶领了一群人进了院子,要把二少夫人带走呢!
  什么!
  齐鹤唳赶紧跑出去,只见碧烟提着那盏琉璃灯正要离去。碧烟见他出来,用眼角斜了他一眼,道:王妃听说我们公子病了,急得什么似的,定要接了去养病。王府的管家已去和太太说了,我这里也回二少爷一声,马车就在外头等着呢。
  她说完转身就走,齐鹤唳进了主屋,见床上唯余锦被翻卷,小猫跳上床疑惑的喵喵叫,屋里什么细软都没少,江梦枕只带走了那盏灯。他脑袋发木,行在意先又往大门口跑,结果还是赶不及,只看见了马车扬起的一路烟尘。
  齐鹤唳在夜色中茕茕独立,心里像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他想起除夕夜抱着江梦枕回屋时两个人的亲密私语,那时他们对这新的一年有诸多期待,可现今没出正月便全都破灭了。
  江梦枕在晋王府这一住,将两人的生日都错了过去。齐鹤唳年满十八的这一天,照例花了几吊钱让厨房的老妈子做了面,那老婆子喜滋滋地笑道:二少爷娶了夫郎,我还道今年挣不得这钱了...
  齐鹤唳百味杂陈地咽下面条,在心里偷偷许愿:明年、明年我的夫郎一定会亲手为我做长寿面,等我选上羽林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 ...
  小舅舅,你好些了吗?瑜哥儿眨巴着眼睛,凑在江梦枕床前奶声奶气地问。
  我已好多了,江梦枕将他抱上床,亲了亲孩子柔嫩的脸蛋,瑜哥儿好乖。
  你病好了的话,是不是就要走了?瑜哥儿搂着他的脖子撒娇,不许走,瑜哥儿不要你走!
  江梦枕还没说话,江梦幽已抢先道:走什么,你只管住着,齐家敢上王府抢人不成?他家欺人太甚,你那婆婆前些年我看着也颇和善,你在齐府住着,她捧菩萨似的供着,嫁进他家后倒变了脸色!
  江梦枕苦笑道:谁让我嫁的是二少爷?若是大少爷还在,她岂会如此?
  不管大少爷二少爷,她都是嫡母,齐老二管她叫娘,那些姨娘通房不过是下人。她又不能再生个儿子,且好歹算是我们的姨妈,有这一层亲在,正该是拉拢你们的时候,没的缠在嫡出庶出上拎不清!江梦幽冷笑一声,想是她自己是庶出,所以分外看不开... ...我真是后悔高看了她,当初我与父母商量你的婚事时,以为大少爷没了,她以后只有依靠你和二少爷,哪想到她完全没个主母的样子,如此鸡肠小肚!
  她用孝字压我,但凡事还有个理字,她有心找事也不能太过,不过借题发挥罢了... ...这次到底是我身边出了纰漏,让人拿住了错处。
  你虽是个谨慎人,又岂能事事周全?江梦幽叹息道:朱痕的事真让人想不到,那齐老二在送聘时情真意切的,竟也是个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人!这天下的男子真真无有不好色的了...
  姐夫听了这话,可要喊冤了呢!
  我的弟弟,你好天真!江梦幽用手指点了点江梦枕的额头,你姐夫是皇长子,十四岁身边便有宫女引逗,十六岁教养嬷嬷为他安排了四个通房,十七岁圣上赐了他两个美妾,他十八岁娶我时早经人事。别说皇子,就是京里的世家子,未娶妻时大都是有妾有通房的,只不让庶子出生罢了。齐家在这方面,算是难得的干净了,否则我们怎会想与他家结亲?却没想到有这个结果,许是没经过这些事的,更容易被人引逗,见了个平头正脸的就把持不住...
  江梦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喃喃地说:以前还不觉得,现在看来,爹爹那样的人真是万中无一了...
  岂止万中无一,爹那样情深又专一的男子,就是千万人中也找不出一个来!你姐夫待我已算极好了,但他身在其位,有时也不得不逢场作戏,我知道他的心在我身上,不去计较罢了。在皇子中,他已算洁身自好,自他人侧妃美人一大群,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晋王若要如此,其实我也没法子... ...难道我也能跟你似的,把丈夫赶到书房去睡?齐老二不敢逼迫你,齐家也不敢大张旗鼓地上我这儿要人,若你嫁的是高门,连这点清净也躲不了了。
  姐姐说的是,其实我对这门亲事并非不满,婆母难相处、小姑难伺候古来有之,二少爷也不是个坏人,只是...
  只是大少爷珠玉在前,你到底忘不了他?
  江梦枕看着床头的琉璃灯,很慢地说:我本以为能忘的...我真的已经快忘记了,可我发现我想着大少爷时,心里很平静,想着二少爷的时候,心里就乱得厉害。
  江梦幽闻言颇为诧异,斟酌道:那...你喜欢的是让你心乱的人还是让你心静的人呢?
  江梦枕很久都没说话,最后他捏了捏瑜哥儿熟睡的小脸,心若不静,烦恼自生,我自知没有娘那样的福分,不如求个安稳不变、聊以寄托。
  江梦幽不知该说什么好,姐弟俩相顾无言之时,外头有人来回话,说是齐二少爷又上门来了,在王府外站着不肯走。江梦幽只道照旧晾着他不理,江梦枕却说:他来找我许多次了吗?
  隔几天就来一趟,你病着时我不想惹你心烦,都让人拦了。
  姐姐让他进来吧,他这个人有些倔劲儿,总戳在那儿成什么样?
  江公子说得正是呢,来回话的人苦着脸道:这位齐二爷在门口一站就是一天、望夫石似的,出出进进的人全都绕着他走。
  ...这傻子。
  江梦幽挑了挑眉,怎么,你这就心软了?
  什么心硬心软的,只是我不能跟你这儿住一辈子,早晚也要见...
  好,我让人带他进来,只有一样,你今儿可不许走!必要让他多求几次!
  江梦枕失笑道:都听姐姐的。
  第35章 武试大比
  没一会儿, 只听外头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齐鹤唳走进门来,远远看到靠在床上的江梦枕, 脚下快走了两步,随后又是一顿, 想要靠近又不敢上前似的。
  直到江梦枕向他伸出手, 齐鹤唳才忙不迭地奔上前来,攥着他的手道:你好些了吗?还难受吗?
  江梦幽在一旁冷眼看着, 她无法判断齐鹤唳这番小心翼翼的姿态是真是假, 她曾在皇宫里见过一种奇兽, 能随着所处环境不同而变色,当时觉得十分新奇, 后来细想人性里的狡诈伪饰远胜于彼。命妇宫妃间常讲些后宅闲话,某段时间常说起有个人对亡妻念念不忘、情根深种,世人多谓之深情, 大家谈论时也都羡慕不已,哪知道后来有个人去官府告他淫人/妻女,原来这人将家里的丫鬟仆妇沾了个遍, 连妻子也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人心难测难猜,她知道的后宅阴私与宫闱秘事越多,越是心惊于人性之恶。相比之下婆母刻薄、丫鬟爬床的事实属不值一提, 只是令她亲弟弟受了气, 江梦幽到底要齐鹤唳吃些教训才肯罢休。
  得了, 你们聊吧,我带着瑜哥儿先走了,她抱起儿子,也不看齐鹤唳, 只向江梦枕道:你记得答应我的话,晚上瑜哥儿找要小舅舅的。
  我晓得。
  齐鹤唳忙鞠躬作揖,多谢姐姐照顾梦枕...
  我不受你的礼,我照顾我弟弟天经地义,瑜哥儿说了,要留小舅舅住一辈子呢!
  说着她前呼后拥地走了,齐鹤唳抿着唇坐在江梦枕床边,摸着他的指尖,半天后才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不过发烧受寒,哪儿那么容易就病死了...
  胡说什么呀!齐鹤唳急得够呛,我是说,你不想见我,或是姐姐不让你见我...
  姐姐是为我好。
  我自然知道姐姐是为你好... ...都是我不好、我对你不好。
  其实你对我...江梦枕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齐鹤唳当真待他不好,那一晚他也不会那样伤心,...罢了。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齐鹤唳才道:十天后就是羽林卫的武选大比,在城西的演武场公开比武,你能来看我吗?江梦枕还没说话,他抢着又说:我不会给你丢脸的,我一定会拿下头名给你看!
  江梦枕点头道好,齐鹤唳瞬间开心不已,两个多月不见,时间将裂痕掩盖过去,两个人心里都思念着对方,却像相会的牛郎织女,太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脉脉不得语。
  其实江梦枕脾性温柔,齐鹤唳又把他放在心尖上,如果没有那么多阴差阳错,他们未必不是一对恩爱眷侣,只可惜二人因出身一个保守矜持、一个自卑偏执,太多的事难以说开,令误会与怀疑越积越多,终至不可挽回的境地。
  王府里有头有脸的下人进来了数次,一会儿送茶一会儿送药,一会儿又来送糕点,齐鹤唳知道这是江梦幽留着脸面的送客,便大着胆子在江梦枕脸上轻轻亲了一下,脸颊微红的轻声说:我先走了...十天后你记得要来,我等着你、一直等着你。
  齐鹤唳离开后,江梦枕静静地躺在床上发呆,他用手摸着脸颊上被吻到的地方,心里如同填满了柔软洁白的棉花他对齐鹤唳总是心软的,也正是因为这种心软,那时失望的感觉就像打湿的棉花沉甸甸地坠在心里,破碎纠结成一团。
  也许胭脂和朱痕的事真的都是误会?江梦枕头脑中刚生出这个想法,随即自嘲地笑了笑,这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强压着心中对齐鹤唳的感觉,不许自己再有什么奢望幻想若再那样之前那样全然交付真心,最后的结局怕是只有满盘皆输了。
  羽林卫武选的这天,齐鹤唳穿了一身箭袖束腰的黑衣,头发高高竖起,提着他的枪一个人去了演武场。齐家人没人在乎这场遴选,在他们眼中只有科举才是正途,这种打打杀杀的比试丢尽了腐书网的脸,况且齐鹤唳是个自小没人管教的孩子,仅学了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又怎么可能选得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