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女提刑 第58节
  等天黑的时间有些太长,为了养足精神晚上好干活,彭科索性躲在角落里打起瞌睡来。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天黑,彭科醒来时一时不慎,将怀中的包裹滑落了下来。
  二楼本来就只是一层楼板,包裹落在楼板上的声音虽然不大,刚洗漱完了回到洞房的新郎梁耀宗却正好听了个正着。
  因为担心新娘的嫁妆会被老鼠咬坏,梁耀宗持了烛台上楼检视。
  阁楼上没有隔开房间,整个通间整齐堆着新娘的嫁妆箱子,彭科蜷着身子藏在了两只嫁妆箱子后面。
  他本来以为春宵一刻值千金,梁耀宗上来打个转就会下去;却没有想到梁耀宗想着媳妇儿在下面坐着不会跑,比起春宵来,还是赶跑会咬坏媳妇带进梁家的嫁妆更重要,竟是把着烛台一只只箱子照了过来查看。
  彭科眼瞧着光亮离自己越来越近,见梁耀宗检查得又格外仔细,知道自己藏身的地方会被发现,情急之下先发制人,等梁耀宗走近时骤然暴起将他杀害。
  他是逃窜的惯犯,在外可没少跟人干架的,干脆利落地一刀杀了梁耀宗后,本想着下了楼再把新娘周玉惠一起料理了上路,没想到周玉惠竟然并不认识梁耀宗,反而把他当作了新郎。
  周玉惠生得颇有几分娇俏,当新娘这天又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日子;彭科一时色胆大起,索性将错就错,自己当了回新郎,然后第二天一早,趁着周玉惠还在昏睡的时候,将她的头面首饰尽皆席卷而去……
  周玉惠嫁妆不少,彭科做完了这一票,想着自己既杀了人,又搂得了一大注财,不如金盆洗手,找个小生意做起来,免得再干这一行会被官府追查到。
  他正好有个姘头叫王巧儿,王巧儿的娘家就在滁州大兴镇和小兴镇附近,两个一合计就打了包袱款款离了定州,去了大兴镇开了个小铺子过日子。
  周玉惠嫁妆中的其他金银之物,彭科因为担心露出了痕迹,全都拿来融了金银锭子,只有那一套重瓣攒金丝牡丹镶红宝头面,因为做工实在是精致,彭科和王巧儿都舍不得熔毁,就打算先这么放着。
  王巧儿本就是个好吃好穿的女人,哪里会忍得住这么一套精美的头面每天只能在家里偷偷看着?大件儿的不敢戴出去,小件总行吧。
  因此上次王巧儿回小兴镇娘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偷偷从那套头面中摸了两支小金钗出来插戴了。
  没想到事情就是那么巧,就在小兴镇回大兴镇途中的茶窠那里,易长安会撞见了王巧儿一面,而且眼尖地记住了那两只小金钗,过定州来办案时直接就画了拓影图。
  锦衣卫的缇骑利利索索地按图索骥,那是一拿一个准儿,魏亭问到消息后赶到大兴镇的当天,就在彭科和王巧儿开的彭记杂货铺里把两人给抓了回来。
  彭科和王巧儿这一路上早被魏亭磨怕了的,一到定州府衙的大堂上就一五一十的招供了。
  梁守弘没想到儿子的死居然是这么回事,盯着跪在公堂的彭科,恨不得生啖他的肉,并没有注意到站在定州知府旁边的吉泽脸色很不好看。
  现在易长安把这案子都破了,就证明吉泽当初憋着劲儿隔天就提孙健过堂,根本就是打着屈打成招的主意。堂下彭科和王巧儿那一句句供词,简直就是一记记耳光,抽得吉泽脸上“啪啪”响!
  易长安却是看到了吉泽的脸色一阵阴过一阵的。她不想得罪人,她只是不想在自己手中有什么冤案,吉泽这种无中生有想制造冤案的人,自然在易长安的眼中很是刺眼。
  如今真正的凶犯已经招供,大牢里关着的孙健自然也该放出来了。大燕朝可没有什么国家赔偿法,易长安能争取的,也就是立即并孙健开释了。
  见彭科和王巧儿被带了下去,易长安轻咳了一声,向堂上的定州知府拱了拱手:“尹大人,如今真凶已经认罪,先前的嫌犯孙健也该无罪开释了吧?”
  要是只有易长安一个人在这里,凭她一个从六品滁州府推官的身份,吉泽有一百种法子让她提不出人。
  可是易长安现在是在帮锦衣卫办事,吉泽再是面子扫地,也咬着牙不敢吭一声,给东主出什么歪主意。
  尹知府惯和稀泥,当即呵呵笑了几声:“那是那是,哎呀呀,易大人真是年轻俊杰啊,可惜了可惜了,怎么我定州就没有易大人你这等人才呢?”
  凭着易长安这身破案的本事,指不定以后还有飞黄腾达的时候,大家都进了官场这个序列,少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尹知府这时说上几句奉承话,今后真见了易长安,指不定还有份面子情。
  被人这么不着痕迹地拍马屁,正常人都会分泌多巴胺,产生些爽感的;易长安心里虽然不感冒,面上也不得不装出有些暗自欢喜的样子出来:“下官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老鼠而已,尹大人言重了,言重了。”
  刚办完事昂然直入定州府衙大堂的陈岳正好听到这句话,淡淡瞥了一眼易长安,瞧着她那副神态,不由哑然失笑:这狐狸明面上说得好听,那双眼眸透出来的话,可分明不是这样。
  第139章 一千两
  陈岳一来,尹知府的拍马屁重点立即转到了陈岳身上。
  见狱卒押着孙健过来,易长安几步走了过去:“孙健,真凶已经被抓获,现在你无罪释放了!”
  自从上次锦衣卫来了以后,定州府衙就没有再提孙健过堂了,不仅如此,还有大夫进了牢里给他治枪棒伤。
  虽说不用再挨打的日子好过些,可是孙健也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些天在牢里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今天贸贸然被人提了出来,本来还以为是不是又要开始过堂了,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么一句话,孙健当头就懵住了:“真凶抓到了?我无罪释放了?!”
  见易长安重重点了点头,孙健忍不住一下子就热泪盈眶,也顾不是这是在大堂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易长安理解孙健现在的心情,心里有些恻然,正想安慰几句,孙健却一下子冲到梁守弘跟前:“姓梁的,你听到了,我不是什么奸夫,我没有跟表妹有什么苟且,我是无辜的,我是清白的!我是清白的啊!”
  梁守弘当初带着衙门里的人抓他进大牢里,口口声声“奸夫”骂得难听,又有公差劈手揪了他就押走,孙健就是有十七八张嘴也是说不清,何况辩白的那些梁守弘根本就不听!
  这会儿终于能够重见天日,怎么能教他不激动,见着梁守弘也在大堂上,又怎么能不吐出这一口气?
  梁守弘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哼了一声,尴尬地将头扭了过去,却是依旧昂着下巴,半句道歉都没有说。
  孙健这时候欣喜若狂,哪里还计较得到这些?易长安看在眼里,想到前些时日这个老古板指着周玉惠一句句骂着“”的神态,再看了看眼前一身褴褛、瘦骨嶙峋的孙健,一股气从心底滋滋地涌了上来。
  凭什么这个人做错了事,胡乱诬告别人,给别人带来这么多苦痛,却连声道歉也不说?就凭他有个读书人的出身吗?都说“士农工商”,可做人立德为先,这样信口雌黄的人也算是“士”?
  孙健这时想不到这些,易长安却不想轻易放过梁守弘这种人,转身对着尹知府拱了拱手:“尹大人,此案虽然告破,但是还有几桩事也要一并处理了才好。”
  她一说话,陈岳就立即关注地看了过来,接了话给她仗气:“易大人指的是?”
  “其一,梁守弘指鹿为马,诬告孙健入狱,现在真相大白,按律,诬告者该罚!”
  听到易长安的第一句话,梁守弘的脸色不由一变,刚要答话,吉泽已经脸色有些难看地插话进来:“易大人说的是,不过梁先生到底有秀才功名在身,而且像这种未致人死残的情况,可以只用枷号诫训;此外,只要双方达成和解,也是可以用罚金相抵的。”
  如果真按大燕律对这一类诬告行为的处罚,会在衙门门前枷号三日,这种将面子撕得粉碎还要被人踩在脚下的情形,对梁守弘来说,实在是生不如死!
  用罚金相抵的前提是双方达成和解,不等易长安开口,吉泽就转向孙健飞快地问了出来:“孙健,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案子既然已经擒到了真凶,我看你也不如放宽肚量,得饶人处且饶人。
  梁先生到底是教书育人出身,不说桃李遍天下,也是下自成蹊,他教过的一众弟子们要是看到老师出了这样的事,究其原委后,只怕对你孙家也是不大好的。
  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看不如还是让梁先生折冲罚金相抵吧,也可以让你拿来好好将养将养身体;孙健,你觉得呢?”
  吉泽这一番话,有硬有软,真真是拿捏住了孙家的死穴。
  孙家是商户,却不是什么大富商,为了孙健这个官司,孙氏父母是大把地撒了银钱出去,现在虽然还不到倾家荡产的地步,多年的积蓄也是去了大半。
  更别说梁守弘在定州当地还真的教了不少人,如今讲究的是“天地君亲师”,师长对学生来说,关系非同小可。让梁守弘枷号三日,把他的面子放在脚底下踩,当时固然是痛快地出了一口气,可是过后呢?
  过后只怕孙家在定州城会举步维艰!
  孙健虽然为人风流,长在商家倒并不是个草包,心里自然也会有一番盘算。
  与其孙家在这里得罪不知道多少人,还不如就此退一步,让梁家就拿罚金冲抵了事!他皮肉之苦吃都吃过了,现在也不想再深究了,今后能一切平安就好。
  想明白了里面的关窍,孙健有些歉疚地看了易长安,低下头闷声应了:“吉师爷——说的是!”
  梁守弘长松了一口气,吉泽也暗自得意地瞥了易长安一眼,要不是这个半路里横截杀出来的滁州府推官,这案子哪里会有这么翻盘的机会?害得他的面上也无光……
  孙健这种妥协,早在易长安的意料中,见他应下之前还知道歉疚地看自己一眼,心中稍慰,点了点头:“吉师爷这个主意也很好,两方顾全下来,也是颇为妥当。
  不过我瞧着孙健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如今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想来回去后要好好休养才行了;那吉师爷以为,判罚多少罚金合适?”
  她脚下一拐,就把皮球踢给了吉泽,吉泽本来想把这一茬给糊弄过去,等易长安走了,叫了孙家过来,让梁先生出多少银钱,还不是他自己一句话的事?
  没想到易长安就把葫芦盖子给揭开着了,吉泽却是不往里头跳也不行,旁边可还有一位锦衣卫的试千户正眼瞪瞪地看着呢!
  这罚金,现在要是说少了就是明显放水偏颇了,那样不太合适……略沉吟了片刻,吉泽迟疑着说了一个数字:“这个……一——”
  他本来想说一百两,易长安却一口就岔了话进来:“一千两吗?唔,我瞧着孙健这样子,回去后确实是买些人参鹿茸什么的好好补补了,一千两嘛,也不算多。”
  一个五品官的年俸才一百多两呢,这一下就等于一个五品官做上七八年的?
  梁守弘脸色都变白了,梁家要真有这么多银钱,他还给儿子聘什么商人之女为妇啊?这不就是指着周氏的嫁妆想让儿子继续考功名嘛!他哪里拿得出来一千两?!
  吉泽也被易长安的大口气给唬得愣了一愣,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脸色有些不好:“易大人说笑了,这一千两可不是小数……”
  第140章 其一其二
  “吉师爷这话就不对了,一千两再多,还多得过人的命去?难道吉师爷没听过这么一句话?”易长安一口就打断了吉泽的话,“命都没了,还要钱做什么!孙健拿了这判赔的罚金,是要买药把身子给补回来的,这身子骨好不好,可是一辈子的大事,难道吉师爷觉得钱比命还重要吗?”
  易长安设了这么个语言陷阱,吉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张口结舌地又愣住了。
  还是尹知府及时和了稀泥:“易大人说得极是极是,不过这梁家家境也是一般,我看这一千两是怎么也不可能拿出来的,我看还是往下降一点,降一点的好。”
  见尹知府开口,易长安立即从善如流,转向梁守弘直接问道:“降一点也行,那还是梁先生自己说个数吧。”
  这会儿梁守弘不得不自己顶上了,想到刚才吉泽想说的一百两被易长安“误解”成了一千两,怎么着都觉得悬殊太大,想了半盏茶时间,见堂上的众人都盯着自己,梁守弘不得不硬着头皮巍巍颤颤地说了一个数字:“一、一百二十两!”
  他只是秀才功名,考了多次举试都没有考中,一直教着私塾,靠学生们交来的束修为生;幸好他教出的几个学生,如吉泽这样的,不仅考中了秀才,还考上了举人,所以他在定州城还是有几分名气的,来他私塾的学生还挺多。
  但是即使如此,要他一下子拿出一百二十两出来,梁守弘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地肉痛。
  不过想到杀害儿子的真凶彭科被捉到,同时还把彭科没来得及花用的赃物都带来了,这些都是儿媳周玉惠嫁妆里的东西,多少还能补回来不少,梁守弘总算控制住了自己没喘粗气。
  他没喘粗气,易长安的脸色却不好了,吃惊地瞪大了眼看着他:“什么?才一百二十两?梁先生你当这是打发叫花子呢!要不这样,我看也不用判赔什么罚金了,孙健在牢里坐了多少天,过了几次堂,梁先生你也依样画葫芦来一回就成了!”
  明知道易长安这狐狸心里打着什么算盘,陈岳却忍住心底的笑意,面无表情地帮着易长安补了一刀:“既然赔偿谈不拢,那就用易大人这法子好了,钱债肉偿也是一样的。”
  钱债肉偿是这个用法吗?!易长安一时不慎吸岔了气,呛咳了起来,趁着掩嘴的时候,飞快地抬眸瞪了陈岳一眼。
  易长安的“瞪”,在陈岳眼里就是带了些亲昵意味的“嗔”。很满意易长安对自己有这样的小动作,陈岳凤眸中隐隐闪过一抹笑意,又很快继续保持着黑脸。
  他要是进了大牢蹲号几天,还时不时地被提溜出来过堂,出来后可还怎么面对学生?梁守弘顿时慌了神:“这怎么能……”
  陈岳目光微凝:“梁先生是觉得定州府衙的大牢不够格儿,想试试昭狱?”
  这话就是裸的威胁了,可谁让陈岳是锦衣卫的试千户,有这个底气威胁呢?
  进了昭狱,除非在锦衣卫上层有人或者跟朝堂中的实力当权派有过硬的关系,否则谁也把他捞不出来,哪怕是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烂也会让他骨头烂在昭狱里……
  吉泽也慌了神,他本来只是想让自己的老师少些赔金,如果因此得罪了陈岳,那就实在是得不偿失了。现在陈岳摆明是给易长安撑场子来着,要想圆转这个场面,还得着落在易长安这里。
  想到刚才易长安说的一千两,吉泽咬了咬牙,不得不当即做了决断:“易大人刚才说的也是有理,我看,要不就罚梁先生拿出五百两吧!”
  对上易长安轻飘飘睨过来的目光,吉泽嗫嚅了下嘴唇,还是低声说了下去:“梁先生以教书为业,虽说不至于两袖清风,家产也是并不丰厚的……”
  “刚才吉师爷还说到‘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易长安轻轻点了点头,“好吧,那就依吉师爷这判定吧;三日内,易某会当证人,见证梁家赔银。”
  梁守弘的脸色一片煞白,一百二十两都跟割了他的肉似的,五百两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了!可是——
  瞥了眼易长安身边的陈岳,梁守弘不得不苦涩地咽了咽口水,默默点了点头。
  盘算起来,就算先找人借些银钱,也能凑出五百两之数,何况还有儿媳妇周玉惠嫁妆中的那一套什么重瓣攒金丝牡丹镶红宝头面,儿子都死了,儿媳要守寡,还戴什么红宝头面?
  梁家有难,当儿媳的好意思捂着那头面不拿出来?
  等回头领了这些退回来的赃物回去,他就把那套头面拿去卖了,听说当初周家为了打造这套头面,可是花了八百两之数,这崭新的转卖出去,不说原数,七百来两也应该是收得回来的吧……
  见梁守弘点了头,易长安微微一笑:“刚才我说的是其一,现在还有其二。”
  还有?!吉泽和梁守弘立即警惕地抬眼看向易长安,特别是梁守弘,心头突然袭来一阵不妙的预感。
  “其二,当初梁耀宗意外身故,梁家翁姑以‘引奸夫合谋杀害亲夫’为名,出首告发了新媳周氏。如今真相大白,证实周氏是冤枉的,而翁姑告发新媳,已悖人理伦常,按律,该判周氏和离出夫家!”
  易长安这一番话铿锵说出来,梁守弘刚才还煞白的脸顿时胀得通红,几乎没暴跳起来:“不行!周氏进了我梁家门,生是我梁家的人,死是我梁家的鬼!我儿子死了,她得留下来给我儿子守孝,不能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