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阴师 第33节
  徐奕裕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说:“对,就是割了自己手臂内侧的肉,肚子里怀了徐家的孩子,不能绝后,奶奶哭得泪流满面,忍着恐惧吃,却没有说破,假装不知道,两人一直搀扶着走,扶着在山区赶路,但是后来,也渐渐撑不住了,就在绝望的时候,在一颗大槐树下,遇到了一个人,一个贵人。”
  贵人?
  我皱了皱眉。
  徐奕裕说:“对,就是一个贵人,那个男人相当奇怪,一开始,以为他是一个画师,因为当时他站在高山上,十分悠闲的对着哀鸿遍野的大地,拿着一块画板在山水画。”
  第四十七章 戏子徐青
  周游整片大地,到处画山水画的画师?
  我浑身一震,心中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慢慢滋生。
  徐奕裕缓了缓神,继续说:“当时,我爷爷整只手已经感染,快死了,他知道自己死了,妻子也活不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要死,但看到那人就感觉到了希望,他就跪下恳求那个人,把他的妻子就走。”
  那个年轻的画师,自称程埙。
  他看着这对落难的夫妻,又看着徐青手臂上的肉,明白了一切,人都说:戏子薄情,薄如一面,但眼前这位徐青,能割肉喂妻儿,是个有情有义的性情中人。
  他心中叹息,便点头答应下来,说:我只能送她出去,但是不会养你的妻儿一辈子。
  徐青是一个聪明人。
  他知道他的手艺价值千金,无论到哪里都能东山再起。可是没了他,就算自己的妻子到了外面就是个废人,养不活肚子里的孩子,于是他在临死前,做出了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我问他。
  徐奕裕抚摸着旁边的戏服,抚摸着那柔滑的丝绸布质,幽幽叹息道:
  “当时,他知道自己活不出去了,在一间破庙中,让奶奶帮把自己背部的皮剥下来,自己的人皮晾干,做成皮影戏,说让奶奶找懂行的买家,皮影戏基本用牛皮制皮,但有一种传言,把一名顶尖花旦的人皮活剥下来,做成皮影戏,那人偶活灵活现,宛若真人,还会自己唱戏,那是人人追捧的至宝。”
  我沉默了一下。
  那地方哪里来的麻醉?在破庙里,让老婆把自己背部的半张人皮活活剥下,画面必然很残忍。
  亲手处理自己的人皮,晾干,剪裁,在破庙中做成皮影戏,简直骇人听闻,那个徐青,当真是一个狠人。
  当时,徐青剥下背部的人皮做成皮影戏,已经是快不行了,回光返照般面色红润,来到程埙跟前,在这位还在悬崖上作画的画师面前,狠狠扣头一拜:
  “久闻程埙先生大名,在上海滩的黄埔外滩风声雀起,阴行大家,号称一笔画山水,一针刺鬼神,看在我们同为老手艺人的情面上.....能否为鄙人的妻子刺一副鬼图,身无长物,这刺青的报酬唱戏来还,请把我的魂儿纹在妻子身上化为刺青,守护着她,让其能唱戏,有活下去的能耐,使我徐家一脉不断!”
  程埙撇了徐青一眼,说:不是不讲情面,我纹身有规矩,不纹人魂,有伤天和,且我不听戏,就算你是名震一省的名角也没有用,这报酬对我而言无用,这单生意,不接。
  在一些人眼中,这戏价值千金,在一些人眼中,一文不值。
  徐青面色涨红起来,深深弯腰鞠躬,平静的道:“我有一戏,一生只能唱一次,在其他人那里绝对是听不到,哪怕是不懂戏之人,也会看得如痴如醉,必然值得先生为我的妻子刺青!”
  程埙不答,继续作画。
  徐青也不说话,他让自己的妻子在旁边用棍敲着石头,自己在榕树下,拿着一柄随身的短剑,翩翩起舞,唱起了霸王别姬。
  他一人分饰双角,戏腔唱得十分动听: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这首霸王别姬,把霸王穷途末路的悲凉长得淋漓尽致,唱到霸王乌江自刎这一段,他猛然提起手中的剑,割喉自刎,脖子一边滴血,还在一边凄厉的继续唱......
  徐青在唱戏,血在滴,却在笑。
  旁边的妻子在用棍子敲着石头,看着自己的夫君在榕树下唱戏,嚎嚎大哭,哭得撕心裂肺,真如那虞姬。
  而那位程埙,也不看他们夫妻二人的戏曲。
  他站在悬崖高处,背对着两人,继续对着山下的风景,若无其事的画继续山水画。
  哎!
  我听着这话,能感觉到当时画面的悲凉,悬崖之上,两人唱戏,一人背对着作画。
  “世间难得者,唯有有情人。”
  赵半仙听到这,叹了一口气说:“我也喜欢看戏,可惜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初戏,一曲霸王别姬,真的割喉....只怕是世间绝唱,用生命在唱戏,独此一家了。”
  对于一个戏瘾成痴的人来说,那简直就是无以伦比的震撼,可惜,当时的程埙是一个不懂戏的人......他根本不看。
  但不看,不代表不触动。
  他感慨,世间竟有如此至情至性之人,便扭头停下画,在大榕树下看着徐青唱到力竭的尸体,取了他的戏魂,以其血为墨,缓缓纹在其嚎嚎大哭的妻子背上。
  取名:情面。
  那副脸谱颜色是妖艳大红。栩栩如生,嘴角含笑,两端眼角却滑出两滴眼珠,似哭似笑。
  赵半仙叹了一口气,看着我说:“那个程埙虽然无情,却也是一个趣人,我本以为他应该是石头心,被伤得多了,可也是外冷内热,答应了请求,为那副脸谱纹身图取名情面,里面的含义很多。”
  后面,程埙履行了承诺,尽管没有在徐青生前答应,却还是履行了。
  他送徐青的妻子到了外面,离开了饥荒,来到南方,把孩子生下开始了新的生活。
  并且那副情面,让没有唱戏功底的她,后来成为了一方名角,那副情面的刺青手法也交给了徐家,让其不得外传,变成了徐家戏班一代代吃饭的铁饭碗。
  “这是当年那位贵人,亲手赏给我们徐家一口饭吃啊,不至于饿死。”徐奕裕面色复杂的叹了一口气。
  这幅图的来由,可歌可泣。
  赵半仙目光复杂,说:“那场民国时代的陕西大饥荒我还没有出生,但也听过无数人易子而食,一些恶疯了的灾民到处食人,而这位戏子徐青却反过来,为了救活妻儿,割自己的肉、剥自己的皮,真是至情至性之人,人都说戏子无情,分不清什么是真面、假面,这点我不赞同,这徐青,是真性情。”
  我点了点头。
  舍生取义,的确是一个好人。
  程埙,是我的爷爷,他从来不跟我说起他的过去,想不到以前那么厉害,他年轻的时候,竟然也在周游天下画山水画,不知道和另外那位纹过肩龙的那位刺青师,有什么联系。
  可那副图的来历解释完了,我却看着他,说:“第一代的戏子徐青因为饥荒,你情我愿,甘愿化为纹身,刺青在妻子身上情有可原,可是你们后面就开始害人了?现在还在偷偷杀人,刺这幅图,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唱戏?你们对得起徐青?”
  这幅刺青图的歹毒之处,是因为也对阴魂有要求的。
  要以与自己相爱之人的阴魂纹刺,将自己挚爱的人杀死,才能纹出这幅诡异的情面,所以,徐家每一代,必然都杀死了自己的另外一半.......
  徐奕裕顿时不说话了。
  旁边的赵半仙急了,激动万分的说:“小徐啊,你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一个好孩子,不像是那种会为了唱戏,去杀人,把人纹在刺青里的啊!”
  徐奕裕缓了一口气,平静的说:“这是我们家世代的规矩,没了唱戏的饭碗,就不知道该干嘛了,总不能饿肚子,但是,我们家世代都是去找绝症的异性,去讨得对方欢心,等对方喜欢上自己,我们就等她濒死的时候,取魂。”
  骗情,然后骗魂。
  赵半仙气得浑身颤抖起来,大骂道:“你简直就是一个人渣!哪怕是绝症,也没有你那么玩的啊!”
  徐奕裕低头,不敢正视我们。
  我看着他畏畏缩缩,冷冷的道:“当年赐给你们徐家这幅诡刺图,后代却用于伤天害理之事,现在收回,可有异议!?”
  第四十八章 怪事
  鬼刺图,是我们家历代的心血。
  积累到我这一脉已经有七十二副鬼刺图,每一代的传人,都或多或少会把自己研究的刺青图加进去。
  爷爷曾经说过到传他这里,有六十五幅图,他自己就开辟了七副鬼刺图加进去,每一副图背后都有心酸的故事。
  只是没想到,我在这里竟然听到了爷爷创作“情面”的由来。
  他年轻时,民国十八年的一颗大榕树下,为一名戏子所作,而这位戏子的后人,正在我眼前。
  一瞬间,我感慨万千,命运是如此奇妙。
  但我的一颗心,也渐渐冷了下来。
  当年,至情至性的戏子徐青的后代,用我家的手艺行伤天害理之举,不可能假装无视。
  “收回?纹这幅情面的手艺,已经传了出去,已经被徐家知晓怎么纹,你怎么收回啊,难道还把人给杀了?脑子给挖了?”赵半仙连忙拉住我,让我别意气用事。
  他和我说,杀人是犯法的。
  我一瞬间也是哭笑不得,之前杀那条鱼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种政治思想觉悟?
  我摇头,瞪了他一眼,说:“我们家的刺青,那里是那么好学的?他们这种不是真的纹,是取巧!”
  赵半仙张了张嘴巴,惊道:“取巧?”
  我继续说:“徐家他这种不是真的会纹,纹不出那种神韵,他分明就是上一代徐青的妻子死后,就把刻着情面脸谱的那块人皮,剥了下来,叠在自己的皮肤上印着纹,就跟练字帖一样,所以,只要收回一开始徐青那人皮的原底稿,就传不下去了。”
  “你.....?”
  徐奕裕瞪大眼睛,惊恐万分的看着我,浑身一抖,像是被我说中了心事。
  “收回....想不到啊,随便找了一下赵叔看风水,就碰到了那位高人的后代,罢了,罢了,也是命,我们徐家的命。”他苦笑了几声,看着我说:“程游先生,能不能在我说完小雪的故事后,再决定如何?如果那时候收回,我绝对不阻拦,双手奉上底稿。”
  “小雪?”我皱了下眉。
  他和我说,小雪是他的女朋友,患白血病的患者,也就是被他纹进图里的那个女人。
  我平静的看着他。
  他苦笑了一下,说起了一些事情。
  他的手艺到了这里,不能失传,他就开始物色人选,特地去作为志愿者,去医院帮助那些绝症患者,在那里,他认识了美丽善良的温柔女孩:小雪。
  他的眼眸闪过柔和的光。
  “小雪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她有白血病,却怀着梦想,她渴望病床外的世界,她有些内向,羞涩,缺乏安全感,我一开始的本意,是骗取她对我的爱,因为情面需要的情魂,要挚爱自己的阴魂,我就每天到病房里看完她,送鲜花,送水果,陪他聊天。”
  我问他:你爱上她了?
  “对,我本来打算是想骗她爱上我,结果我把自己陷了下去,那段日子,是我这一辈子最美好的时光吧。”他的面容温柔,闪过憧憬色彩,“我当时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可惜,被病魔驾驭,支配了她的痛苦,她的梦想一直是有一具健康的身体。”
  梦想是有一具健康的身体?
  我感慨万千。
  对每一个正常人而言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对那些躺在床上的病人而言,却是触手难及的梦想。
  “对啊,这是她一辈子的梦想。”徐奕裕眼中充斥着痛苦,我能感觉到他的悲凉。
  后来,小雪的病情日益严重,徐奕裕心如刀绞,终于有一天,他从医生那里,得到了她准备不行的消息,徐奕裕知道不能再犹豫,要杀了小雪取魂,但是下不去手。
  “那种感觉特别纠结、痛苦....你知道吗,我在病房外徘徊很久,决定把事情跟她说,全部袒露出来,我们家的传统,情面的所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