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 第8节
  阿梨抬头看了眼,书院的牌匾近在眼前,歪斜着落满尘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上面据说是前朝大儒题的字,“横山书院”,旁边挂着一副小联——
  其修远兮;
  上下求索。
  “兮”字的“丂”掉了,成了“其修远八”。
  阿梨怔怔看了半晌,她不知道薛延坐在这里念书的时候,是作何想的。他本也是天之骄子。
  这地方根本不像是个书院。
  傍晚凉风吹过,不知谁家做了鱼,整个巷子里都萦绕着那股土腥气,阿梨终于缓过神来,伸手敲了敲书院的大门,意料之中没有回应。她抿抿唇,抬步走进去,却讶然发现里头一片漆黑,连半点灯火都没有。哪里有什么先生在讲周礼,薛延果真在骗她。
  阿梨四下打量一圈,心中愈来愈沉,转身就想要去找他,但茫然打量四周,又不知该去向何处。
  那群跳格子的小孩已经散了,约莫是要回家吃晚饭,一个稍大些的正将地上石子都捡起来放到一个瓦罐里,又塞到一边的石缝里藏好。
  他抬头,见阿梨无措站在那,眨眨眼,出声问了句,“姊姊,你在找什么呢呀?”
  阿梨张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描述,最后只能模模糊糊地问,“小弟弟,你瞧见有个哥哥去哪里了吗?差不多这样高的。”她抬手,在自己头顶上方比了个位置,又说,“长得很好看,比大多哥哥要白一些,不怎么爱笑,穿着绀青袍子,系着黑色腰带。”
  阿梨是没抱什么希望的,书院来来往往这样多人,小孩子哪里记得住薛延的样子,但心里着急,又忍不住去问,万一他就知道呢?
  小孩子努着嘴想了会,忽然道,“哥哥是姓薛吗?”
  阿梨心猛的一跳,微弯下身,不断点头,“是的,你瞧见他去哪里了吗?”
  小孩笑起来,冲着西边指了指,说,“我瞧见的,那个哥哥往那边去了,书院还未放课时候,他便就走了,只是眼里凶凶的,不很高兴的样子。”
  阿梨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咬了下唇。那是灯市街。
  她打开食盒从里拿出一小块枣糕递过去,轻声道,“谢谢你了,小弟弟。”
  小孩子很高兴接过来,咬了口,又笑嘻嘻说了句,“姊姊你真漂亮,做东西也好吃。”便就蹦跳着跑了。
  天已经快黑了,月光惨淡,风簌簌地吹动裙摆,阿梨觉得冷意顺着袖口往里攀。她握紧了食盒的把手,咬了咬牙,还是决定去寻。
  现在回顾起来,薛延昨日的神情太过反常,阿梨悔极了没有阻拦他,她真的怕薛延会闯下祸事。
  现在酉时未过,陇县大多地方已经沉寂,但灯市街仍旧是副喧嚣样子。旁边酒楼林立,偶有赌坊掺杂其中,小二肩上搭着白抹布在门口迎客,笑语盈盈,店铺里头不时传来男人们拍桌子的大笑,嘈杂中混杂着酒气,令人作呕。
  阿梨垂头快步从一个袒胸露腹站在街上抠着牙的男人身边走过,抬头扫了眼,灯市街并不长,她已经快要走到头了,仍没见到薛延的影子。她是不敢进店去寻的,阿梨拢紧了领口,不无绝望地想着,若是真的找不到,待会要怎么与冯氏说这件事。
  但在路过最后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小巷子时,阿梨却恍然间听见薛延的声音。
  他压低了嗓子,凉意森森道,“我就是要搞死你啊。”
  第12章 章十二
  那个小巷子的尾端是一家酒楼的后门,紧紧关着,旁边堆满木箱子那样的杂物,檐上悬着一盏大红灯笼。但即便灯笼再喜气洋洋,也照不亮付六一脸的惨白,阿梨觉得,看他那副惊惧样子,似乎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但无若换成是谁,被人抵在墙角,脖颈间横着一把亮闪银刀,许是都会如他一般的。
  薛延背身对着巷口,只瞧得见劲瘦腰型,他不知把外袍甩到了哪里,仅穿着一件白色里衣,微弓着背,与付六状似轻言慢语地说着话。夜风把每一字句都送到阿梨耳边,周遭依旧喧嚣吵闹,但那句话却听得甚为清晰。
  “以往有什么恩怨,打打杀杀,那是你我间的事,但你冲我家里人来算怎么?我今日将话撂在这里,你若敢动她们一下,我便就敢剐了你,若不信,你便就来惹我试试!”
  付六仰头看着薛延,手捏着刀柄位置,生怕利刃伤了自己,话音都在颤,“我……我和你讲,薛四你可不要得意,你知道,你知道我爹爹是谁吗?”
  薛延凑近了他的脸,恶狠狠道,“你爹爹是我!”
  付六整个人都软了,汗涔涔靠在墙边,眼神躲闪,下巴往下滴着水儿,“我爹爹是主簿,你若是伤了我,你全家都要进大牢的,谁也不会好过!”
  薛延一笑,“反正都要蹲牢的,我总不要亏着自己,那我就先抽了你的筋,剥了你的皮,炖了你的骨,再烧了你家房子给我陪葬好不好?”他手捏着付六的下巴摇了摇,“等以后到了地底下,咱们哥俩还有个伴儿,算不得寂寞。”
  闻言,付六真的哭出声了,他身子往下滑,抱着薛延的腿道,“四哥,我错了……”
  薛延冷声问,“错哪里了?”
  付六说,“我不该逼着你去赌坊,你不去还要出言羞辱,我也不该当街仗着人多势众与你打架,更不该逮着空欺负你家小媳妇,还说要拿你家人泄愤……”
  他抽抽噎噎的,说的声泪俱下,“四哥,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薛延眯眼,刀尖抵着付六喉咙,本还想再说什么,眼光一瞥,却瞧见站在巷口的阿梨。她抱着臂,瑟瑟站在风中,脸颊都红了,见他目光瞧过来,犹豫一瞬,而后便小跑着到了他身边,在离付六还有三步的地方站定。
  阿梨看着昨日还趾高气扬对她出言调笑的男人现在哀戚戚跪着,仍有些缓不过神。
  薛延眼中意外之色明显,“你怎么在这?”
  阿梨支吾了一下,而后提了提手中食盒,说,“我怕你漏了饭会胃痛,便就去书院找你。”但找不见,便又顺着灯市街来寻,找了许久,才见你在这里与人打架……
  后面的那些,她没说。
  薛延定定看了她半晌,那眼里情绪复杂,让人读不通透,过不知多久,他终于收了手里刀子,重新入鞘插.入腰间,冲阿梨说了句,“走吧。”
  阿梨垂着眼,低声道了句“好”。
  巷子又成了原本那样,嘈杂之中带一抹阴静,一直狸花猫从墙头跃下,嗷一声消失不见,阿梨走在薛延身边,见他呼吸平稳,与旁时无异的样子,恍然竟觉得刚才像是做了场梦。
  只他腰间悬着的那柄刀还在,随着他步子一晃一晃的,要人眼花。
  阿梨用指尖碰了下那刀鞘,金器触感冰凉,凛凛夜风中更让人遍体生寒。她攥紧拳,脚步慢了些,欲言又止后还是开口,轻轻唤了声,“薛延。”
  那边低低回应,“嗯。”
  阿梨说,“你这柄刀,是,哪里寻来的。”
  薛延顿了瞬,而后偏头看她,“刀?”
  阿梨胆子大了些,指着他腰间道,“刀,就这把。”
  薛延用两指将那东西捏起,微晃了晃,忽然笑了。他轻松将拴着柄的带子解开,在手里颠了颠,然后扔到阿梨手中,“假的。”
  阿梨惊呼接住,没听懂他的话,问,“什么假的?”
  “刀,假的。”薛延停住脚,拿过刀抽出来,指节弹了弹,响声沉闷,远不如铁器清脆,“木头做的,我昨晚上随便磨了磨,再往上淋了点水,伤人是伤不了的,但配着那刀柄刀鞘一起,吓唬付六那样的怂包蛋倒是没什么事。他吓傻了,只怕我疯起来会要他的命,哪里还会去怀疑我是不是在骗他。”
  薛延眉梢挑起,面向阿梨道,“也吓着你了?”
  阿梨微张着唇,柳眉弯弯样子,眼里聚着水儿,波光流转,旁边灯笼映衬下像是泓涓涓清泉。
  薛延瞧她一会,渐渐敛了笑,转而偏头看向别处,只步子放慢了些,刻意在等她。
  从这里到家里,若走得快些,不过一炷香时间,中间路过一条狭窄胡同,两侧是废弃无人住的茅草房。灯市街的吵闹早被抛在身后,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薛延抬手捏了捏额角,出声问,“冷不冷?”
  阿梨点头,她搓了搓手臂,道,“咱们快些回家罢,我总觉这里阴森森的。”
  薛延有些想笑,他张口刚想说句什么,忽听见身后传来声轻响,似是铁器相撞。他目光盯住虚空中某一点,瞳仁猛地一缩,伸手抓住阿梨小臂,道,“快走。”
  阿梨懵着,她被薛延拖着往前疾行,喘息渐重,快要跟不上,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察觉到气氛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却还是慢了一步。
  离胡同口只剩一丈远时,出口被三个黑影堵住。身后的脚步声也不再加以掩饰,零落纷杂的,薛延将阿梨护在臂后回头看,黑压压十几人,手里提着刀棍,有的上面嵌了铁环,动起来哗啦作响。
  阿梨脑子里嗡的一声,她攥着薛延臂上布料,觉得自己连指尖都是冰凉的。
  薛延心中已有了猜想,他往旁边唾了口,道,“谁让你们来的?”
  星光黯淡,夜风鼓动衣角,过一会,人群中蓦的传来声轻笑,“我啊。”
  “四儿,你怎么这样呢?六子做事却是不磊落,但你趁着月黑风高把他堵在胡同里拿刀挟着,便就磊落了?”那群拿着棍棒的小混混听着声音,自觉让出一条路,留给侯才良慢慢踱出来,他穿一身藏青衣袍,袖口还绣了几道金线,他说,“四儿,你这可不地道啊。”
  薛延抬眼瞟他,眼带嘲讽,“是付六找你带人来的?还真是够硬气。”
  “硬气不硬气又有什么关系,谁笑到最后才最好,不是吗?”侯才良站到薛延面前,身子微侧,看向被他挡在身后的阿梨,拱手行了一礼,道,“那日见的匆忙,还未与小娘子好生攀谈两句,昨日付六多有冒犯,我侯某人在此给你赔罪了。若今日得空,不如驾临寒舍闲聊几句?也算是鄙人之幸事。”
  他言笑晏晏的,见阿梨无动于衷样子,笑意敛下去一瞬,转又提起来,冲着身后挥挥手,“去备车驾来。”说完,便就伸了手要去拽阿梨的胳膊。
  薛延面色铁青,飞起一脚踹向来人腰腹,咬牙道,“老子倒要看看谁敢上前一步!”
  侯才良弯着唇角,淡淡道,“得手者赏白银三两。”
  话音刚落,周遭喽啰便就一片喧哗声,个个蠢蠢欲动。
  薛延将阿梨环在臂弯里护好,眼对着侯才良的,怒极反笑,“你们这些无赖便就只敢挑妇孺下手?”
  侯才良神色转冷,问,“你说什么?”
  薛延道,“怎么,做了无赖还不许人说?当了婊.子又想立牌坊,你怎就这样不要脸。”
  侯才良自诩文人才子,最恨有人讲他不光彩,薛延几句话字字戳他痛处,他脸沉着,半晌没说话,最后倒是冷笑出声,“噢,让我想想,清高矜傲的薛公子是如何与我们这些混账无赖搅在一起的。”
  “是两年前你初来陇县,大半夜赖在人家酒馆里吃酒耍疯还没银钱结账,我去给你解了围?”他用扇子一拍手,转向四周笑道,“这能是真事吗?咱们薛四爷也有喝酒不给钱,赖着让人家打的时候?”
  阿梨看见,薛延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攥的死紧,手背上青筋暴起,整个人都在颤。她看得心惊肉跳,忙伸手握住他腕子,安抚道,“薛延,你别听他的,咱们不吵,咱们回家。”
  侯才良“哎”了声,展臂挡住二人身前,“怎么就不听我的了,我说的可字字属实,没一点胡编乱造。小娘子,你可别忘了,你身旁这位薛四爷,和我们这些地痞混子,可是同一个出身,又有什么高低贵贱的。我是滩烂泥,他就是朵花儿?”
  薛延声音低低道,“你放屁!”
  他话音刚落,旁边就立刻有小喽啰站出来,推他肩膀一下,呵斥着,“怎么说话的!”
  侯才良眯起眼,往后摆了摆手,那人低眉顺眼退下去,空气里安静一瞬,忽听他轻笑,“我便就放了,你又怎着?”
  他说,“薛延,我给了你面子了,是你自己不要,但看往日兄弟一场,我便就再给你两条路,第一,你便就给六子赔礼道歉,咱们往后井水不犯河水,一别两宽,第二,咱们便就打一场,我倒要看看是你薛四的骨头硬,还是我侯才良的棍子硬!”
  第13章 章十三
  阿梨贴着薛延身侧,能听见他指节被捏紧后咔嚓作响的声音。她背抵着薛延前胸,隔着薄薄布料能触到他体温,热的发烫,阿梨喃喃着唤了句,“薛延……”
  旁边有一挑头的拿着铁棍磕了磕身后土墙,土块混着杂草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厉声道,“别他娘的还在这废话,兄弟们上!”
  瞬间,如一颗石子投入了蜂巢,十几人呜呜泱泱着涌上来,阿梨闭紧眼,手攥着薛延胳膊不敢松开。那些不过因钱财酒欲而聚在一起的乌合之众,嘴上说的痛快,实际却也没几分把式,薛延虽生于文人世家,但自幼好动爱武,薛之寅给他请过不少武门悍将教习,若动真格的,陇县这种小地方,没人会是他的对手。
  薛延赤手空拳,将阿梨挡在背后,两头的人扑上来,他往后踩着墙纵身一跳,肘弯击中前面人的颧骨,左脚踹中后者的胸膛,那两人哀嚎着倒下去,又惹摔了三个。剩下的人见车轮战讨不到好处,也顾不得所谓江湖道义,一同冲上来,薛延夺了一人手中铁棍,左右开弓击倒了四个,他手腕转动,轻松便能挽出个花儿,棍子在他手里似是有了生命,来来往往不过几个喘息的功夫,地上便就倒了一片,还有□□人拎着武器站着,面面相觑不敢往前。
  侯才良气急败坏地踹了站在最尾的那个人一脚,吼道,“上啊!”
  像是一群被迫赶上架子的鸡鸭,大多数人脚步挪动,焦躁不安,却不敢真的做什么,直至最先挑头的那个又喊了句,“兄弟们上,干的好的跟着侯爷到衙门当差去!”
  下一瞬,那群人就又像被打了鸡血一样,嘶喊着往上扑。一时间,狭窄巷子里只听得到棍棒相撞的声音,尘土飞扬,漫着似有若无的淡淡腥味。
  薛延穿一袭白衣,冷淡月华下,浑身的生人勿进气息,阿梨瞧见他眼底泛着血色,是杀红了眼。但对方毕竟人多势众,他身边又带个负累,渐渐也就落了下风,寡不敌众。最后时候,薛延被逼到墙角,原先那些倒下的也都爬起来,哼哼呀呀到他面前耍威风,道,“怎么了,刚还不是哄得很,再来打啊?”
  阿梨背抵着墙,身前横着薛延的胳膊,被圈在一方小小天地里,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刚才发生的一切于她来说都太过陌生、措手不及,她像只受惊兔子,只为了不给薛延再添麻烦而强作镇定。
  那些人笑够了,棍棒便就雨点样落下来,薛延旋身转向阿梨,将后背留出去,皮肉被击打时响声沉闷,他手撑在阿梨身侧,咬紧牙关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