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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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山是在半个时辰后,梨子大多长在树的上部,垂下来的枝条很少,两人摘了半晌,最后也只攒了半篮子。冯氏惦记着赵大娘,分了一半给她送过去,由阿梨带着剩下的往回走。
  篮子就一个,冯氏将披衫脱下来,系了袖口做成个袋子,把梨子全塞里面,交阿梨捧着。这么抱着果子走了一路,阿梨闻闻自己胳膊,竟染上了浓浓的果香。
  终于到家,她推开门往院里扫了眼,惊讶瞧见薛延竟也在。
  他敞着外衫,露出里头白色里衣,叉着腿坐在台阶上,正捏着块萝卜干喂兔子。阿黄已经长的很大,壮的像只小母鸡,只是眼睛却一点没见长,还是来时的小豆子那么大,被毛遮着,像是没有一样。
  它没什么高尚品质,有奶便是娘,也不管以前薛延怎么欺负它的了,立着后腿吃的乖巧。
  薛延长得白,眉眼也好看,现在像模像样地坐在那,招人眼得很。阿梨站在旁边看了他好一会,最后笑出声。薛延被唬了一跳,转过来见着是她,沉着脸招招手道,“过来。”
  阿梨眉眼弯弯挨着他坐下,问,“你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早?”
  “先生病了。”薛延拈去她肩膀上的树叶,开始数落她,“回来便就招呼一声,像个木头一样杵在一边算怎么回事,想要吓唬谁?我一回家,你也不在,阿嬷也不在,我还以为家里遭了贼。你说,你跑哪里去了,弄得身上脏兮兮的,还有怀里,这什么?”
  阿梨摸摸怀里的梨,又听薛延劈头盖脸的训斥,忽然就不想给他吃了,低声道,“总是这样凶巴巴的。”
  薛延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阿梨鼓鼓嘴,道,“我和阿嬷去摘梨了。”
  “摘梨?”薛延上下打量她,笑了,“你这小个子,够得着树桠吗?”
  阿梨坐在那,被噎的半晌说不出话。薛延动手把她手里衣服拿来拆开,挑了只个儿大的梨出来,随便擦擦便就咬了一口,呲下牙,道,“还挺香。”
  他歪头,看向默不作声的阿梨,低笑着拨了拨她颊边碎发,又站起身,叼着那个吃了一半的梨,扯了阿梨也站起来,二话不说往外走。
  阿梨“呀”了一声,问,“干嘛去?”
  薛延说,“带你爬树。”
  ……阿梨本以为薛延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是真的会爬树。
  她拎了个小篮子扬着下巴等在树下,看薛延蹲在树桠上,一个接一个往下扔。他手里有准头,不偏不倚地进到篮子里,阿梨连捡都不用。野果子长的茂实,没过几棵树,便就摘了快满筐,薛延拽着树杈还想往上爬,阿梨忙在后头唤,“够了够了,不要了。”
  “那我再给你弄点别的。”薛延跳下来,叉着腰四处看了一圈,像是在菜市场里挑菜,指着另一棵问,“想吃李子吗?”
  这么一通忙下来,阿梨看着那个满的快要装不下的小篮子,不知该哭还是笑。
  她说,“这可怎么拿回家呐。”
  薛延热的一身汗,他把外衣扯下来扔进阿梨怀里,随手提起篮子,道,“有爷们儿在,用不着你。”
  他话音里一股京腔,逗笑了阿梨。
  正是落日时分,路过小河边,那里景色美得不行,阿梨累坏了,忍不住想要歇歇脚,便扯着薛延袖子与他一起坐在岸边。夕阳金灿灿铺满了水面,傍晚凉风吹过来,一股一股的,混着青草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薛延往后躺下,一条腿支起来,扯了根狗尾巴草到嘴里含着,晃晃悠悠哼着曲儿。
  碧云天,青山绿,一切都漂亮的像是幅画儿。
  阿梨望着对岸重山,碎碎地与薛延说着闲话,他偶尔“嗯”一声,算是回应。
  两人就这么在这里坐了不知多长时间,许是很久,久到阿梨有一瞬的恍惚,耳边叽喳鸟叫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最后连风声都不见了。她像是处于一个无人知的世界里,明明身下就是坚硬的土地,却觉得身子软的好似踩在云端。
  直到有人在碰她脸颊,阿梨茫然眨眨眼,对上薛延的脸,终于缓过神来,她刚刚好像又犯了病。
  阿梨忽的想起来,这段日子她听不见的时间,似乎比以往要频繁的多。
  薛延蹲在她身边,指头掐着她下巴打量她脸色,轻声问,“叫你半晌也不肯应,唇都失了血色了,怎么回事?”
  “薛延,我刚才突然听不见了。”阿梨低低道,“我现在觉得很晕。”
  听她这样说,薛延心猛地沉了一下,手伸到她背后将她拦腰抱起来,道,“我带你去找大夫。”
  阿梨忙拦着,“唉,不行,咱们已经大半日没归家了,再不回去阿嬷要着急的。”
  薛延不同意,他心里乱糟糟的,抓着阿梨衣裳的指尖都泛了白,语气稍重,“你若是出什么事,阿嬷岂不是更要急。”
  阿梨声音轻轻的,“可是已经这样晚了,医馆要关门了。”
  薛延冷冷说,“那就踹开。”
  阿梨被逗笑,搡他一下,“你能不能文雅些。”她摸摸额角,觉得刚才那股晕眩已经过去,便想要从他怀里跳下来,薛延拦住不让,“你老实点。”
  他顿了顿,又道,“那便就明日去。”
  阿梨说,“可明日要出摊的。”
  薛延真的有点生气了,眼色都带些厉,“再与我废话?!”
  阿梨摩挲着衣角,说,“还是缓缓罢,若是明日回来的早,便就去,回来晚便就算了。我这是老毛病了,以前也不是没瞧过,均是没什么用,不碍事的。”
  薛延沉默看了她良久,最后也只能妥协,道,“那你明日可要早些回来。”
  阿梨笑着颔首,“好呢。”
  第二日艳阳高照,又是个好天气。
  薛延一直惦记着阿梨的病,上了两堂课后便就逃了,先转去李记买了小半斤蜜枣,而后便就匆忙回了家。现已午时过了,天色不算多早,阿梨是不会骗他的,她说会早点回来就定会早点回来,但薛延推了门,屋子里却冷冷清清的。
  他四下瞧了一圈,进门时那股热血骤然冷却,他抹了把脸,把纸包放到桌子上。门外鸡鸭被圈在篱笆里,拥挤着骚动,薛延听着那嘈杂叫声,心里没来头地觉着惴惴不安。
  他坐下来等了会,实在觉得蹊跷,便就要出去找。
  但手摸上院门的同时,就见到巷口阿梨的影子。
  她一身狼狈,裙摆上脏污点点,像被人欺负过的样子,抹着眼睛在哭。
  薛延脑子里懵一瞬,缓过神来赶忙跑过去抱住她,急急问,“阿梨,你怎么了?”
  阿梨仰着头看他,眼皮又红又肿,委屈哭着,“胡安和今个儿带人来砸了我们的摊子了。”
  第22章 章二十二
  从家里到永安街一共二里地,薛延带着阿梨一路小跑,竟只用了半刻钟,等到了路口时候,他手撑着膝盖喘粗气,只觉得太阳穴嗡嗡胀痛。
  那群人早已经走了,本来围在路边看热闹的人群也散的差不多,剩几个心肠好的陪着冯氏一起收拾烂摊子。
  笼屉被掀翻了,里头白胖胖包子沾了土,锅碗瓢盆也碎了一地,冯氏正佝偻着腰去捡其中一个菜包,她撕掉染了污垢的外皮儿,往桌子上摆。
  看着这一切,薛延的手指被攥得发白,眼里通红,是用仅剩的三分理智克制着那股想要杀人的冲动。
  阿梨追上来,手握住他胳膊,道,“薛延,你别乱来,咱们回家再说。”
  她头发乱了,泪被抹去,但是痕迹还在。薛延偏了脖子看着她,低声问,“胡安和干的?”
  阿梨点头,她已经平复许多,勉强想要撑起一个笑,但嘴角却弯不起来。薛延心疼的要死,他喉结动动,忽而一把将她搂过来,唇贴在她耳侧,好半晌才说了句,“是我不好。”
  冯氏听见这边动静,直起腰看过来。阿梨鼻头酸酸的,轻轻将手覆在薛延背上,温温安抚,“这不怪你。”
  她声音里压着极低的哭意,但还是又重复了遍,“薛延,你别太自责,真的不怪你。”
  薛延唇抿着,牙咬得死紧,眼睛望向身后房檐,那上面有一窝燕子,小燕呢喃,叫声脆快,露了毛茸茸两只头往外看。薛延嗓子发干,垂在身侧的拳上已经青筋毕露,最后还是道,“先回家。”
  若放在以前,有人敢这样与他叫嚣欺辱,薛延能豁了命杀回去,但现在不行。他不怕事情闹大,也不怕牢狱之灾,他只担忧若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家里的两个女人要怎么活。
  十七年来第一次,薛延这样忍气吞声。
  冯氏已经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里头许多已经不能用了,好在桌椅没坏,铁锅也还完好,她把所有东西用麻绳绑成一捆,与阿梨问,“这个也背回去吧?”
  原本是不用的,只需用篷布盖好,放到角落里便就行。但是今日来了那帮人,冯氏担忧晚上没人在的时候,这些东西会遭殃。
  阿梨说好。
  薛延走过去,低低问了句冯氏有没有受伤,她摇头,薛延便就一言不发将东西都背在背上,径直往家走。
  临街店铺有许多目睹了全程的人探头出来看。本还以为薛延暴脾气,盼着他能大发雷霆甚或是直接提着刀砍回去,现在见他只是沉默忍下这一切,不由觉得索然无味,将手里的花生壳往地上一扑,道了句散了散了,随后就退回了屋子。
  阿梨甚至听见有人讽笑了声,说,“怂成这样。”
  她没理,小跑过去到薛延身边。
  桌椅铁锅都捆在一起,算不得轻巧,阿梨欲要帮着薛延分担些,被他避过,只说让照顾好阿嬷。
  这一路都安静得不行,阿梨强作着镇定,她怕把这种不好的情绪传给冯氏,连滴泪都不敢再掉。摊子已经够烂了,冯氏年纪大了,又受了这样的无辜惊吓,若是她再不合时宜说些什么,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
  但薛延知道她在慌,因为从始至终,阿梨的手指一直攥着他衣角,像个孩子。
  这种依赖感更让薛延觉得心头酸涩,他把背后所有重量都放在一边肩膀,空出一只手去握着她的,用拇指在她手背上抚了抚。
  察觉到他手上温热,阿梨忽然鼻头一酸,所有委屈一起涌上来,比当时见着那些小混混提着棍子乱砸乱砍更甚。
  她带着哭腔唤了句,“薛延——”
  “我在。”薛延垂眸看她,轻声道,“乖,待会哭。”不能让阿嬷看见。
  阿梨捂着半边脸,拼命点头,说“好。”
  晚上谁都没心情吃饭,阿梨热了一屉包子,哄着冯氏吃了两个,又去给她铺床睡觉。冯氏累坏了,她靠在枕头上,手拉着阿梨的,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欲言又止。
  外头还剩一点天光,柔柔洒在被面上,还有冯氏的眼睛里。阿梨读的懂她的心思,冯氏是想说,出了今天这样的事儿,以后的生意可要怎么办。
  阿梨弯眼笑一下,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都是活的,有手有脚,怎么会走到绝境。”
  冯氏深深叹了口气,道,“作孽啊。”
  阿梨垂着颈子,睫毛颤巍巍,她说,“阿嬷,也有好事的,您瞧,薛延和以往都不一样了。”
  “也对。”想起这个,冯氏弯了弯唇,“以后日子,走一步看一步罢,一家人齐齐整整的,总不会有闯不过去的难关。”
  再说几句话,冯氏便就困了,阿梨扶着她躺下,又掖了被角,这才转身出去。
  薛延已经把灯点上了,晕黄的一盏,不算多明亮,他脱了靴子盘腿坐在炕上,手指插进发间,不知在想什么。阿梨悄声走进去,刚想出声,就见薛延有感应似的抬了头。他就那么静静坐在那,隐在阴影里,肩膀宽阔,比起最初见到他时,更像个男人的样子了。
  相对无言良久,最后是薛延打破平静,他朝阿梨伸了手,轻轻说了句,“阿梨,过来抱抱。”
  他话音落下,阿梨的泪便就决了堤,所有的难过似都有了发泄的出口,她抹着眼睛走过去,被薛延揽进怀里,趴在他肩头哭的天昏地暗。阿梨真的被吓坏了,身子一直在发抖,薛延一遍遍抚着她的背,不厌其烦道,“别怕,别怕,没事了。”
  不知过多久,阿梨终于平复,她摸了把薛延的衣裳,已是湿的透透了。
  薛延抬起她脸,用拇指一点点把泪痕都抹掉,阿梨眼皮儿肿肿的,像个红核桃。薛延艰涩咽了口唾沫,心里难受得似是被手在拧,他俯身吻了吻她眼睛,又环着她背,两人额头相抵。
  “阿梨,”薛延低声唤她名字,问,“你将今日之事全都说与我听,好不好?”
  阿梨点点头,嗓子都哑了,“那些人来时,不到午时,我想着昨日与你的约定,本要收了摊子回家的……”
  贺喜第一日,胡安和邀了侯才良、付六还有几个其他的人,到宴春楼去喝酒。他本也出身不错,少时风流,但结交都是权贵之子,对于侯才良这种地痞乡绅,他是不屑的。但胡魁文是个官场上的老油子,知道在陇县付主簿一家独大,而侯才良带着付六那些人独成一方势力,在街上几乎是横行,他只是个外来人,虽有着县令名头,却还是要受这些约束的,权利没有施展开的余地。
  在这样情况下,胡安和就成了他打出去的一张兄弟牌,为的就是和那些人搞好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