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纨绔 第191节
  顾九思怒喝过后,慢慢有些颓然。
  江河静静看着他,平静道:“所以呢?”
  顾九思说不出话了,他看着江河的眼睛,听江河道:“你打算怎样,斩了我,替洛家,替天下讨个公道?”
  “我不明白,”顾九思红着眼睛,“你一直说,你是江家人,你记得家里人。可是你做这一切的时候,”顾九思放轻了声音,慢慢道,“你想过顾家吗?想过我,想过你姐姐吗?”
  “自然是想过的。”
  江河出声道:“我派人去接应你们,路上遇见其他人,拦住了。”
  “九思,”江河有些疲惫,“每一场斗争,都是拿着性命在赌。我不是神,我也只是个赌徒。当年情况比你想象得更严峻,梁王也好、惠帝也好,不会因为他们输了,就成了傻子。”
  “我那时候派人去接应你们,却被惠帝的人拦住了,而我也没想到洛子商会去支持王善泉,”江河揉着额头,低声道,“是我当年低估了他。”
  惠帝是大荣最后一任皇帝,曾经极为赏识江河。顾九思看着江河,平静了许多,才道:“你当年都已经坐到吏部尚书了,如果只是为了权势,何必搞成这样?”
  “权势?”
  江河低笑,他转过头去,目光有些悠长,好久后,他才道:“我为你说些往事吧。”
  顾九思低低应了一声,江河看着月亮,平和道:“很多年前,惠帝还不是皇帝,那时候他是三皇子,朝中还坐着一位东宫太子。”
  “太子贤德,但无母族支撑,于是三皇子一心一意取而代之,那时候,我的哥哥,也就是你的舅舅江然,在朝中担任户部侍郎。他与你一样,正直磊落,从不徇私。三皇子串通户部的人挪用了库银,打算陷害太子。因为他没有背景,没有站队,于是户部把他推出去,成为陷害太子的一颗棋子。”
  “他们要他招供出太子,说这样就可以免他一死。可他这样公正一个人,宁愿死也不肯牵扯无辜。好在太子感念于他,在父亲和太子周旋下,他没有判处死刑,最后判处流放。”
  顾九思听着,惋惜道:“我听说大舅舅是死在流放路上。”
  “不是,”江河果断打断了他,顾九思有些疑惑,江河继续道,“父亲本是想着,他流放之后,等过些年,就想办法将他弄回来。可是等了好几年,我和父亲去流放之地找到他的时候,发现那个人根本不是他。我找了大哥好多年,最后终于在惠帝身边一个太监口中,得了他尸骨的下落。”
  “他怎么死的?”顾九思颇为震惊,江河笑了笑,“三皇子利用他害太子,却没有成事,三皇子恼怒于他,于是让人将他在流放路上换回东都,折磨致死。”
  “我和父亲在乱葬岗去找他的尸骨,可是太多年了,找不到了。”
  江河语气轻飘飘的,声音有些低哑:“他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你的名字,便是他活着取的。他说君子有九思,九思当为君子。那时候,你娘还没出嫁呢。”
  江河笑起来,眼里带了怀念:“那时候我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当官。”
  顾九思沉默了,好久后,他低哑着声音道:“所以,你是因此,想要扳倒惠帝?”
  “父亲和我在乱葬岗没有找到他的尸骨,只从那个太监手里拿到了他的遗物。回来之后,我便想报仇,可父亲拦住了我,那说惠帝是一国君王,我不能杀了他,不能为我江家一家的私人恩怨,拖着天下百姓下水。这样会让江家蒙羞,也让哥哥死不瞑目。”
  “其实我这个人没什么善恶之分,只是我觉得,他守着道义而死,我不能践踏了他用命去守护的东西。所以如果只是哥哥的死,可能也就罢了。可后来呢?”
  江河低笑:“我在这宫中看过太多荒唐事,你以为我为什么当上吏部尚书?因为我足够荒唐。这大荣本就是风雨飘摇千疮百孔,扬州富足,可其他地方呢?”江河抬眼看他,语调急促起来,“梁王举事,不是一个传国玉玺就能让他举事的,你可知他举事前,沧州大旱三年,幽州兵将无衣,永州水患不止,益州贪官无休。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亡于一个人、一件事、一个玉玺手中!你问我为什么要怂恿梁王举事,因为梁王不举事,沧州粮仓永不会开,幽州兵将永远腹背受敌,而你顾九思,也绝对走不到永州去,修好那条黄河!”
  “你以为你为什么能一路走得这么光明坦荡?”江河靠近了他,“你以为洛子商天生就有这么恶毒,还是以为永州王家那些家族个个生下来都是坏胚子?什么水土养什么人,是因为有了大荣那样的淤泥,才长出这一个个怪胎!我、范轩、周高朗——乃至秦楠、傅宝元,我们这些人,就是用一辈子,去把这些淤泥剜干净。把这些腐肉剔除干净,你这样的人,”江河定定看着他,他眼里带着眼泪,却始终没有落下来,他紧握着拳头,看着顾九思,仿佛是透过顾九思,看着遥远的某个人,“你这样的人,李玉昌这样的人,我哥哥这样的人,洛依水这样的人……你们这些人,才能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
  顾九思怔怔看着江河,许久后,他才找到自己的思绪,低声道:“既然……你说洛依水这样好,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对洛家?”
  江河听到这个名字,他眼里有些恍惚,好久后,他才道:“我不想的。”
  “其实我和她,”江河垂下眼眸,“本来也不该开始。”
  “洛家掺和了大舅的事,是吗?”
  顾九思靠着墙,江河低声道:“当年给惠帝出主意对付太子的,是洛太傅。后来送着惠帝登基的,也是他。”
  “惠帝登基后,我去扬州,本来就是想去找他们家麻烦,探个底。”
  “然后你遇见了洛依水。”
  顾九思肯定开口,江河没说话,他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他和洛依水第一次见面,花灯节上,所有人挤挤攘攘,人挤着人,旁边都是尖叫声。
  而那个女子一袭白衣,在城楼之上,有节奏击鼓出声,指引着人流的方向。
  十六岁的他在人群中抬头仰望,似如见到月下飞仙。
  “其实我不知道她是谁,”江河慢慢开口,“她也不认识我是谁。她女扮男装到处招摇,还和我打擂台,打了十几次,没一次赢的。”
  江河说起过往,慢慢笑起来:“我头一次遇见这种姑娘,张扬得很,她总觉得自己不一样,觉得自己能掌握自己的人生。我们两天天混在一起,后来有一次醉酒,我们两就私定了终身。当时我很高兴,我回来和所有人说,我看上了一个姑娘,要去提亲了。我让你娘亲给我备好了聘礼,准备上她家去提亲。然后我才知道了她的真名,洛依水。”
  “我娶不了她。”江河靠着墙,有些茫然,“我也不想将她牵扯进这些事儿来,我不能原谅她父亲,洛太傅,我是一定更要杀了他的。最后我离开了她。”
  “你骗她你是我父亲。”
  “我没有。”江河平静开口,“我只是离开了扬州。”
  “她找不到我,四处打听,我在外化名姓顾,她便以为我是你父亲。而我离开扬州的时候,我便告诉自己,只要她活着一日,我便容洛家一天。只是我没想到,那时候,她怀了孩子。我一直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离开扬州,嫁给了秦楠。后来她临死前,秦楠让人到顾家找你父亲,你父亲看到信物是我的东西,便来问我,我就去看了她。”
  “她和我说,当年她以为我是你父亲,气愤了好久,后来她才发现,我是江河。她说所有事她都知道,她都明了,她只求我,能不能放过她家人。”
  “我已经放过洛家太久了。”江河平淡道,“我不忍让病中的她难过,便答应了她。”
  “等他死后,范轩要玉玺,我便去洛家替范轩取了玉玺,那天我遇到了洛子商,我一眼就看出来,他长得像依水。可他和依水一点都不像,他像我,”江河低笑,“那时候他才十二岁,就已经会用玉玺要求我杀人,还算计着我,拖延到章怀礼来,自己跳进井里逃了命。”
  “那时候我就能毁了他,”江河淡道,“可我最后还是放过了他。”
  “为什么?”
  顾九思有些疑惑,江河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或许是因为他长得像依水。而且他已经到了章怀礼手里,也不好下手。我犯不着那么大力气去为难一个孩子。”
  “我想着他在章怀礼那里会好的。”江河看着天花板,“章怀礼是个不错的人。可是谁能想呢?”
  江河笑出声来:“可能我这个人,从骨血里就是坏的吧。”
  “他一点不像依水。”江河转头看顾九思,认真道,“真的,一点都不像。”
  顾九思沉默着,好久后,他才道:“如果当年您将他领回来,好好教导,或许他也就不是这样了。”
  “不可能的。”江河轻叹,“九思,我其实很懦弱,那时候我的根本不敢面对,依水为我做过这么多。在东都遇见洛子商后,我就知道不能放任他不管,我去查了他,就确认了他的身份,走到这个地步,我从来没教导过他,也没对他好过,未来或许还会杀了他,那他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我是谁,最好不过。”
  “本来也不该有什么干系。”
  江河轻飘飘开口:“何必再说出来伤人?”
  “这就是你今日,不肯开口的理由?”
  顾九思平静出声:“今日你若说出他不是真正的洛子商的实情,那他就会当场滴血验亲,你为了证明他不是真正的洛子商,自然得说出当年之事,将他认回来。”
  江河不说话了,他静静看着墙壁:“依水已经走了,我何必玷污她的名节。当年没有娶她,后来屠她族人,如今还要再扰她安宁,我又何必呢?”
  “反正,该做的我已经做到了。我如今的日子,也不过就是等死罢了,早一点去,晚一点去,也没什么区别。”
  这话说完之后,是长久的寂静。顾九思看着江河,好久后,他才道:“母亲大约还在等我们回去吃饭,我先回去了。”
  说着,顾九思站起身来,江河垂着眼眸,听顾九思往外走去的脚步声。
  顾九思走了几步后,江河叫住他:“九思。”
  顾九思没说话,江河慢慢道:“我很希望你大舅舅生在这个时候,如果他活在这个时候,他应当和你一样。”
  “我也好,范轩也好,洛子商也好,我们都是过去了。你所在的时代,一个官员,应当光明磊落,凭着政绩和能力往上走。”江河顿了顿,慢慢道,“我希望你能活得不一样。”
  顾九思闭着眼,许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我回去了。”
  说完,他提步往外走去。他走到门口时,看见李玉昌站在门口。
  顾九思顿住脚步,片刻后,他笑了笑:“你在这儿做什么?”
  李玉昌没说话,他转过身,有些僵硬道:“我送你一程。”
  顾九思点点头。
  李玉昌提着灯,领着顾九思,他们走了几步后,李玉昌才道:“我,不会徇私。”
  “我知道。”
  “抱歉。”
  “无妨,”顾九思摇摇头,“律法不会因为他是我舅舅就改变,我明了,你查吧。”
  顾九思说着,上了马车,李玉昌送着他上了马车,顾九思坐在马车里,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
  等他回到家里,一家子人正热热闹闹在吃饭,顾九思走进门时,江柔抬起头来,笑着道:“你舅舅呢?”
  顾九思愣了愣,犹豫了片刻后,他才道:“他有些事儿,这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
  江柔愣住了,她和顾朗华对视了一眼,柳玉茹抱着孩子,似是什么都知道了,她平和道:“先吃饭吧。”
  顾九思点点头,他没什么胃口,匆匆吃了东西后,便起身道:“我先去休息了。”
  苏婉见了这场景,有些犹豫道:“九思这是怎么了?”
  “我去看看吧。”柳玉茹将孩子交给苏婉,同江柔顾朗华告别,随后便站起身来,回了屋子。
  进屋之后,顾九思正摆了棋盘,同自己下着棋。
  他一贯是不喜欢这些的,此刻却是静静看着棋盘,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他的面容,柳玉茹进门来,便听顾九思道:“今夜收拾一下,带着家里人出去吧。”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便反应过来,她心里有些发慌,面上却仍旧镇定道:“出了什么事?”
  “今日秦楠状告舅舅是灭洛家满门的凶手,已经将舅舅收押,”
  顾九思把棋子落在棋盘上,平淡道:“这么一个案子不可能扳倒舅舅,洛子商也不可能想不到这件事,他如今将舅舅困入牢狱之中,也不过只是有其他更多的打算罢了。我们需得早做图谋。”
  不知道发生什么心慌,知道发生了什么,柳玉茹反而镇定了下来,她冷静道:“我明了了,今晚我便将家人送出去,我日常在外活动,突然离开怕引人注目,我陪你在城里。花圃那边暗道也已经挖好了,等真出了事,我们从那边走。”
  顾九思应了一声,没有说话。柳玉茹知道他心里不仅仅只有这些事,她往前去,坐到顾九思面前,拿了另一边棋。
  顾九思抬眼看她,柳玉茹什么话都没说,她把棋子落在棋盘上,平静道:“我陪你走一局。”
  顾九思没说话,他打量着她,许久后,他慢慢笑了。
  “玉茹,”他温和道,“你真的,一点都没变。”
  柳玉茹听到这话,却也是笑了。
  “哪里会有一点不变的人呢?只是我同你性子不一样,”柳玉茹低下头,看着顾九思把棋子落在棋盘上,“我的喜怒都在心里,你喜怒都写在脸上。”
  “我不是说这个。”顾九思摇摇头,他凝视着他,抬起手来,覆在她的面容上。
  他目光微微闪动,却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好久之后,他慢慢笑了:“不管经历多少,你永远是我的柳玉茹。”
  柳玉茹听得这话,低垂下眼,似是有些羞窘,她看着棋盘落了子,低声道:“你落子吧。”
  两人下着棋,外面传来了木南的通报声,他走了进来,恭敬道:“公子,宫里来人,说请您过去。”
  顾九思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让柳玉茹去拿官服,淡道:“这么晚了,宫里让我进去何事?”
  “说是为了江大人的事儿。”木南说得也算合理,顾九思点点头,又忍不住道,“这么着急?现下已经这么晚了……”
  说完之后,他顿时有些不安起来。
  当初他们在扬州,也是因为各种原因晚了几日,最后才出了事。如今洛子商明显要有什么动作,他不能再把家里人放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