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瑶台 第55节
  他迟疑了下,缓缓起身,坐到了她身侧。
  夜凉风冷,她忽觉身子发寒,艰难地蹭了起来,将自己缩进了他怀里。
  他在身后默默地搂着她,胸膛宽厚有力,也有暖意缓缓渗透外袍,渗进她心里。
  她沉默了许久,仰头望了一眼那轮圆月,终是开口提起了那桩旧事:“那时流寇作乱,混乱之中我们和爹娘失散了,我哥带着我逃了许久,最后还是被抓到了。”
  她如今提起旧事,已不再有当年的恐惧和绝望,只是很平静地道:“倭寇的行事,你应该知道的吧……连小女孩都不肯放过的,大点的十一二岁,小点的七八岁,他们也下得去手。我哥怕我被……我哥这人么,虽然看着不大正经,但脑子还是灵光的,不然也当不了榜眼是不是?”
  她提起兄长,倏然笑了笑,轻声接道:“他趁乱想了法子带我逃了,但差点被追上抓回去,就差不多是现在这个时节吧,天寒水冷的,他年纪比我大许多,本可以扔下我自己逃的,但他带我跳了江,说哪怕共死也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那种地方。”
  即便是这样,她也神色平静,甚至还淡淡笑开:“江里的鱼是不是比祖母养的鱼大很多啊?那会儿我总觉得我快没命的时候,惊慌失措间摸到了身边有鱼鳞,像是来等着我咽气而后啃食我的身子似的。其实……兴许是鱼,兴许是水草,兴许什么都没有,只是幻觉罢了。”
  “好在恰巧碰上驻军调兵,后来父亲辗转周边总算寻到我们,把我们领了回去。但水太冷了,我那会儿年纪又太小,没经过什么事,被吓着了,一病不起。这一出下来便已耽误了不少时日,朝廷催得急,我又一直不醒,我爹没办法,只好将我送到外祖家里,外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了我个把月吧,熬白了所有头发,这才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我一条小命。”
  她仰头笑了笑:“其实那之后我便很怕水的,但何处不是水啊,没办法,强行逼自己克服了不少。外祖当年因为日夜照料我也留下了病根,身子并不大硬朗,却经常在江南湿冷的阴雨天里带着我去看小桥流水,看得久了,后来竟还慢慢喜欢上了江南的烟雨天。”
  “再到后来走水路入京,进京之后又天天被我哥耳提面命地逼着改,也算差不多好全了吧。但很奇怪,总还是偶尔会想起当时摸到的鱼鳞,好像还能体会到当时那种黏腻恶心的触感似的,便还是不敢碰鱼。”
  毕竟被倭寇所劫这种事对女儿家的声誉不大好,当年倭寇又凶名在外,哪怕没发生什么,传着传着也便有了什么了。父亲当年没有声张,后来则更不会拿出来说,这桩陈年旧事除了家里人,便再没有人知道。就连外祖家里,舅舅们也都以为她只是单纯受了寒身子又不好无法入蜀这才留了下来,只有外祖一人清楚来龙去脉。
  这许多年过后,她今日却这么平静地说起。
  方才在马车上还莫名其妙地因为尾骨疼和他的嘲笑这种小事便落了泪的她,眼下却全无泪意。
  她没再说话,只是仰头看了一眼当空皓月。
  他却忽然想起一事。
  他之前只知她怕打雷,但也就是寻常小姑娘怕雷鸣电闪一样而已,也不是真会怕到怎么样,其余大部分时候则狗胆包天,但当日他第一次带她去阳河上见楚去尘时,她却一见栈桥破败,连脚都不大敢迈,他当时还觉得这呆子矫揉造作,如今想来倒算明白了几分,也算是明白了当日楚去尘为何放着城中那么多酒楼不选而偏要选护城河上的画舫。
  他当日还觉得这茶痴和他妹子一样神神叨叨,如今才恍然觉出几分背后的苦心来。
  纵然你嫁了人,哥还是会像当年一样护着你。
  依然会帮你面对你的恐惧。
  那日,楚去尘在醒酒之后,在他跟前弯下了清高翰林们自视甚高的腰杆,放低姿态恳请他务必好生照拂他这唯一的嫡亲妹子。他当时许下了承诺,但方才回来的路上,他还自顾自地想着把人晒成鱼干,忽觉自个儿不是个东西,在心里骂了自个儿两句难听话。
  她却转头冲他笑开,轻声道:“所以我当初遇到你,虽然你真的是臭名远扬吧,我爹娘也很讨厌你,我娘更是天天一边说着必须要好好侍奉夫君啊一边念叨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要怎么对付那个混账世子爷……”
  孟璟脸一点点地黑下去。
  她却不觉,径自欢快道:“但我其实还是挺开心的,让我不用进宫不说……”
  当日云台之上,他还瞧不起这呆子,觉着这点年纪的小姑娘便只想着爬龙床,对她态度也差到不行。虽然后来相处之下,他觉出当日可能是个误会,多半是出于皇帝之意不得不从,但毕竟他那时并没有把她当回事,早将此事忘到了脑后。
  今日经她这一提起,竟还听出了几分阴差阳错之意来,他的横插一脚,反倒无心插柳帮过她一把。
  “吉安千户所的将士救过我和我哥的命。”
  她继续道:“世袭军户里,南戚北孟最负盛名。南让我多看了这么多年的月亮,北这个么……也曾是以血肉之躯阻挡过鞑靼铁蹄的铮铮铁骨啊。”
  “战乱之中,人如草芥,后来听我哥说,当时和我们一起的那些人,没我俩那么幸运,千户所的官兵找过去时,已一个都不剩了。”
  她低低叹息了声:“鞑靼的作风,可半点不比当年的倭寇好啊。”
  所以,她才会在进门的第一日,便肯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而后有些逾矩地劝敛秋,说他也未必容易,务必多体谅些,在他和婆母之间多斡旋些,好让母子不至于一步步地生分下去。
  他看向她,她又浅浅笑出梨涡。
  他见着她这笑容,心底一股涩味缓缓爬起。
  刚刚受过这般惊吓的小女孩,尚不知还有没有命能在这世间再走一遭,便被迫远离了最亲的家人。
  等清醒之后,便已是孤零零地被寄养在旁人家里的客人了。
  从此生恩远,养恩离。
  哪怕数年后重回父母膝下,与当年舍命带她离开魔窟的兄长重逢,表面上一切似乎也并无不同。
  但其间种种,却已大抵完全不再一样了。
  更何况,人多健忘,她的爹娘都未必还能记起数年前这颗未能激起大波澜的小石子。
  但亲历过的人,怕是此生都再难以忘怀。
  过早地明白复杂的人情间事以至于通透懂事到令人心疼的地步,即便捉弄人也要及时行乐的态度,话里话外对外祖的依恋不舍,以及偶尔提起兄长时那份嫌弃背后的珍重……许许多多细微处的东西,当时只觉是寻常。
  如今,却好像突然都有了解释。
  凡此种种,皆有因果。
  但她却还能整日笑着,每日乐呵呵地同人拌嘴打闹逗趣,惹得旁人气急跳脚,自个儿则乐不可支。
  哪怕对连他自己都快放弃了的伤,她也还会一次次地笑着告诉他,都会好的。
  他摸了摸她脑袋,连声音都有些哑:“呆子啊,你到底是怎么长成今天这样的啊?”
  第60章 西望瑶台
  “嗯?”
  她疑惑地转头看向他, 认真回答:“父亲和外祖养的。”
  “……”
  夜风忽起, 船头的莲花灯盏陡然熄灭。
  灯影气氛全灭。
  孟璟舌尖抵上后槽牙, 忽然想骂人, 最后索性闭嘴。
  算了, 和一个脑子不大正常的呆子, 想说什么?能说什么?
  他就这么把她环在怀中,闷闷地想, 好在这是个呆子, 不然他今日见到的眼前人, 怕还不知是个什么样。
  徐徐说完这一番话, 楚怀婵已经疼得实在是有些坐不住了,但孟璟没出声,就这么安静地环着她,她便也安静了下来, 仰头去看那弯瑶台月。
  月出东山,从泛东亭后缓缓升起。
  秋寒霜重, 泛东亭的瓦面上已慢慢凝结了一层白霜。
  飞檐之下, 吊着一只白鹤风铃。
  偶有风起,白鹤展翅, 铃声清脆。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子, 忽觉有些冷, 不安分地缩了缩身子,孟璟低头看她一眼,冲丫鬟招手拿了件早就备好的厚实披风过来, 将她裹了进去。
  她这才觉得舒坦了些,边看那轮圆月,边认真道:“虽然我觉得你可能不会问了吧,但我还是要同你说清楚。当初在云台,我其实对你那些破事没什么看法的,毕竟我也没亲眼见过不是么,和我又没什么干系。我就是……看不惯有人凶闻小姐,那么好看的姑娘,又这么痴情,这得是什么样的粗人才能把人逼得哭成那样啊?”
  她再提闻覃,他想解释句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她继续道:“那晚突然想喝玉露茶呢,是因为那晚的雨很像我入京前的那晚,外祖沏了一壶雨露,和我坐在凉亭里,边听雨边闲话了一整晚。等天蒙蒙亮的时候,茶喝完,话却还没有叮嘱完。我只是想着,那一日我好像又看清你一些了,如果有机会,想让外祖也能看看你,他想必会很高兴的。突然想他了,便想那一壶玉露了。”
  孟璟自嘲地笑了笑,她第二日在后院中芭蕉题诗,那一句“不见人间故旧人”,他还以为指的是薛敬仪,生了好一阵闷气,原是这般。
  他换了个姿势,微微挪动了下已起了痛感的左腿,将她圈紧了些,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有机会,带你回趟南都。”
  她侧头看他,冲他绽开一个笑,笑着说:“可别又言而无信啊,外祖可最讨厌这种人了,三舅舅当年这样,外祖都直接将人赶出家门了,再没认过这个儿子。”
  他颔首,低声道:“放心。”
  她这才继续道:“扶舟一走,我刚好看到对面酒楼的薛敬仪,也不是看到人了,就是看到那把琴了,想着你同人说几句话都要去那么偏僻的地方,想必是要避嫌,便想来提醒你几句。不过大概是我太莽撞也太蠢了吧,我一走可能反而惊动了他,他应该是跟着我去的吧。”
  “好了,那晚的事我解释完了。”
  她仰头看着皎月,单手指月,轻轻绽开一个笑:“今晚的月亮真的很好看诶。”
  孟璟“嗯”了声。
  他上一次看月亮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碧宁居那晚,和这死活非要看着他怕他溜了的呆子一起看的。
  再上一次呢?
  在阳河上等楚去尘的时候,和这因敛秋的事生着闷气想要泼他一脸茶的呆子看的。
  她继续道:“今日去医馆是因为……”
  他打断了她的话,径直道:“我知道。”
  “嗯?”她转头看他,纳闷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脸色不大好看,冷冷道:“母亲和你干过一样的蠢事,这大夫有点本事但没什么医德,我让扶舟揍了一顿扔大街上去了。”
  “……”
  行吧,她今日的一切都是个笑话。
  孟璟探手从果盘里取了个橘子,也没松手,就这么将她圈在怀里,自个儿慢慢剥起来。
  楚怀婵低头去看他的手,借着月光,她完完整整地看清了他虎口上的厚茧。
  这样一双弯弓拿刀的手,此刻正细心地将橘瓣上的白色橘络一一剔下来,再将橘瓣喂到她嘴边。
  她微微探头去衔住,欣喜道:“很甜诶,你也尝尝。”
  孟璟倏然笑了笑,没应声,挨个替她将每一瓣的橘络都剔干净了,一一喂给她。
  中天映月明,他拥着身前佳人,仰头看了眼瑶台仙月。
  刚入夜时的厚厚云层已经散尽,天色碧青,泛东亭的飞檐都被勾勒出一圈银边。
  夜风吹过,白鹤风铃叮铃作响,惹出一船清夜遐思。
  岸边树影摇动,在水面上投下清晰可辨的枝叶倒影。
  船行处,波澜四起,枝叶摇曳。
  他缓缓松开她起身,走到船板边缘掀袍坐下,就这么看着泛东亭的飞檐角,兀自失了神。
  他背对着她,楚怀婵这下倒也不忸怩了,自个儿翻了个面儿,看着这清寂的背影晃了神。
  她让丫鬟取了文房过来,轻轻摊开铺在船面上,取过一支彤管羊毫,在画舫轻轻的晃悠之中,提笔勾出一抹剪影。
  她左手撑着身子,低头专注地上着色,等再抬头时,便见孟璟已不知在旁边看了多久了。
  她抿唇,冲他轻轻眨了下眼睛:“以后可以一年替你画一幅,等你年纪大了,人变魁梧壮硕也变丑了,有小肚腩了,我便可以拿早些年的画像出来嘲笑你,你看,你这个胖子以前还是很好看的,现在怎么这么不入眼了呢?”
  孟璟失笑,在她身侧坐下来,忽然开口:“给你添朵玉兰吧,这身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