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瑶台 第70节
  她说完这话,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去年万寿前,父亲书房里那本被她翻到边角都有些磨损的《江浦水利》,到如今,才不到一年的功夫,却好像世事境遇都全然不同了,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上元是她生辰啊。
  孟璟凝神细看了她一眼,见她确实比此前晒黑了些许,忽觉心底不是滋味,迟疑了下,在她身旁蹲下身来,不大痛快地道:“这些事合该那俩大男人来忙活,你来凑什么热闹。再说了,你不知道带点下人出门么?”
  “上山下田带下人像什么话,人官兵都累着呢。再说了,田都给人要了过来,总不好腆着脸再叫人千户所帮我们干活吧,今年事多,长城塞陵园春耕操练,一项都落下不得,各卫所都忙到脚不沾地。反正就这么一小块田,我们几个虽然都没下过地,但凑活凑活多少总能种活几株秧苗的吧。”她面色苦恼得很,似乎自个儿都不相信这话。
  “再说了,我都不敢下田的,田中间都是薛大人亲自下田栽种的。你不知道吧,薛大人其实也算望族之后,来了宣府以后,长城塞外天寒地冻风吹雨淋,一待就是好几月不说,好不容易回城,又来忙活起这些事,反倒是监军的正经事都不大操心了,总不能让人一个人忙前忙后的……”
  她话没说完,孟璟斜斜盯她一眼,他哪是光在说这块破田的事,她这从京师到宣府坐几天轿都腰酸背痛到不行的身板儿,如今垦荒炸山这等事,少不得要亲自挨个走上几遍,但车轿无法上山,她竟然还亲自操持起了这事。
  她以为是这人的老毛病又犯了,看在多月不见的份上,尝试同他撒个娇,温声道:“别气了,我不是故意不去接你的,就是怕天下雨,打算把这点忙完再去见你,直接接你回家。晚上我下厨,给你做些好吃的行么?塞外那么苦,我也心疼的。”
  孟璟在心里骂了句脏话,理了理袖子,乖乖去接她手里的秧苗,打算帮她早点弄完。
  这呆子却死活不肯让他碰,赶紧往边上一躲:“脏,你别碰了。”
  他再度伸过手去,楚怀婵冲他把头摇成拨浪鼓:“等我一会儿就行,真别碰了。”
  他懒得再和这呆子废话,探手过去夺,眼见着他手要碰上脏泥了,她猛地往边上一躲,猝不及防之下,踩空了一脚,整个人径直往外边的水田里跌去,孟璟赶紧起身把人捞了回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手里的秧苗夺了过来,自个儿蹲身去插种。
  他动作比她明显要快上很多,她此番差点闯祸,乖乖噤声站在他身后候着,只是没站一会儿,她便没忍住拿脏手捂了捂额角,声音也弱了下去:“孟璟……我怎么觉得蹲久了头有点晕啊……”
  她话音刚落,整个人再度往外跌去,孟璟正蹲身朝内忙活着手里的活计,反应过来想拉她一把的时候,这呆子为免下水田泡个透之苦,径直伸手拽住了他的袍子。他起身刚起到一半,身形正不稳,被一股大力一拽,结果毫无疑问……两人齐齐摔进了外头的水田,顺带压坏了外头千户所刚种下的一田新苗。
  孟璟先一步站起身来,看了眼满身的湿泥,整张脸黑成一块炭。
  楚怀婵缩在他脚边,身子微微发颤,半点不敢看他,委屈巴巴地道:“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你拽我下来的?”
  她彻底不敢说话了。
  孟璟气得七窍生烟,直接把人给拎了起来,托着她腰将她送上了田垄,反正也不能更脏了,径直扔她在田垄上坐了下来,他则憋着满身火气强行征用了她的秧苗,也顾不得她的小半块破田了,先把人家千户所的秧苗给补齐了再说。
  楚怀婵先是被他脸色吓得半点不敢动弹,后又被自个儿的满身狼狈折腾到无颜见人,到后来,她为掩尴尬,只好百无聊赖地四下探看,这才觉得穿着皂靴长袍下田这事有多么滑稽,没忍住笑出声来。
  孟璟愠怒地回头盯她一眼,她赶紧噤了声,边冲他握了下拳,边晃动垂在田垄外的双腿替他鼓劲。
  等孟璟重新回到田垄之上的时候,她知真正的厄运时刻降临了,毕竟来的时候有令仪在,他们也没避嫌,乘一辆马车过来的,眼下薛敬仪把人和马车一并诳走了。孟璟这人这么要面子,他俩要这么骑马招摇过市,她大概会被直接捏死……她迟疑了下,试探问:“等我先回去给你叫辆车过来?”
  孟璟已经是完全不想搭理她了,一个字都不想说,径直把人打横抱起来,往大新门走去。
  靴子进水,每走一步都在嘎吱嘎吱地响,况且新田的水还不大干净,他边咬牙往前走,边闷闷地想,他到底上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能走哪都能遇上话唠不说,还偏生遇上了这么一个一打照面就要找他不痛快让他难堪出糗的呆子。
  好在走到大道上时,扶舟已经候着了,瞧见他俩,远远说是薛敬仪回去之后叫他过来接人的,此前大战过后,军医不大够用,孟璟将他一并扔去帮忙,他便几个月没能见着孟璟,眼下见着他,原本还挺乐呵,结果等两人走近,见到两人这副尊容,笑意缓缓凝滞,好半晌才问:“主子,您这是骑着耕牛过来的?”
  孟璟侧脚踢了他一脸黄土。
  楚怀婵这会儿尴尬劲儿倒已经缓过去了,半死不活地道:“你主子下田插秧去了。”
  扶舟“嘁”了声,边抹脸边嫌弃道:“怎么可能?主子他哪会插秧?”
  已经上了马车的孟璟:“没做过还没见过吗?”
  “……还真插秧去了?”
  扶舟顶着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将马车驾得飞快,毕竟春日水寒,他们这位少夫人的身子又不见得有多好,但毕竟城外是泥路,虽未下雨不算泥泞,但毕竟不算特别平整,楚怀婵便在这马车里偏来倒去,孟璟实在是不想理她,一直冷眼瞧着,直到见着她快要被撞得头上起包,这才气鼓鼓地将人捞进了怀里。
  等马车都已经进城好一阵子了,他怒气才稍微退了点,忍着余怒问:“你怎么知道的?”
  “啊?”楚怀婵懵了下,后又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今日犯错在先,她乖顺得出奇,老实道,“你让我哥照发原本军户的口粮,布告出来之日,有人跑到国公府门前……”
  他眼角又抽了下,直觉没好事。
  “一对婆媳,说前不久去长城塞前祭奠亲人时还说小孟将军冷血无情,哪知错怪了人,必要来表一下歉意心里才过得去,你那日那个反应……我猜你是听进去了啊,又去了这么久,能猜到也不稀奇吧。”
  后花园离大新门近,孟璟得知答案后便懒得再同她继续纠缠,叫扶舟就停在东北角门,二话不说地径直将人抱下马车往阅微堂去,扶舟知他好面子怕出糗,赶紧先一步去叫人传水,顺带再把人都清走,只是他刚进垂花门,步子便定在了原地,一步也挪不动了。
  孟璟带着人都回来了,见他还立在门口,不悦地斥道:“断气儿了?”
  “没呢。”扶舟欲哭无泪,“主子,我也几个月没回来过了……这事,您可无论如何都不能算在我头上啊。”
  孟璟看向这神经兮兮的废物,问:“什么事?”
  他话音刚落,一只无比壮硕的母鸡猛地从门内飞了出来,灵活地从扶舟头顶跃过,紧跟着猫爷便蹿了出来,继续将这只肥鸡往死里撵。
  一时之间,鸡飞猫跳,鸡毛乱舞。
  楚怀婵声音弱到像在喉咙里打转:“那对婆媳送来的,说是家里最后一只鸡了,腿脚灵活四处惹事的本事大得很,又说吃哪补哪……盛情难却,我又寻思着好像确实是这个理,就让敛秋打赏了点银子收下了。你不在,这边也怪冷清的,我就把鸡养你这儿来给猫爷作伴了。”
  她话音刚落,一片鸡毛晃晃悠悠地飞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孟璟头顶……
  第78章
  春日正好, 院中碧桐已经抽了新芽。
  凉风拂过, 嫩芽在风中吐绿, 这座上了些年头的院落里的一切都宁和静谧得不像话。
  如果忽略一旁边扑腾边“咯咯”个不停的壮硕母鸡的话。
  猫爷已将这个快半年没怎么见过的主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会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只是缩在他脚边, 脊背弓出一道可怕的弧度,瞪大眼睛向前边突然横插一脚进来霸占它宝地的死敌施压。
  扶舟先是看了眼这猫毛倒竖的小崽子, 后又微微觑了眼孟璟头上那根鸡毛, 迟疑了下, 先溜为上:“我去叫人传水。”
  唯一的救命稻草消失不见, 楚怀婵踌躇了下才敢拿手去将那根鸡毛取了下来,她还没出声讨饶,便听那人咬牙切齿地唤她:“楚怀婵!”
  自从他不知从何时喜欢上唤她呆子开始,从此便再没唤过她一次名字, 楚怀婵身子不受克制地颤了颤。
  “这会儿知道怕了?”他连气音里都烧着火。
  “嗯。”楚怀婵强装镇定,轻声哄他, “别气了成么?”
  他一个字都不肯再同她说, 径直抱她进浴房,好在路上没踩到什么肮脏玩意儿, 但方才累积下来的怒火已足够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了。他半点没怜香惜玉, 野蛮地将她身上这身碍眼的粗布麻衣扒下来扔开老远, 半点不容抗拒地将她身上的泥简单冲洗了下,便将她粗暴地扔进浴桶泡着,甚至还非常贴心地自个儿提桶再往里灌了些热水。
  几乎被烫掉一层细嫩皮肉的楚怀婵瞬间弹起来, 被他毫不客气地在臀上一掐,又被他掐着脖子塞了回去。
  头次反抗失败,她只好蔫蔫服软。
  孟璟一气呵成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一脚将她那身破烂衣裳踹到了屏风后,楚怀婵隔着远远听到无比冷漠的“扔了”二字,随后便听到他摔帘而去的声音,门紧跟着被阖上,她探出头去看这小气鬼,连个背影都没能见着。
  他这人要面子到了极致,哪怕被下人看到的不是他的狼狈样,而是是她这副尊容,也毫无疑问会觉得颜面无存,是以扶舟一早便将伺候的人全数清退,眼下室内空空荡荡,地屏前后俱无人在侧。
  她一时之间无计可施,只好把探出去的脑袋缩了回来,自个儿缩着脖子泡了好一阵,等想起身出去时濯发时,这才想起来,她哪有衣裳在这破地儿啊,她顿生绝望,四下环顾了一遍,只有一件为孟璟备的中衣。
  她眼巴巴地看了眼外头全黯的天光,又缩回桶里泡了一阵,尔后总算听到了似乎有救星的脚步声,哪知一回头,还是孟璟这个暴脾气。
  他刚洗净一身脏污,着湖色江绸直裰,其上暗绣灵鹤望月纹,因发尚且湿着,只以发带将两鬓易垂散的头发松松垮垮地束在脑后。
  明明瞧着满脸怒意,但兴许因为刚从汤泉池子里出来,身上还散发着些许尚未褪尽的暖意,竟无端地透出股慵懒的意味来。
  他这人大部分时候都严肃得紧,说起来,她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他。
  她眼睫轻轻地颤了下。
  孟璟却只是居高临下地垂眸瞧着她,嘴角甚至还扯出了一丝不大友善的弧度。
  她闷闷地转回头,不敢再去看他,就怕又惹恼他,他也确实还是不肯理她,一个字都没说,径直将刚拎过来的汤池滚水往下一浇,楚怀婵身子瞬间又被烫红了一片,默默抿唇不言,就等着看他还能不能翻出点折磨人好泄愤的新花样来。
  她听到背后传来几声窸窣声响,随即传来一阵椅子腿刮地的刺耳声音,尔后那人的气息便停在了她脖颈后方,她身子顿时一僵,他却只是探手过来替她拆满是泥污的发髻,她迟疑了下,侧头去看他,被他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在脖子上,受疼之下只好乖乖屈服,重新转回头去,一点动作也不敢再做了。
  “你是死人吗?”
  他带着怒意的嗓音响起时,楚怀婵发蒙了一瞬,也没敢再闹出什么动静来惹怒他,只好问:“怎么了?”
  “头往后仰点。”
  他这话依旧说得冷淡,但说话时却一直用手托着她的脏发,半点没让她虽晒黑了些但仍旧算得上莹白如玉的脖子沾上半点脏污。
  楚怀婵闷闷地应了声“哦”,将身子往下缩了缩,尔后将头往后微仰,头皮便触到了铜盆的边缘,她微微怔了怔,下意识地阻道:“不用,我自己来。”
  “闭嘴。”
  依旧是冷冰冰的呵斥,她不敢再阻,乖乖仰头受死。
  不多时,她便感受到头发被汤池泉水浸润,泥土尘沙尽数往下褪。
  她听着耳边水声,知他已换了三四次水,兴许总算是将她发上的泥沙洗净了,微微停了一小会儿,放松了下一直曲着的脖子,又理了下垂落下来的广袖,润手搓好胰子,替她净发。
  汤泉里泡出来的热意未褪,他指间的温度隔着头皮传了过来,令她头皮微微发麻。
  他方才一连串动作都粗鲁至极,头皮脆弱,她已做好被撕扯掉一半秀发的准备,哪知他触在她头皮上的手指却忽地收敛了力道,轻柔地按了一阵子,后又换水替她濯了几遍,等总算大功告成,他刚换上的直裰又被染湿了些许,他气得直摇头,将铜盆器具一并往旁一搁,怒火中烧地往外去了。
  楚怀婵呆呆等了好一阵子,这才确定这小气鬼是真将她搁在这儿不会去而复返了,这才出了浴桶。
  等离开温水,她才发觉已经历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水仍旧温着,半点不显凉。
  她微怔了一小会儿,还没来得及辨清心中是何滋味,便突然想起来,这混账还是没唤人给她取衣服啊!
  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
  她从没在阅微堂住过一日,这里自然无她的用品,这问题太过棘手,她一时之间也顾不得什么遐思了,急得在房里转了几圈。
  直到水汽凝结,身子发寒,肌肤上都起了一层细密疙瘩,她这才心如死灰地换上了一旁木施上挂着的孟璟的中衣,可她的身躯和孟璟那身量一比,简直自取其辱,她甚至觉得她只用穿裤子便可将自个儿都罩进去了,她等了好一阵子,也没见这小气鬼来救她,只好气鼓鼓地在房内一通搜罗妄图拯救自个儿,可偏偏什么都没找到。
  她泄气地将窗棂斜支起一角,发觉被扶舟撵出去的人到目前为止仍未被放进来,只好瞎鼓捣了好一阵,将宽大的裤腿打了个结,总算不至于拖在地上了,这才去寻了一双孟璟的翘头履趿拉着往外走。
  这副尊容简直比方才还见不得人,她将门翕开一条缝,探出脑袋去四下探看了阵,见中庭里果然因孟璟的怒火而仍旧无人在侧,这才放心地踏出了门,但她下一瞬,又生生止住了脚步,就这样回去么……
  她纠结了半晌,最终只得乖乖踱进了明间。
  孟璟正坐在上首等着训斥她,哪知却一眼看见她这副狼狈样,瞬间破功,没忍住嗤笑出声,绷了一两个时辰的脸总算松了些。哪知这呆子不知把握机会,恼羞成怒之下看也不看,径直抓过一旁的物什冲他兜头砸过来,他下意识地接住之后,忽地发觉手上已染了一层香灰,再借着灯光看清手中之物是香薰炉后,好不容易才见着的那点笑意一点点地凝滞下去。
  几次三番被人挑战耐性,他现在的面色比之前刚从水田里爬起来时还要难看上几分。
  他将铜鎏金狮子香炉往案上一搁,起身用一旁常备着的清水净手,水声起落,楚怀婵心不自觉地猛跳起来,便听他道:“让你半刻钟,逃命去吧。”
  他漫不经心地侧头盯她一眼,眼神里却满是警告与怒意。
  楚怀婵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骂这莽夫:“会武功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怎么不在外头再多待几个月呢,一回来就逞威风。”
  她也不知为何自个儿突然怒气冲顶,边走边拿话激他:“你这破德性就不能改改?学学人家薛大人不行么,礼数周全,待人客气……”
  她话音未落,已被人掐住了腰。
  孟璟下手半点没留情,径直掐住她腰将她拎回了屋,连她脚上的鞋掉了也全然不管。她没有亵裤可穿,倒给他省事,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剥了个干净。
  楚怀婵突然被他剥光,又不是在床笫之事上,手足无措地低头看向踩在精致地毯上的赤脚,两相对比,越觉羞赧,登时噤声不言,只鼓着腮帮子以示不满。
  她就这么光溜溜地站在他跟前,孟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低头不敢看他,更别说争嘴上输赢了,没忍住笑出声:“不是嘴上功夫挺能的?怎么不说了?”
  毕竟夫妻间,更过分的事早领教过了,眼下楚怀婵对他这行径其实也不生气,但就是今日怎么看他都不大顺眼,便还真和他顶上了,闻他问话也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