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 第94节
  主持接待的人是一位白须老者。他在各桌寒暄,为到场人相互引荐。
  等菜全端到桌上,那位老者持满杯酒,走到最尽头的桌旁,遥望在场众人:“诸位,这杯酒,祭我们在南京蒙难的同胞。”
  话音未落,在场众人皆离开座椅,沉默举杯。
  老者将那一杯酒洒在了青石地板上,全部人做了同一件事。满地酒液流淌、渗入地板,其中有南京迁移来的人,直接掉了泪。
  压抑的抽泣声,在安静的厅堂里回荡着。
  7月,日军踏入北平城,12月,南京沦陷。
  北平的天安门,自数百年前存在,其名取意“受命于天,安邦治国”。而在南京沦陷时,日本人就在天安门城楼上挂出“祝南京陷落”的字幅。斗大的字,从城楼这头到那头,路过的人一抬头,便能瞧见。
  其凌辱之意,昭然若揭。
  “祝抗战早日胜利!”老者虽拄着手杖,但背脊挺直。
  祝抗战早日胜利。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在每个角落响起。
  何未在席间和几位运输业的旧相识商议着货轮和客轮的调度,等到后半程,她这里的事谈完,看向远处。谢骛清并不在位子上。
  她离开座椅,从石门出去,看到谢骛清和孙维先、邓元初立在月下,像谈论要事。他沉着脸,听邓元初和孙维先争执,一语不发。
  很快,谢骛清仿佛感知到什么,偏过头,一眼捕捉到她。
  不知是谁先笑了,何未的脸上有着藏不住的喜悦,谢骛清的面上同时有了微笑。
  邓元初随着谢骛清的目光,瞧过来,同时一笑,对孙维先道:“你我借一步说。”
  孙维先见是何未,没多话,随邓元初回了厅堂。
  何未想朝他去,怕不妥,踌躇时,谢骛清已经径自往她这里来了。
  等到她眼前,他停住,笑着看她。
  身旁,有人经过,何未全副身心在他身上,没察觉。
  谢骛清一手握住她的手臂,轻将她拽到了身前,两人又近了些许。熟悉而又陌生的手掌温度,隔着布料,像能烫到她似的。
  “几时到的。”她柔声问。
  “一个小时前。”谢骛清答。
  他的手再没松开,握得更重了。思念之意,尽在无声的举动里。
  她眼酸得受不住,埋怨他:“难得来电报,从来报喜不报忧。辛苦一个字不提,倒是爱说种菜经……”
  谢骛清忽然把她拽到怀里,手掌压上她的后背,紧抱住了她。
  她在石门内的纷杂人声里,感觉谢骛清的手从后背,滑上来,压在她脑后,让她的脸能紧贴到他的颈窝。
  “我刚才……”她哽咽着说,“怕你走过来。”
  十年来,他不是下狱就是乔装隐匿,能像这样在月下,坦然和她相对而立,在外人眼里“叙旧”,那都是奢念。
  方才谢骛清迎面而来,她下意识想佯装旧情人相见……眼下被抱住,恍惚地想起,没有特务再能为难他了。
  她猜,谢骛清在笑。
  何未闻着他衬衫上新浆洗后的气味,屏着泪意,也笑了:“谢将军,不怕今夜传出去风流韵事吗?”
  他低头,在她额前说:“与我一同到武汉的人,都知道我早有了家室。”
  何未眼含着泪,不晓得如何回答。
  “等收复北平,”他接着道,“先去登报。”
  何未轻点头。她想到沦陷的故乡,心如刀剜。
  “当年,从南打到北,之后也是,”他说,“南京、华北,再往北,东三省,都要拿回来。”
  两人久久不语。谢骛清松开怀里的她,抬手,替她拢了拢脸旁的碎发。
  “今晚的安排是什么?”她问。
  “这里之后,没有任何行程,”谢骛清答,带着他惯有的打趣,“听凭二小姐安排。”
  何未笑着,小声道:“那去姑姑家,今夜住那里。”
  “好。”
  谢骛清让她稍等片刻,进了厅堂。他再出来,拿着留在厅堂椅子上的西装上衣,还有她的羊毛呢大衣和手袋。他为她披上大衣。
  何未接过珍珠刺绣的手袋,随他向外走。
  路上,有认出谢骛清的军官,叫一句谢教员,或是谢将军。从延安来的人最是都明白,友好地对何未点头。
  她对这些陌生英雄们报以最大的敬意,对每个人都微笑着点头,认真招呼。
  姑姑在武汉的住处,和船运公司办公室在一幢小楼内。
  何未没来过,只知地址,被司机送到后,她和谢骛清都像一个外来的客人,由门房的人带着,穿过一楼已经无人办公的区域。
  “楼上就是七先生的住处了。”门房人说。
  谢骛清和她并肩上楼,客厅的灯灭着,从书房里照出柔和的黄光。一高一矮两个孩子的影子,从书房门里延伸出来。
  谢骛清猜到什么,脚步缓缓停下。何未比他慢了半步,也猛地站住。
  她敛着呼吸,似怕惊扰到屋里的孩子。她方才上楼的脚步仓促,迫不及待要见孩子。见见那个,从出生就离开身边的儿子。
  近在眼前,跨进书房门,便能亲眼看看孩子,她忽然不敢动了……
  大的那个弯腰,抱起小的那个,两个人影交叠在一起。
  “告诉姐姐,”斯年哄着弟弟,“等他们回来,想先叫爸爸,还是先叫妈妈?”
  斯年不等弟弟回答,柔声又哄道:“先叫妈妈,好不好?妈妈从没见过你。”
  何未以手掩口,眼泪从手背滚落,掉在她的裙子上。
  只因,书房内的那个小人影,轻声答应:“好。”
  第79章 华夏万古长(3)
  何未被腰后的暖意惊醒,谢骛清以手掌轻推她。
  她跨入书房门,一个六岁的小男孩正在斯年怀里,勾着女孩子的脖子。斯年十来岁的年纪,抱如此大的男孩子已是吃力。斯年用两手兜着弟弟的腿和腰,不大的手掌努力撑着弟弟:“你搂右边,这里,对……不然掉下去了。”
  斯年背对房门,看不到何未,小男孩倒是先觉察,一双神似谢骛清的丹凤眼睁得大了。
  “放弟弟下来吧。”她轻声说。
  小男孩趁斯年反应时,手脚麻利爬下来,站稳。
  莲房为他做了合身的衬衫和长裤,两条细长的背带吊着长裤,短发黑浓,像谢骛清……何未仔细看儿子的每一个细节,和照片相似,又不同。
  她忽然迈前数步,弯腰的同时紧抱住继清。
  眼泪不断掉落,尤其感受到小手臂环绕住自己,听到小男孩怯怯地、带着期盼地叫了声“妈妈”。她哭得更厉害了,多年分离的愧疚如涨潮的江水,淹没了母子两个。
  “继清……”她哭着摸继清的短发,“是妈妈,我是你的妈妈。”
  谢骛清走到母子身后,手按在继清的头顶。
  小男孩仰头,辨不清这个是不是父亲。
  在香港,莲房经常拿父母的相片给继清看,何未变化不大,谢骛清和在香港合照时差了许多,白发明显,让小男孩不敢确认。
  谢骛清微颔首:“我是谢骛清,你的亲生父亲。”
  何未满面泪痕,把小男孩推到谢骛清身前。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对视。
  “叫爸爸,快,继清,叫,这是爸爸。”斯年着急地催促。
  继清低低叫了声爸爸,谢骛清单臂搂他到怀里,另一只手伸向红着眼的斯年,斯年几步扑上去,抱住谢骛清,刚催促弟弟的人消失了一般,闷闷地只剩下哭声。
  小孩子哭起来刹不住,谢骛清没当过父亲,凭直觉任由他们抱了十几分钟,等两个孩子由哭到抽泣,才松开他们。
  他蹲下来,给两人擦泪,擦着擦着,笑了:“倒是会哭。”
  满手的泪。
  “随了你。”他微笑着,抬头看立在那儿抹眼泪的何未。
  谢骛清远途南下,何未劝他先盥洗,早点休息。
  “给孩子们洗个澡,”他说,“难得一次。”
  在一旁的莲房低头,把泪意藏住:“少将军说的是,只是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好一起的。”
  谢骛清一愣,笑着道:“说的是。”
  莲房在浴缸旁挂了个布帘子,谢骛清把继清抱到浴缸里,为小孩子解开背带。
  何未背对帘子,先在清水盆的架子旁,给斯年解开辫子。
  帘子后,儿子话少,反而是平日不苟言笑的谢骛清说得多。何未和斯年有意没出声,听一面绸布后的对话。
  “我们在香港见过一面,你一岁前后。”
  “嗯。”
  “今晚你我父子难得一见,给你讲讲谢家。你祖父是贵州生人,祖母是广西桂林人。”
  谢骛清从谢老将军,说到两个哥哥:“你的大伯父,经历过甲午战争,在后来的天津保卫战,中炮殉国。你的二伯父,于中越边境阵亡。”
  ……
  “少将军说的,弟弟听得懂吗?”斯年担心耳语。
  何未笑,耳语回:“斯年可以叫爸爸了,和弟弟一样。”
  从两三岁起,斯年对着相片叫了无数次的爸爸,但没真切开口过。
  斯年腼腆低头,把拧成水波纹的黑长发理了又理,一抬头,对何未羞涩地笑了,轻摇头。
  “妈妈。”布帘子后,男孩子叫她。
  谢骛清拉开帘子,两手湿着走出:“他想要你洗。”
  继清被谢骛清挡住视线,他歪过头,从谢骛清身后,对姐姐笑。显然,儿子和姐姐更亲近,把斯年的话记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