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3)
  夜风渐凉,吹的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在此之前,他从不觉得叶家帮隋帝四处弹压诸侯国的狼子野心有什么意义。十六岁的少年心中没有那么浓烈的家仇国恨,只替自家老爹不值,一把年纪了还四处带兵奔波。
  在他老爹那代,再往上数,叶家历代都是子弟众多,但实在架不住经年累月地这么耗啊!
  在他曾祖那一辈,六个叶家嫡系儿郎,竟然无一人自战场生还。
  再后来,到了老爹这辈,是彻底寒了心。
  一个老鳏夫守着个独宝儿子,身边连个正经妾室都没,日子过的不上不下,官威日重,性情越发冷肃暴烈。
  可怜叶慕辰自小没感受到什么温情,被老爹像狼一样训练大。只是为了将来好接他的班,继续替大隋朝匍匐在各地战场。
  叶慕辰私心里,对皇家是恨的。恨的很深。
  所以多年前当老爹曾半真半假地试探着问他,尚公主可好?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一个字儿都没回。
  可谁知道,原来天意在这儿等着他呢!
  早知道他会中了南氏皇族的邪,看上了一位弱不胜衣的小皇子,当初还不如一口答应跟在殿下身边做伴读呢!
  好歹能捞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怎么能让崖涘那厮钻了空子!
  当年有多么不屑一顾,今日就有多么痛心疾首!
  痛悔之余,他又从头到尾仔细地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崖涘出手的招数。
  他回想的格外仔细,从那厮执着拂尘麈尾的起势,到那厮闪避时轻灵飘忽的身姿,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不得不承认,崖涘不仅精通武艺,所习法术之精妙,更是闻所未闻,怕远在当今国师之上。
  可是这样惊才绝艳的一个人,却仅是仙阁派下山常驻于大隋宫中的一枚棋子。
  叶慕辰在夏日习习凉风中坐了许久。
  自家老爹不肯替自己留下兄弟的考量,当真深谋远虑。许是叶家子嗣艰难,又或者冥冥中自有天意。
  叶家作为隋帝手中使的最顺手的一把刀,百年间与仙阁、世间行走、诸侯藩国们之间的关系一直纵横联合,亦友亦敌。
  叶慕辰仅有一位一母同胞的长姐,这位叶家大小姐两年前于西京大明湖畔冶游时,被一位远道而来的神秘男子相中。随后对方展开了浑身解数,通过各方施压,竟然压得一向性情暴烈如火的老爹低了头。
  老爹长吁短叹,泪洒英雄衣襟。
  最终,长姐被迫只身远嫁到地处戈壁荒漠深处的鲜虞国。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他那个便宜姐夫便是当初他害和老爹远赴千里跋涉到边塞吃了一头一脸沙子的修仙者百变星君。
  这位百变星君虽然没有在鲜虞国入仕,却有一大群仙阁子民与当地信徒,是仙阁派在鲜虞国的世间行走。
  据说每一位仙阁的世间行走,都特立独行,拥有世人不可企及的天人之姿。他们是凡人眼中的仙人。是蝼蚁窝里望不见的雄鹰。是芸芸众生头顶那一轮又羡又妒的朗月。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狗屁!
  叶慕辰自然从来不信这些流光溢彩的夸赞之词。
  但他必须面对他可能、大概、或许,斗不过崖涘或者崖涘这种修仙者的残酷事实。
  今儿个在船头,他以酝酿许久的一个横刀起势相迎,却被对方轻松一弹指,就卸尽了他全身的杀意。这样的对手,身手深不可测。
  若崖涘那厮当真想对皇室不利,只需一个动念,就能在禁宫中取人头。
  放眼大隋深宫中数千禁军,仿若摧枯拉朽,竟无一人可抵挡那厮轻松一弹指。
  仙阁派来这样的高手,竟然只是陪伴在小殿下身边逗笑取乐,骑射游艺说出去,谁信啊?!
  叶慕辰不由得阴谋论了。
  他越想越觉得可疑。
  第一可疑是小殿下为何要男扮女装对外宣称是位公主,这些年来一直不消停地招婿;第二可疑是崖涘为何只是不声不响地藏于深宫,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再者,老爹一直训他如训狗,却待长姐宝贝的如珠如玉。
  长姐随手换下的一只发钗,就抵得上西京一户寻常人家半年的口粮。长姐闺房中甚至不点灯,说是嫌弃灯烛有味儿,老爹就屁颠屁颠儿给她寻了六颗滴溜儿圆的夜明珠,每颗足有碗口大。
  可是这样娇滴滴养在深闺的叶府大小姐,最终却被老爹亲自押送着嫁去了塞外。
  叶慕辰曾经在两年前去过鲜虞国附近,走过大半个时辰,脚下都是黄沙。风一吹,头发丝里都是沙屑,不蒙着面巾根本无法行走。
  那个破地方一年只有酷暑与严冬两个季节。热的时候日头能晒的人脱皮。冷的时候缩在屋里都像有刀子般的寒风在割肉。
  叶慕辰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当初老爹能狠得下心,亲自将哭的昏厥了数次的长姐送到塞外,送到一个据说也是连面目都看不清的人的手里。
  是了,他那从未谋面的姐夫,据说也是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不同于法术遮掩真容的崖涘,他那个便宜姐夫行事更为恶劣。终日变换人皮面具,一时是个俊俏书生,一时又变作长须儒将,在鲜虞国呼声甚高,号称百变星君。
  人称百变星君风流成性,姬妾成群。
  不断有女信徒跪在仙阁求他一夜恩宠的艳闻发生。
  叶慕辰对大隋皇室没什么好感,对仙阁以及各国的仙阁行走更加深恶痛绝。今儿个是他头一次,认真而深刻地思索,为何大隋舆图里那三十六个诸侯小国中有些被标了红,钉在自家老爹的沙盘上。
  鲜虞国与大隋,都有仙阁的钉子。
  那些红色的钉子。
  今日他遭遇的对手崖涘道人,就是其中一颗钉子。
  这些钉子,于凡人而已当真高高在上永不可战胜吗?
  不,他绝对不相信!
  这世间必有路能达天听,只是他暂时还没找到那条坦荡的大道而已!
  昭阳六年七月七,独坐于大明湖畔的十六岁少年身上燃起了熊熊斗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昭阳六年,七月七。
  崖涘淡然道:将军善泅否?
  叶慕辰:(擦了一脸水,怒)恶道!你连船都掀了,还问我会不会游水?
  崖涘:(轻摇白玉柄麈尾,垂眸)不告而取,是为窃。不问而掀船,是为无礼。贫道岂是那无礼之徒?
  叶慕辰:(一口老血憋在心)你狠!看你能狠几章!!
  崖涘:(微笑,清秀面目隐于法术后)不好意思,贫道是男二,不是npc。
  (转头,面向采访镜头)据说此文中贫道乃呼声第一,有读者不知道男主,但读者们都记得贫道。是也不是?
  第32章 动心
  昭阳六年七月七, 大明湖边。十六岁的少年身上燃起了熊熊斗志。
  哎,这不是叶家小子嘛!一个夸张的少年清亮的嗓音突然凑到他身边,随即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头。
  嗝,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吹冷风?
  叶慕辰面无表情地抬头, 斜挑眉梢, 俊脸含霜。
  李罗乜斜着一双醉眼,脚步歪斜地走到他身旁, 也学他长袍一撩随意坐在河堤上,惬意地吹着凉风嘲笑道:怎么,灌趴了哥哥们, 心里过意不去, 留在这儿一个人悔过呢?
  李罗固然一向看叶慕辰不顺眼,但除了说些歪话以外,人倒没什么坏心思。叶李两府乃通家之好, 彼此也算一同长大的兄弟。
  他此刻听不见人答话, 也不以为意。
  反正平日里这小子就闷闷的,逗他十句有一句回应就不错了。
  因此李罗见叶慕辰不吱声, 便抬头看了看天色, 自说自话道:时辰不早了, 宫,宫里快开宴了吧!叶慕辰也随之抬头看了看天,半弯弦月挂在天际。虽然还未正式入夜, 却已隐约可见数颗星子逐渐在天空亮起。张黎他们几个呢?嗝都, 都醉趴下了!李罗依然醉的有些大舌头,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不管了, 哥哥我也要,回家睡一觉去!眉娘闹得厉害, 今儿个没带她出来逛花灯会,晚上要是再随我家老头子入宫赴宴,她铁定能将我踹到塌下去。
  眉娘是李罗新近娶的娇妻,两人聚少离多,又新婚不足一年,正在蜜里调油的好时候。只可惜眉娘也是出自军勋之家,虽然长得如花似玉,但是一双粉拳发起威来时不时将李罗揍的鼻青脸肿。
  是以李罗虽然浪荡,先前在画舫上却半点没敢往那几个小倌儿身上凑。
  一来他爱的是花娇娘,二来他也的确有些惧内。
  叶慕辰心下了然,朝他淡淡一笑,目光中尽是嘲讽。
  李罗羞恼,大手一搂,凑到叶慕辰身边,喷了他一身酒气。你小子也别得意,等你嗝,等你娶了亲,你就明白了,这滋味儿啊,啧啧,迷死个人啊万般相思都不够。真可谓,春宵一刻值千金!
  叶慕辰不搭理他。
  李罗却兀自嘿嘿傻笑了一会儿,冲叶慕辰挤眉弄眼,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为难他,好端端一双桃花眼里全是下流。
  听说今儿晚上那位长公主也会出席,只可惜年纪小了点,能看不能吃。这女人那,就得过了十七八,那才叫,嗝,一枝娇花啊站门边,狼骑竹马来采花
  越说越不像话!
  叶慕辰不吱声,将他那只讨嫌的手打落。
  耳边突然轻飘飘传来一句:到那时,纵是你郎心似铁,也得化作绕指柔,嘿嘿嘿
  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
  叶慕辰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一脸嫌弃地回头往家赶。这会儿时辰不早了,他又落了水,得回府重新换过衣冠。
  也不知那人受了这么大惊吓,今晚宫宴是否还会来?
  也不知道,今儿能不能再见他一次?
  分别不过一个时辰,叶慕辰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害了相思。
  小叶将军在回府的路上,时不时搓手。
  想着这双手先前还抱着又软又香的一个娇滴滴的人儿,替他理过鬓发,隔着一床锦被拉过那人的裤子,做过如此亲密的事儿越想越心猿意马。
  李罗那混蛋至少有一句说对了,纵然是郎心似铁,也化作了绕指柔。
  何况,他心里本就捂着一团夏风灼热的火。
  叶慕辰风风火火,马也忘了骑,居然一纵身,提气使了轻功。
  他整个人如一片风中青萍般,轻飘飘落在西京蜿蜒纵横的鱼鳞般的屋脊上,足尖轻点,一身玄色衣袍在月色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夏风扑面,人声笑语明明随风飘来,却像被一层什么东西隔开了。落入耳内恍恍惚惚,听不真切。
  再放耳仔细听去,又仿佛一字一句都是那人娇嗔笑语。
  是那小奶猫一般的叼着他的心,颤着声儿问他,我把什么都给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
  叶慕辰自动忽略了南广和说这话时,明明是不信任他,求他别到处宣扬来着。
  他初尝儿女情事滋味,先前在画舫上措手不及,又是发誓又是斗气,到后来一不小心把那人惹哭,净顾着哄人了。
  直到此刻才渐渐回过味来。眼下小殿下顶着女儿家的名头,正在四处选婿。
  大好机会啊!
  他现在满头满脑都叫李罗那几句话缠住了,整个人魔障了一般,只看得见那个人的影子在眼前晃啊晃,偏偏还抓不着,心里胡思乱想的,痒的厉害。
  一时觉得小殿下穿着长袍不知道多潇洒,身体多柔软,丹凤眼儿多招人怜爱。成亲后可以私下多备些颜色鲜艳的男儿衣衫给他换着穿。
  一时又傻兮兮地猜测,不知小殿下今晚宫宴上穿什么颜色的裙子。
  他的小殿下就算穿女装,也有本事美的让人挪不开眼。就和今夜天边这明月似的,羞怯地只肯露出半面。
  待到成亲后,他也学老爹那样,搜罗一屋子夜明珠,不点蜡烛。珠光下看美人,欲语先泣。我见犹怜。
  这滋味儿啊,迷死个人啊万般相思都不够!
  一想到下午窝在他怀中的那个小小的人儿,他满心都是跳跃的欢喜意。就像一口盛满了水的大缸,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流的一屋子都湿了。
  在穿过摩肩擦踵朱雀大街的时候,叶慕辰斜眼瞥着下面人头攒动的尘世男女,不屑地想,这街上许多的人,一个都没有我的小殿下好看!
  他简直恨不得跳起来大喊,朝着月亮大叫,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却又像个吝啬的守财奴那样,只想抱着那个人在大明湖畔厮混一夜。
  不,一夜远远不够,最好还是尽快将人抢回家去,然后好好地守着,谁也不给瞧!
  夏风鼓噪,他一颗心却比火还热。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叶慕辰就飞回了叶府。
  府内一路挂着精巧的花灯,回廊下时不时钻出一两名娇媚的侍女,或是落了丝帕,或是刚领了老夫人的命令出来查探小将军是否回府。
  总之,七夕夜叶慕辰在自家府上一连遇见了七名侍女朝他请安后,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一丝不对。
  他哭笑不得,挥手让面前这个提着花灯一身青葱的小侍女回祖母屋里待着。
  小少爷,那侍女怯生生咬着唇,眼角从下往上斜斜扫了他一眼。老夫人说了,让您回府后无论如何,先去神堂一次。老夫人在神堂等您呢!
  老夫人,也就是叶慕辰的奶奶,如今仍是整个叶府的掌事女主人。
  叶慕辰生母在世的时候,掌家极为干练,训练出的婢女小厮言行有度,颇有家将之风。但可惜这位内帷中的女巾帼,只在叶府度过了短暂的十年年华,就一病不起,抛下尚未成年的一双子女溘然长逝。
  老夫人闲了十年,再次掌家后颇有些力不从心。苦于多年来儿子一直不肯续弦,长孙女又被迫远嫁,乖孙镇日家闷声不吭,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一点也不像长孙女当年那样乖巧贴心。
  她这个乖孙啊,不是在军营中,就是在去军营扎寨的路上
  老太太无论想起哪个都是牢骚满腹,横挑鼻子竖挑眼,诸多不如意。
  最后索性信了外孙女婿传的神义,在家中修建了一座神堂。
  这几年,老太太对家中事务越发的不上心,只要叶府屋顶没叫人掀了、家里没闯进兵,她都乐得不管不问。偶尔叶慕辰老爹回京述职,见家中仆从实在没有规矩,劝了老太太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