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0)
  在金色流焰中,鸿鹄那双翼翅扇动长风,浩荡拍开一大群逍遥国子民。将逍遥国带来的十万精兵尽数拍成肉泥,口中叼着那烧的只剩下一双脚的逍遥国国王,目光凶狠,回眸瞪视更远处,那无尽的看不到边界的暗夜。
  你看,这才是鸿鹄南广和仰头,带笑叹息。丹凤眼中依稀似有泪光。这才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鸿鹄。
  如此,吾等岂不是要尽数战死在这里?东方楚震惊到不能言,良久,又道:这算怎么回事?你竟是要将我等三十六人一并骗来西京城,然后血祭苍穹吗?!
  起初,并不是孤唤尔等前来南广和顿住口。
  假借凤凰玺令昭告原大隋朝三十六诸侯,命他们一并来到西京城待命这件事,并不是他做下的。而是那个入了魔的灵胎儿崖涘,瞒着他,瞒下所有人,独自走访了三十五位侯爷府,将这道瞒天过海的密令颁布下去。
  南广和一直不知道崖涘为何要这样做。
  但是在灵胎儿崖涘入魔赴死、叶慕辰说他并未拿到那卷凤凰玺令后,他就渐渐明白过来了。甚至于连这些接到凤凰玺令后主动来西京城的侯爷们,都只是崖涘布下的一局棋。
  在棋盘上,崖涘调动了所有昔日追随于凤凰身后的部将,给了他们一个践诺同时也是一个成神的契机。随后这些人是否响应,是否肯来赴约,便一半在天意、一半在人心了。
  在崖涘设下的局中,只有历经三千年地府幽冥与万丈红尘清洗后仍留有一颗忠心不改初衷的人,才配站在他凤凰儿身后。才具备与三十三天白玉宫中那位帝尊一战的资格。
  至于为什么没有叶慕辰,起先他也不明了,但现在他都知道了。崖涘既对他抱有那样不可说的心思,又怎会容得下叶慕辰?!
  就像万年前一样,崖涘一遍遍地自他身边推开朱雀上将陵光。
  然后又像万年前一样,他一遍遍捡回了这头小朱雀。
  然而千算万算,崖涘到底算漏了人心。于崖涘眼中,大约所有神性都是亘古的,不会因什么零碎的机缘改变,然而他却不知晓地府中三途河的凶猛,也无从揣摩红尘中人心的诡谲。他算了那么久,他算的那么好,自以为将一切广和想不起来的都替他安排仔细了。
  却不料在三千年后,那些不肯死去的心,渐渐地都死了。那些不甘不肯不愿意逝去的残魂忠勇呵,也终于渐渐地散尽。
  昔日大隋开国年间受封的三十五位鸟族侯爷,最终只来了七人。
  这七人中,肯心甘情愿为了他与这条道赴死的,又只剩下了眼前的这三个。
  南广和笑得格外怅然,带有一丝怀念,又似乎终于了结一段漫长的因果。慢慢地道:但是如今,的确是孤在召唤你们。
  他从怀中掏出那颗凤玺,敞开的白袍下肌骨如玉雪一般莹洁透明,肋骨清晰可见,有赤金色的神血流动于胸臆。他手举着那枚仍沾染神血的凤凰玉玺,在一众烟尘与厮杀声中,终于问出了那句话
  吾,凤凰儿,今日命尔等随吾并肩作战!此身化作烟尘,只剩下一枚旧精魂不灭,翱翔于浩荡青空。
  尔等,可愿否?
  向死,而生。
  以这一场无涯而又绝了望的黑夜,遍身罪灭,尔等可愿追随否?
  南广和大敞着衣襟,胸前空荡荡,只有手中举着的那枚大隋朝旧年间的凤玺,仓惶而又决然地高昂起头颅,语声袅袅,依稀仍有三十三天外铺天盖地的繁花开。
  这天下间所有的极情道修者,可愿意,随孤一道,赴这条浩荡的归灭之途?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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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2章 诸将归位1
  一切有形者, 终会破败。
  一切有为者,终有归途。
  于这千万条道路中,南广和选择了一条极艰难的、少有人走的路。
  他面向众生, 又像是终于回到了数十万年前, 远在他尚未正式承认此方小世界就此是他终老乡之前, 他曾站在广阔无垠的虚空中,双手大开, 指下是一颗颗飞速流转的星辰。广袖下彩霞缭绕,诸天云散。
  彼时地久天长,他笑得肆意。
  那样轻狂的年少时光中, 他从未想过有这一天, 他亦会如此凄惶地混迹于下界红尘中,满面尘灰,仰面求三十三天开一次天门而不可得。
  他环顾四周这像是怎样也杀不尽的人、妖、修行者, 在半空中鸿鹄振翅倏忽而过, 一缕淡青色星光落入逍遥国所在处。不过一个呼吸,逍遥举国覆灭。
  身在凡尘, 脚踏红土, 以血开路南广和说不下去了, 停下来看向叶慕辰,丹凤眼上睫毛微颤。朱雀,你们还肯随孤一道回宫吗?不是大隋朝的皇宫, 是天上那座白玉宫。
  他很认真与他说。
  与众人说。
  回!为什么不回?!叶慕辰斜眼上挑, 不甚明显地笑了一声。不管其他鸟族作甚,臣是一定要跟帝君你走的。帝君你去何处, 臣就在何方。
  前头那句话还好,后头那句, 明显听的苏文羡一愣一愣的。苏文羡转眼瞅着东方楚,手按住肩膀,不解地道:不是,小爷我耳朵有些不好。所以这鸿鹄死了,反倒是升天了?那我俩一会儿也要死上一死?
  苏文羡问的认真。
  东方楚牙疼。
  那便死吧!苏文羡嗤了一声,到底意难平,又忍不住回头朝南广和叶慕辰二人吼了一句。但是小爷我得先回趟悦来客栈,那里还有三百名金丹期修士可用。
  都乱成这样了,哪儿还有悦来客栈。南广和叹了一口气,随即又认认真真地道,虽然是必须要脱却凡人身,却不须刻意求死。能杀死你们的,都是昔日你们在六道欠下的因果。所以尔等须仔细,不要愚庸地自寻了死路。否则便是枉死。
  苏文羡挑眉,似信非信。
  东方楚若有所思。
  叶慕辰忙着手持陌刀大杀四方。
  南广和摸了摸鼻尖,广袖放下,翩然凌空而起,在半空中又多嘱咐了一句。此方世界有天柱现世,孤先去那处,迟则恐此方天地再生变数。尔等随后便来。
  南广和顿了顿,又扭头补道:无论生死,于天柱石处相聚。
  殿下叶慕辰慌忙朝敌军中扔下一枚风雷印,拔脚就要追上来。先前南广和一人逐仙阁大长老去了海边,险些叫入魔后的崖涘以魔爪捏碎喉咙,殿下全身浴血的那一幕还深刻印在他眼前。
  叶慕辰慌的连刀都不及回撤,倒扯着刀锋就大步流星追过来,身子自半空中冉冉升起。顺便横扫了一大片人头。
  啧啧,这可真是看的紧啊!东方楚拉长脖子啧啧连声叹息,一脸艳羡。随即双手轰出一座界碑石,横挡在先前叶慕辰提刀立马的位置,勉强作为抵抗。
  小弟啊,哥哥我觉得,咱们哥俩今儿个是不能够活着回去了!东方楚笑的眉眼弯弯,却语声苦楚。讲真哥哥我虽然到处寻美人,却从没看上过谁,至今还是个童子鸡,将来归天后不知道上界让不让成亲。若不让,哥哥我这辈子就亏大发了
  东方楚脸上抹着两条烟灰,于界碑石后卖力地运气抵抗结界外众人冲击。为了掩饰这随时即将降临的死亡恐惧,也因这一步踏出后渺茫不可期的茫然,他今日比平常更为啰嗦。
  讲真,苏小弟你这辈子有没有过什么人?不要最美的,哪怕是替你暖过被窝你也替他梳过头的,有没有?
  东方楚问他。
  一张人畜无害的小脸自苏文羡眼前飘过。
  有。他想答。
  那个书生拱手面朝他倒退着走出苏家侯府,在北川苍茫的漠地上跋涉,风沙吹的他呛咳不止。羸弱的身子佝偻着,趴伏在地上,给他当脚凳踩。
  书生拼尽全身气力拽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大哥狼藉的尸身上扯开,口中高呼道侯爷已经死了,小侯爷你节哀顺变!
  树上一叶娑婆花,他于高树上拈起一支花,掷中书生头顶。呆子,你怎地不上来瞧好戏?他问书生。
  最后是于九嶷山那场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的雪与落花中,他对书生说,暖玉,对不起,我有我的君命要遵,我有我苏家的大业要图。
  所以,只能负了书生你。
  苏文羡闭了闭眼,厚刀斫中的肩头已经流失了大半血液,他体内温度越来越凉。那个假扮做九嶷山山主的年轻人说,他便是昔日大隋朝的那位韶华殿下,他便是他们的王。
  这么多年,他终于替苏家、替他死去的大哥、替三百余年间以雪鹰血与凤凰结契的先祖们,寻到了他们的帝君。
  可是在这体内血液流失大半、濒临死亡的时刻,他苏文羡眼前浮动的居然是那书生的模样。
  彼年花开,两人站在小轩窗下对峙,书生扯动他怀里护着的书卷,他拼死不让。怀里护着的那卷春宫册掉在地上,画卷上两个赤膊男子,交颈缠绵。
  慢慢地,书生的脸红了。
  他恶劣地抵过去,狭长美目斜瞟,道,师爷,你怎地不读了?你不是想知道小爷我在读的是什么书么?
  夜色中白烛微晃,书生跪坐在案头前替他整理叛军名册。
  每杀掉一个人,就勾去一个名姓。
  极其偶尔地,对视一眼。
  随即双双错开眼。
  血债累累,来不及谈情说爱。
  他想,他遇见过东方楚口中的那个人。不是暖被窝的闲人,而是他曾于这红尘中奢望过俩不相负的人。
  有,可是我从未替他梳过头。苏文羡卡着嗓子眼里的哽咽,笑得咳出一口血。可惜再也来不及了。
  苏小弟,东方楚忽然以一种奇特的语气唤他,手指向前方被人挑在红缨/枪/尖上的一个人,问他道,那人可是你府上的?
  苏文羡猛然抬头,就见到了他的暖玉。
  师爷那具不再年少的身子叫人挑在枪/尖,发丝凌乱,腰身佝偻成一只虾。瞧不出死活,但是拿/枪/挑起他的那人坐在马背上,身穿白衣,是仙阁中阶弟子。
  你打不过他。东方楚抢先一步拉住他,小心窥他神色,犹疑道,难不成那人便是你的心上人?
  苏文羡眸子动了动,宝蓝色锦袍叫鲜血染成了暗色。他拨开东方楚的手,狭长眉眼上挑,笑得竟有些轻佻。
  那人离去前曾道,这世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杀死吾等。只有在六道欠下的因果,才能令你我消亡。苏文羡挑眉望向东方楚,又得意,又猖狂。
  他最后拍了拍东方楚的肩头,大笑道:你从没遇见过那个人,小爷我不是。那人是小爷我的情人,我不能眼睁睁瞧自个儿被窝里的人,叫人用枪/挑了,却不去救他。
  东方,弟先走一步
  苏文羡拖着受伤的胳膊,在走到界碑石处时回头一笑。后会有期!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断章问题,这个大章分了两次发。
  第123章 诸将归位2
  苏文羡走的决然, 一袭宝蓝色锦袍在暗夜中鲜明刺目。
  东方楚自界碑石后抬目望着他,张口不能言。心下却明白,这恐怕就是北川府这位小苏侯爷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他日倘若再相逢, 小苏也已不再是北川侯爷, 他自个儿恐怕也得交代在这大隋西京皇城。
  东方楚眼睁睁看着苏文羡走出结界, 走到人群面前,双腿飞出了残影, 于仙阁那名中阶弟子枪/尖上抢下生死不明的那个师爷。
  暖玉,我来救你。苏文羡后背又添了一道水渍,水渍中有噗嗤噗嗤腐蚀的刻痕, 肌肉一瞬间自后背坍塌下去。他咳出一大口黑色的血, 左手不甚灵活地抬起,撩开怀中人的散发,唇边挂笑。
  怀中人艰难地双眼睁开一条缝, 茫然道:子卿, 是你吗?
  是我。苏文羡狭长美目中笑意晶莹,肩头血仍在滴落, 后背塌陷下去的蚀洞蔓延至胸前。他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只笑着说道:不是让你先回北川吗?
  我舍不得你。师爷已经不行了, 手筋脚筋都叫人挑断,佝偻着伏在他怀中喘息。两人的血混在一处,黑红斑杂。
  师爷不再年少的脸上几乎没了血色, 唇皮翘起, 脸色发黑,两颊却泛起不祥的潮红。子卿, 能死在你的怀里呵真好。
  傻子。苏文羡笑得肆意又轻佻。不再璀璨的脸上染了尘灰。
  他抱着人,迎面眼见着仙阁那人勒动缰绳, 马前蹄高高抬起,朝他胸前踏下来。他眼前一阵黑,随即晕眩,想避开,动作却不听使唤地变得格外迟缓。
  苏家拳用不上了,便连他自创的腿法也不再有残影,只是蹒跚着踢出一阵空气。
  马蹄迎着他的脸,高高踏下来。
  放肆!
  千钧一发之际,有一道暗影飞来,将那匹马从脖子以上削飞。马蹄却兀自迎面踏下,深深踩入苏文羡胸膛,肋骨断裂的声音清脆入耳。
  苏文羡眼角斜瞟,见到那位于悦来客栈中养病月余毫无声息的鹤族翼侯爷终是赶了来。鹤族翼侯爷身后数十江湖高手行走带风地飞扑而来,与马背上凌空飞起的仙阁弟子交战在一处。在天空更高的地方,他苏家替大隋王朝保管了三百余年的金丹期守护秘地的修士们也都脚踏飞剑而来。
  都来了。
  却都已救不下他了。
  那人在离去时曾认真与他说,这世间只有他欠下的因果能杀死他。
  他苏文羡自认历来心狠手辣,甚至于没心没肺。却没料到,他竟还是于这人世有情。他欠了一人,如今这人便成了他的因果。
  苏文羡想再亲吻一下怀中人那双泛起干皮屑的缺水的唇,想再朝他潇洒地笑一声,在那人眼中留下最美好的年少模样。体内骨血却在坍塌,腐蚀成一大团咕嘟嘟冒出血泡的腌臜物事。
  他再抱不住他,逶迤瘫倒在地。怀中人直挺挺地掉落于烟尘中,两眼微睁,却已没了鼻息。
  不能与子同归,便于这红尘中送你最后一程吧。
  苏文羡眯起狭长美目,眼角深处有璀璨星光,缓慢地,一片片自眼角溃散至脸颊,随后周身都在空中浮动起半天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