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为我点朱砂 第34节
  这下,皇帝终于出声了:“传旨,朕今日——”
  “陛下。”
  燕重殷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身旁的慕卿打断了。慕卿抬起眼,那双丹凤眼眼角自眼尾的弧度此刻看来竟显得分外凌厉一些,只是他的声音依旧柔和。
  “陛下,前日的小朝会已经托病过一次了。”
  皇帝看着慕卿,眼里的血丝凝起来,乍看过去,仿佛是眼睛发红的状态。路总管跪倒在地,这几日,皇帝这样子他见过太多次了,每次几乎都会有人丧命。
  但是许久之后,他听到皇帝叹了一口气,低沉的声音仿佛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起吧。”皇帝道。
  他走到慕卿面前,把手伸向了一直躬身的慕卿。
  “慕卿。”皇帝压着自己的声音,对慕卿道,“朕情绪不好。”
  慕卿自己站了起来,他扶住皇帝的手,道:“朝会过后,臣请了太医过来。”
  燕重殷知道,自己这个病症,请了太医也没有用,他那些横生肆虐的杀意与虐待欲、望,少了一个宣泄口,自然就堆积在身体里面,折磨得他憔悴不已。他的解药如今怀孕,解救不了他。
  那些个宫女太监又太脆弱,玩过一次就没了生息。
  “慕卿。”皇帝走得很慢,“让太医多开些安神的方子给朕,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慕卿看着地上一片一片的金砖,被宫人擦得很亮,能隐约看见走在上头的人影。他初入宫时也是这样,趴在上面一遍一遍擦那些金砖,擦到每一条缝隙都不留灰尘。
  在那些金砖上,他看见了自己冷漠的眉眼。
  “臣谨遵圣命。”
  今日的朝会本应如皇帝所料一路无波无澜地结束,只要兵部侍郎不出来,说着梁同知闭门思过的三月之期已到,是否应将西北的兵权重新还给梁同知。
  皇帝看着兵部侍郎,他记得他,上回慕卿去往西北,也是他在朝堂上发难,要严惩慕卿。陈家人都是如此,都同他那位已经躺在病床上,只能苟延残喘的五皇弟一样令人厌恶。
  皇帝没有发话,在上头一遍一遍摩挲着手下的扶手花雕。
  在这片安静中,另有一位臣子手执芴板出列了。在一众上了年纪的朝臣中,那一身浅青色的朝袍衬得那人更为青竹俊秀。如同满地落叶中,突然生出一脉青藤那么鲜妍醒目。
  满朝中,单论外在的风华,大约只有慕卿能与他一较高下。
  梁深从文臣的末尾走上来,举着玉质的芴板,同皇帝说:“臣有本上奏。”
  他离得远,皇帝一时没认出他来,直到那清亮的声音在大殿响起,他才记起,那时今岁的新科探花,他为扶欢亲选的驸马。
  “梁深。”皇帝记得他的名字,“你要奏什么?”
  梁深躬身垂首,举着芴板的手却是直直的,一如他的风骨。
  “臣赞同陈大人所言。”
  这句话甫一出来,大殿上愈加安静了下来,皇帝摩挲着雕花的手停了下来,他看着梁深一字一字说出他赞同兵部侍郎的语言。
  兵权旁落,西北一境若遇敌袭,便调动不了大量兵力,很可能延误时机。梁深的字字句句,俱是为大宣着想,很在理,也很让皇帝头疼。
  那股躁郁的情绪又在横冲直撞,皇帝皱起眉,暂时没有说话。
  一声轻掸袖摆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慕卿掸了两下琵琶袖,对着下面的梁深笑了一下,他的语调不疾不徐,甚至可以说是温和。
  “不过当初的胡虏,是怎么让手握重兵的梁将军束手无策的呢?”
  第50章 香囊
  梁深抬起头, 他看着这个在朝堂上漫不经心的掸两下琵琶袖便能让整个朝堂安静下来的人,他拥有无上的权力,外面的人都称他为九千岁, 是个名副其实的奸宦。
  “民间烧火做饭,不能因火烫了一次手, 往后便不再用火了。”
  慕卿眼中还含着温和的笑意,他站在上首, 看向梁深时,甚至可以说是居高临下。他曼声道:“所以,我们便要寻个法子, 好叫这火不再那么烫手。”
  随即, 慕卿转过身, 朝皇帝拱手道:“梁将军一事, 陛下自有裁决。”
  皇帝此时也将那股躁郁的情绪压了下来, 慕卿不愧是他最为信任的人,就这一会的功夫,便将朝中的局面摆平了。
  “慕卿所言甚是, 梁同知的事, 朕自有决断,不必再提。”
  看到梁深还举着芴板站在下面,他厌烦地转开眼, 摆摆手,示意他和兵部侍郎一同退下去。
  只是梁深终究年轻气盛, 空有满腔为国献策的抱负,皇帝这样三言两语地打发,还不足够让他心甘情愿地退下。年轻的探花郎还要再上前,前头的御史大夫转过头, 疾言厉色地对他道:“退下!”
  梁深怔了怔,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父亲会这样。
  御史大夫见儿子还在原地,没有退回到文臣的行列中,更是恨铁不成钢,他低下声音,用比方才更严厉十分的语气道:“退下!”
  而上头的皇帝仿佛已经忍耐多时了,朝堂上再没有人上奏,他看了一眼身侧的太监。太监一触到皇帝的视线,便提高了嗓音,高声唱道:“退朝。”
  这一声落下,朝堂上怒目横视的,四目相对的,垂首不语的俱朝着最上头的御座跪拜下去,口中道恭送陛下。所有未出口的话语,暂时只能吞进喉咙。
  梁深站起身时,皇帝已经入了内殿,朝堂之上,穹顶之中,虽盘龙横卧,但没有了真龙,总觉得这大殿也阴暗逼仄了起来。他的父亲走过来,表情并不好,似乎想和他说什么,只是在如此多的同僚面前,还是只落下一句回去再说。
  而他现在,又同慕卿的目光对上了。
  这位掌印太监,着蟒袍,以太监的名头,和他们这些文武大臣一同出现在朝堂上。这样的人物,古往今来,一手数得过来。
  这样的对视,是第二回 。
  第一回 在行宫里,隔着雨幕,水雾蒙蒙的,看不清神情眉眼,而这一回,他看清楚了。朝臣的官袍以素淡的颜色为主,除了一品大员能着红袍,往下的便是蓝袍青袍,但是慕卿不同。他的官阶比不上阁老大员,却有皇帝亲赐的蟒袍,朱红织锦,他本是清冷锋利的眉眼,此时却被衬得有一种无端的艳丽萦绕眉间。
  他朝梁深看过来,拿那双丹凤眼往梁深身上扫了两眼,而后笑了。
  该如何说这种笑,好似掺杂了很多情绪,漫不经心。轻蔑,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掺杂,就如同面对一片云,一片树叶一般,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本能的,梁深觉得不舒服。
  像被一条毒蛇微笑了一样。
  皇帝寝殿内,御前伺候的太监撩起幕帘,让慕卿抬步走进来。寝殿内燃着很重的安神香,味道浓烈得几乎不能算作安神,而是能用作醒神了。但是御前伺候的人仿佛失去了嗅觉一般,面不改色地请慕卿进来。
  太医还在请脉,皇帝闭着眼,这样浓重的安神香下,他的神情总算不再紧绷易怒。
  慕卿在皇帝身边,看太医终于搭完脉,先往殿内扫了一眼。
  伺候的宫人见状,悄然退了下去,无声无息的,听不到一点声响。
  他唤了一声太医。
  皇帝仍是闭着眼,或许是这安静得来不易,他不愿睁开眼。
  太医院的医正抬起眼,他上了年纪,岁月的沟壑在他脸上分外醒目。太医抬起褶皱深深的眼,先是看了一眼慕卿。年轻的掌印情绪收敛得极好,面上不能看出半点一毫。
  只是淡漠地扫了太医一眼。
  他垂下眼,终是对着皇帝轻声道:“陛下易燥易怒,是不能安睡的缘故,许是这味安神香效用不大,臣近日新研制了一味,陛下可试试效用?”
  皇帝微微抬起一只手,示意知道了。
  太医深深地弯下腰,拾起药箱,从寝殿退出去。
  殿门开合的声音轻微,慕卿跪坐在皇帝身旁,抬起手,袖中沉水香的味道因这动作散开来,仿佛比以往更浓郁一些。但在满殿安神香的味道下,这点沉水的味道,很快被掩盖下去。
  他一面将手放在了皇帝脑侧,一面轻声道:“陛下,臣为您按压穴道。”
  皇帝点头。
  慕卿手法轻柔地为皇帝按压起来。慕卿的手法仿佛比安神香更有效果,皇帝难得有了一丝睡意。他躺到软塌上,喃喃道:“淑妃有孕,已经几月了?”
  手下的帝王毫无防备,他只要稍微用点力,天下之主也要下黄泉。慕卿敛起眼,眉眼神情冷淡得可怕。
  他说:“已有四月。”
  才四个月,他对自己道,不能急。
  皇帝的禁令是在二个月后解除的,那时扶欢正和晴晚还有几个大宫女一起做香囊。端午过去有一段时日了,还是留下不少布料和香料,扶欢今日在廊下时,见到这些宫女拿着布料走过,便好奇地多问了一句。待听到宫女说完,一时也起了兴致,同她们一起缝制香囊。
  端午留下来的香料,味道都很足,才可以驱赶五毒,艾草、甘草、白芷、丁香等都细致地分成一摞一摞,装在白瓷小碟上。扶欢下意识地先选了朱色的布料,她记得慕卿常穿朱红曳撒,这个颜色配他的那件曳撒,恰是正好。
  拿过来时才发觉,明明之前还做过决定,要不再见的。
  扶欢的手紧了紧,还是将这块布料裁剪了下去。她今日的月色马面裙,配朱红的香囊,也是很好看。
  晴晚放了很多艾草,她手中的香囊被衬得鼓鼓囊囊的,这样一眼看过去,倒不像个香囊,而是个圆滚滚的元宝。
  “明明已经入了秋,蚊虫却依旧不减。”晴晚也有点精神不济的模样,她撩开袖子,白皙的手腕上有几个小小的红点,“奴婢就企盼这些香囊,能多多替奴婢将这些蚊虫都驱赶了。”
  扶欢看着她手上的红点,着实醒目,就笑道:“那我也替你做一个。”
  晴晚的眼睫眨了眨,看向她手上那个朱红香囊,低下了头,轻声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扶欢却摇摇头:“是我送你的,不叫做于礼不合。”
  路总管便是这时候来的,身后跟着的,还有那两个当时一起被皇帝派到毓秀宫的嬷嬷。扶欢坐在廊檐下,这时候廊下的檐铃已经已经被摘下了,风走过,也是寂静的。守门的宫女带着路总管进来,这位皇帝面前的大总管见到扶欢时,脸上笑盈盈的。
  但是扶欢还对皇帝心里有气,对皇帝身边的人做不到笑脸相迎,可迁怒旁人她也做不出来,便只是颔首,而后还是低头做她的香囊。
  手上的朱红香囊说好了送给晴晚,她多增加了一些驱虫的香料,艾草闻着重,效用却是好的。
  路总管向扶欢行礼后,脸上笑意未减:“殿下,孙嬷嬷和李嬷嬷在毓秀宫已是两月有余,陛下嘱咐奴婢将这两位嬷嬷带回,不知殿下这边——”
  扶欢略有些讶异地抬起头,将这两位嬷嬷带走,是否意味着她不能出宫门的禁令也同时解除了。
  绣花针在她手中轻捻了几个来回,扶欢道:“既然是皇兄的意思,我也不好多留嬷嬷们。”她掌心向上,做出请的动作。
  “麻烦路总管了。”
  路总管躬身低头:“多谢殿□□谅。”
  说完后,他稍稍直起身来,看了看毓秀宫内还是苍翠的枝叶树木,道:“虽然入了秋,可是前几日体和殿后头的西府海棠开了花,煞是好看。”路总管抬眼觑了一眼扶欢,“陛下的意思,还望殿下不要闷在殿里,多出去看看。”
  这番话,已是完全将皇帝的意思摆在扶欢面前,一清二楚,分外清明。
  终还是皇帝主动为她搭了台阶,也是皇帝主动向他的妹妹低下头。很是难得。
  扶欢手里的绣花针在阳光下,能反射出点点光,不经意碰上,眼会有不适。她低头眨了眨眼后,才说道:“我向来爱看海棠,难为皇兄还记得。”
  “西府海棠花开的盛景,自然是不能错过的。”
  那日路总管回去后,扶欢可以感受到,毓秀宫伺候的宫人似乎欢欣了不少。人的感觉最为敏锐,虽然面上感觉一如既往,但是周遭的氛围却是能感受出来。即便皇帝的禁足只是针对扶欢一人,不过对于她宫中的宫人,还是不可避免有影响。
  如今禁令解除,自然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