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路(科举) 第126节
  原本沈伯文以为唐阔许是要跟着妹子留下来,却未曾想到他挠了挠头,说还是想跟着老爷,多学点有用的东西,将来也好做个有用的人。
  沈伯文没有拒绝他。
  这一次,珏哥儿并没有跟着他们走,依然留在紫阳书院读书,他年岁渐长,已经到了能够独自在外求学的年纪,更何况,除了谭周这个书童之外,还有鲁师爷与阎师爷的儿子陪着他一块儿在书院读书,并不算是孤身一人。
  说到底,还是因为福州府与南阳府之间的距离,与兴化府之间差不了多少,只是方向不同罢了,等他们在安阳安顿下来,再派人接珏哥儿回去一趟认认门,更顺理成章,也不会耽误他的学业。
  至于两位师爷。
  鲁师爷兴致勃勃,在路途中还能经常跟沈伯文谈天说地,分析南阳府的情况,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惬意。
  而阎师爷的神色当中却带了些隐约焦躁和郁闷,虽不怎么明显,但沈伯文都看在眼里,暂且按下不表罢了。
  ……
  他们一行人在路上花了十几日,眼看着一路上的景象逐渐变得凋敝,荒凉。
  距离南阳府越近,就与兴化府的差异越大。
  沈伯文尽收眼底,面上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
  他一早就已经做过思想准备,眼下种种,暂且都还在自己的接受范围之内。
  他已经不是刚刚外放,还什么都不懂的新手,在兴化府的这段时间,他收获了许多,做起事来自然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套章程,将家人安置好之后,便带着两位师爷去了府衙。
  府衙原本的吏目们剩的也不多了,先前叛军进城,没跑掉的都被抹了脖子。
  沈伯文了解到这一情况之后,并没有现在就招人的打算,照例先通过当地人以及各类尚存的资料,比如鱼鳞册等,用以熟悉当地情况,再实地走访调查。
  半个月后,他总算是初步摸清了南阳府的情况。
  心里有了底,他做的头一件事,便是亲自带人进山,招抚流民。
  一开始并不容易,因为他这个新来的知府,在南阳县中并没有什么名声,而躲进山里的流民们,先前则被卫国公带来的精兵们吓破了胆,后来一听是官府来人,便被吓得躲进深山,不敢冒头,沈伯文连续跑了好几趟,每次都只能见到慌忙逃窜的流民背影。
  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并不觉得沮丧,只觉得悲哀。
  他没有放弃,继续亲自进山,拿出最大的耐心,逐步建立与流民之间的信任。
  三个月后,最终附入南阳府的流民共计两万三千余人。
  其中种种艰难,不足为外人道矣。
  消息传入京都,众人震惊,就连景德帝自己,都没有想到。
  就在朝廷上议论纷纷之时,沈伯文却穿着粗布衣裳,亲自跟百姓们一道忙活着种地。
  春日到了。
  昨夜刚刚落了一场贵如油的春雨。
  第一百一十五章
  立春时节, 皇帝和官员们扶犁亲耕,劝民农桑,是传统惯例。
  曾经有一位古代官员说过:“吃百姓之饭, 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荣, 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 地方全靠一官。”[1]
  沈伯文深以为然。
  但他自己也确实不是什么种田的好手,虽不至于忙活上半日就腰酸背痛,但种地的动作也的确略显笨拙, 好在人不笨,熟练了之后倒是也有模有样了。
  他这般认真,倒是让有些跟着想要浑水摸鱼的下属们不好意思起来。
  “大人,喝口水吧。”
  照例来说,官员们扶犁亲耕,一般都是做做样子, 没有谁会当真老老实实地干上一天农活。
  沈伯文倒是没有随便扶两下就走人的意思, 但也并不打算干满一天, 毕竟府衙之中还有许多公务需要处理,因而计划中是一早上。
  此刻正是日头高悬, 马上将近正午时分。
  忙活了一早上,他的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水,接过唐阔递过来的竹筒, 里头装的是提前烧开了的清水, 一口饮尽, 热气顿消。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放眼望去,心道在自己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新附入南阳府的流民和本地以往的百姓们,此时应当都在忙着春耕吧?
  他带来的人们,体力甚至还不如他,迫于压力干了一早上农活,此刻都已经气喘吁吁,穿着官服毫不在意地扶着腰坐在田间地头歇息,只有一个例外。
  ——是个约莫十几岁的少年,袖口缝着麻布,明显是在戴孝,指节分明的手握着农具,执拗地还在坚持着。
  沈伯文的视线也移到了少年清瘦的背影上。
  他又抬眼看了看日头,终于下了回去的命令。
  下属们顿时小声欢呼起来,少年也收了动作,将手中的农具送到指定的地方,然后回到沈伯文身边,唤了声:“沈伯父。”
  沈伯文看着眼前相貌英俊,只是面色微微有些苍白的少年,轻咳了一声,态度温和地问道:“庭安,累吗?”
  少年摇了摇头,平静地道:“不累,先前祖父……还在的时候,每年立春时节也会带我们亲自春耕半日。”
  少年名叫顾廷安,是南阳府本地名门顾家的长子嫡孙,顾家在南阳府一向颇有善名,听说在饥荒刚开始的时候,顾家也是第一个拿出粮食救济百姓的人家,顾廷安今年十五岁,年仅十三便已经考中了秀才,当之无愧的少年英才,再加上不错的家世,原本这一辈子应当顺遂的。
  可惜,只是应当。
  叛军攻入南阳府之后,一顿烧杀抢掠,除了知府府衙之外,首当其冲的便是顾家。
  许是家里的粮食被抢红了眼的叛军盯上了,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在叛军离开之后,顾家除了正在紫阳书院读书的顾廷安之外,满门上下无一活口……
  沈伯文在初初听闻这件事之后,也是沉默了许久。
  南阳府局势不平稳的时候,双清先生作为山长,自然不能让学生以身试险,便亲自做主把顾廷安压在了书院,并派人前去附近打听情况,然而带回来的消息却是如此噩耗。
  在卫国公带着朝廷精兵将叛军剿灭之后,双清先生便让自己儿子亲自带着顾廷安回了南阳,不幸中的万幸,因为顾家善名远扬,城中受过他们恩惠的百姓不少,便有人偷偷带着家人替他们收了尸,不至于让他们尸骨无存。
  先前珏哥儿在书院之中来信的时候,还曾经提到过这位师兄,帮过他几次忙,因而沈伯文一开始就对顾廷安有所印象。
  双清先生的儿子不放心顾廷安这个少年郎孤身一人在这儿,帮着他将家人的白事办完之后,便打算将他重新带回紫阳书院,却没想到被婉拒了。
  少年只道:“多谢夫子,但学生想留在家乡为长辈们守孝。”
  池大老爷无法,情势僵住了的时候,恰好沈伯文被调任南阳府知府,双清先生如此这般的一想,便给沈伯文写了封信,将此中情况一一道来,并且托付他暂且看顾这个孩子。
  沈伯文看罢信后也是不胜唏嘘,又感念顾家人品性善良,却未得好报,干干脆脆地回信应了下来,亲自登门顾府,上了炷香,同顾廷安见面之后,便道自己受双清先生托付,照看于你,你就当我是一位长辈,叫伯父便可。
  顾廷安本不欲攀亲,却拗不过沈伯文的坚持,只得应了。
  再之后,沈伯文身边就多了一个熟知本地事务的晚辈。
  “今日随我回去用饭?你伯母特意做了几道好菜等着你呢。”沈伯文笑了笑,主动邀请道。
  顾廷安所居顾府,但相较于从前的满府仆从,现下只剩他与一个老仆,难免冷清,沈伯文与周如玉便经常叫他过来家中一道用饭,也好驱散这孩子身上的孤寂气息。
  “那侄儿便却之不恭了。”
  顾廷安一开始也婉拒过,然而却发现并没有什么用,一般来说都拒绝不了,明白他们的好意,后来便慢慢地应下了。
  而且……他有点贪念沈伯父家中的那一缕温情,一家上下总是热热闹闹的,令他羡慕。
  ……
  沈家,后院之中。
  周如玉正在做针线,没消停一会儿功夫,门口就风一般冲进来一道身影,到她身边才停下,带来一阵香风,随之便是一声甜甜的轻唤:“阿娘——”
  沈珠今个儿穿了条鹅黄的襦裙,梳了个丫髻,上头缀了两个蝴蝶样式的头花,翅膀还会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灵动极了,头油则是桂花香的,她这个年纪的小娘子用,倒是不觉甜腻。
  周如玉头也不抬,继续忙手里的针线,闻言便道:“今日的大字写完了?”
  “您放心吧,一早就写完了。”沈珠靠坐在她身边,轻晃了晃脑袋,不由得试探着问起:“阿娘,爹什么时候回家呀?”
  “过会儿应当就回来了。”
  周如玉又绣了一会儿,总算是放下了手里的绣棚,然后看向自家女儿,没好气地道:“你今年都十二岁了,再过几年就要及笄,怎么走路行事还是这么风风火火毛毛躁躁的?”
  知道阿娘并不是真的生气,沈珠也不怕,眨了眨眼睛,扯着她的袖子撒娇:“阿娘,女儿知道了,以后定然不会这样了。”
  信你才有鬼。
  周如玉不由得伸手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下,吓得她立马往后一缩,一时之间哭笑不得。
  正当母女二人说话的时候,谭王氏进来禀报:“夫人,老爷和顾家公子来了。”
  周如玉闻言,便道:“让厨房准备上菜吧,老爷他们辛苦了一上午,想必也饿了。”
  “哎,奴婢这就去。”
  谭王氏闻言便应声而去。
  周如玉交代完,转过头来便瞧见自家女儿转着眼睛,似乎在琢磨着什么事似的,不由得叮嘱道:“你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许在有客人的时候,随便往外院跑,知道了吗?”
  “知道啦,娘。”
  沈珠点头应了,又撑着下巴,思索着开口道:“女儿只是在想,哥哥和顾家哥哥他们两个之间,谁的才学更好呢?”
  “你哥哥还没有下场,庭安已经是秀才了。”周如玉心里其实也并不怎么确定,但睨了女儿一眼,“你自己觉得呢?”
  沈珠闻言便不服气地摆了摆手,道:“哥哥只是还暂且没有下场,当真去考的话,定然也是能考上的。”
  语气之中对自家兄长有着十分的信心。
  周如玉见状便笑了笑,没有否认她的话,只道:“在外面的时候,还是要学会谦逊,知道吗?”
  “知道啦……”
  沈珠将声音拖得长长的应了。
  ……
  前院,厨房早就已经将饭菜准备好了,上来得很快,考虑到客人还在守孝期间,并没有荤食,尽是些素菜。
  沈伯文忙活了一早上,早就饿了,饭菜上齐之后,他便对顾廷安道:“就当是在自己家中,莫要客气,多用一些。”
  “侄儿晓得。”
  顾廷安闻言便笑着应了,等沈伯文动筷之后,才用起饭菜来。
  也不知过去多久,二人几乎是同时放下筷子。
  沈伯文方才注意到了,这孩子胃口并不大,吃到后面速度就慢了下来,基本上是在迁就自己。
  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也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原本还是应当在家中享受关爱的年纪,现在却已经这般懂事起来,不由得让人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