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 第37节
  “师兄!”
  人群中有三人抢出,却是“钟灵毓秀”中除裴毓外的三人。
  沈墟心头一跳,直觉不妙,打眼去看,那被七手八脚扶坐而起的男子,不是裴毓又是谁?
  西门昼一见裴毓,当下恚怒难当,拨了沈墟长剑就扑身过去,沈墟移开剑,也没拦他。
  “快说!你把凝烟拐到哪里去了!”西门昼揪了裴毓衣襟,狠命摇晃,发现裴毓双眼无神,目光涣散,脸上脏兮兮的,浑身是泥,数日不见竟像是变了个人,颓丧邋遢似乞丐。
  西门昼见他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二话不说,抡圆了手臂,就扇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听着都疼。
  裴毓右脸上很快就肿起老高。
  他似乎被这一巴掌打得回魂,目光逐渐聚焦,看到西门昼一张铁青的脸,哆嗦了一下:“师……师父?”
  “好啦!好啦!没傻,没傻!”刘钟喜道。
  “师弟你快向师父磕头认错,说你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樊灵跻身过来,有意无意挡在裴毓与西门昼之间,背着西门昼,朝裴毓不停地使眼色。
  而年纪最小的魏秀则在一旁泪水长流。
  这一幕师兄弟深情厚谊教人看了心生羡慕,沈墟颇感酸涩,垂下头时一只手轻轻抚在他后背拍了拍,仿佛在着意哄他。
  沈墟微僵的脊背松弛下来,忽然又觉得不那么羡慕了。
  他抬头朝玉尽欢笑了笑。
  玉尽欢也朝他笑了起来。
  一切尽在不言中。
  西门昼也非铁石心肠之人,他宁缺毋滥,一生只收了这四名亲传弟子,个个疼爱有加,此时瞧他们师兄弟抱作一团,眼中也蓄起了泪水:“裴毓,你既已回来,为师不计前嫌,仍视你与从前一般。但凝烟是非嫁进赫连家不可的,这不是你与凝烟两个人的事,事关整个扶摇门的前程,疏忽不得,你还是早日断了不该有的心思……凝烟,凝烟她人呢?你让她出来,我有话要对她说。”
  裴毓听到西门昼提到凝烟,浑身猛地一震,惊悚地瞪大眼睛,眼中满是痛苦,皴裂的双唇也止不住发颤。
  西门昼瞧他这副不同寻常的神态,脑中警铃大作,大踏步而去,俯身垂询:“可是出了何事?”
  他问出口时,才发现自己话音颤抖。
  裴毓忽然间怔怔落泪,哑声道:“我,我把烟儿弄丢了,她,她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西门昼连声急问。
  “失踪了!我不过是去买点吃食,一转身,她就不见了!”裴毓惶惶解释。
  “荒唐!凝烟那么大一个人,怎会莫名其妙就不见了?”西门昼拂袖而起,一把抽出裴毓腰间的刀,指着他怒道,“你偷偷将我女儿带走,怎的还会把人弄丢了!没用的东西,我今日就杀了你这不肖孽徒!”
  他怒极慌极,刀尖直颤。
  三名徒弟立时抢上前来护在裴毓身前,一个劲儿地求情讨饶。
  “师父,事情真相如何还没搞清楚,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凝烟要紧,您先别动气!”
  “凝烟生性贪玩儿,也许,也许是在街上见到了什么好玩的好看的,耽搁了时间,与师兄走散了而已。”
  “是啊,再说,凝烟武功也不比我们师兄弟弱,只是一时走散,总会回来的!”
  “不会,烟儿不会走散的,我走时她好好儿坐在马车里等,怎会走散?”裴毓面如死灰,闭上眼睛,只是淌泪,“人没了,马车还在,她一定是被人掳走的,不管我怎么寻,也寻不见踪影。你们别再拦了,就让师父杀了我吧,反正烟儿没了,我一人也不会独活。”
  西门昼听他竟死志萌生,越发暴跳如雷:“废物!废物!为师平日怎么教你们的,叫你们以光复宗派为己任,不要耽于儿女情长!你把为师的话全抛在脑后忘得干干净净了?莫说凝烟此时只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就真是死了,你文不成武不就,何德何能随她而去?没出息的孽障,你是想,是想气死为师么!”
  他大动肝火,急火攻心,双眼一翻,竟被活生生气晕了过去。
  “师父!”
  底下弟子门徒一哄而上,又是一阵忙乱。
  趁乱,沈墟拉过浑浑噩噩的裴毓,点了他穴道,与玉尽欢交换一个眼神,玉尽欢立时会意,两人一人一边架起裴毓,施展出轻功,夺门而出。
  夜色遮掩下,二人疾行数里,寻了一座破庙,将裴毓安置下。
  “二位掳我来此地作甚?”
  裴毓语气淡淡,他既已不想活了,其实对自己身处何地是否有危险并不在意,只是他弄丢了烟儿,对师父心存愧疚,即使死,也该死在师父手下,所以有此一问。
  “裴兄这么快就不记得我这媒人了?”玉尽欢替他解了穴道。
  裴毓听到玉尽欢的嗓音,顿时认出来人,灰沉沉的面庞上掠过一分喜色:“原来是玉兄!那这位……就是沈兄弟了?”
  沈墟颔首:“那日我二人易了容,无怪乎你认不出我们。”
  “二位果如烟儿所猜想,都是一表人才光风霁月的人物!烟儿起先还甚觉可惜,与二位恩公缘悭一面,担心日后见面不相识无法答谢,今日却是见到了,只可惜……”裴毓脸上那点喜色随即黯淡下去,“只可惜……”
  玉尽欢:“裴兄勿要心灰意冷,西门姑娘只是失踪,一日未见其尸首,事情就有一线转机。”
  “玉兄所言甚是,我又岂非不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之理?只是世上失踪者千千万,一世未寻见踪迹者也有千千万,若要我寻她等她一辈子,在思念中期盼中苦苦煎熬,希望一次次落空,那样的日子我,我不敢想……不如死了干脆。”裴毓苦笑。
  “一日未寻见,就等她一日。一世未寻见,就等她一世。裴兄,思她念她等她,当真比死还难受吗?”玉尽欢道,“死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活着,起码你还能思她念她等她,倘若她果真无幸,你与她的回忆就是你与她此生唯一的联系,你难道忍心亲手将这最后一点关联斩断?”
  裴毓一怔,眼泪簌簌而下,半晌,呆望泥塑的斑驳佛像,叹息道:“玉兄,有朝一日你若历情劫,只怕比我裴某还痴,还傻。”
  玉尽欢慢摇玉扇,轻笑道:“何谓痴傻?偏执而已。人固有所执,或执着于一人,或执着于功名利禄,或执着于理想信念。如此说来,世上何人不痴傻?裴兄一腔赤忱爱意,莫要妄自菲薄。”
  裴毓闻他所言,陷入沉思。
  沈墟在旁听得真切,并不完全明白他二人在说些什么,大抵是玉尽欢在宽解裴毓。
  听玉尽欢说得头头是道,他似乎看得很是通透,师父曾说过,凡事历此事才知此道,玉尽欢既然对情这一节了如指掌,想必也没少历情事。
  沈墟皱起眉头,心里发堵。
  玉尽欢劝慰完,见裴毓脸色逐渐平静,另起话头:“裴兄,你若不介意,我想听听事情的具体经过,那日西门姑娘失踪前,你俩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路过哪些地方,又与何人说过话见过面,事无巨细,凡是你能记起的,都请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来分析分析。”
  第41章
  裴毓想了想,缓缓道:“赫连府大婚当日,我找机会偷偷潜出,在城外五里亭与凝烟、紫衣碰面,因担心二位恩公进了赫连府后有何不测,我们并未就此离去,而是进城找了处偏僻的茶楼查探动静。凝烟说了,倘若二位恩公被师父或赫连家刁难,我们定不能坐视不理。当天下午,你们大闹婚宴的事就已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赫连锦死了,新娘是男人假扮的,还被簪花夫人掳了去。我与凝烟十分着急,生怕恩公有性命之忧,但簪花夫人武功高强,行踪缥缈,我们就是想找也无从下手。事已至此,也只好先离开琅琊城。临走时,茶楼里有人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小道消息,说,说假扮新娘的男人是位叫沈墟的公子。”
  裴毓停下来,看了沈墟一眼。
  沈墟微笑:“无须顾忌,你但说无妨。”
  “他们就开始议论沈大侠,说的……很难听。”裴毓脸现怒气,“凝烟气不过,与那桌人起了争执,双方争得脸红脖子粗,到后来大打出手。”
  “打架了?”玉尽欢道,“谁赢了?”
  “自然是凝烟赢了。”裴毓无奈地搓了搓腮帮子,“她大小姐脾气,一言不合就要出手教训人,好在武功尚可,至今还没遇到过什么硬茬。那几个人好像是落霞山庄的末流弟子,武功不济。”
  玉尽欢:“再后来呢?”
  “后来出了茶楼,我将凝烟和紫衣安置在马车里,马车就停在巷子口,我自去置办行李,等我回来时,马车里就没了人。”裴毓瞳孔骤缩,显然不愿忆起这一幕,“我以为她主仆二人只是等不及,去了哪里闲逛,就在马车边耐心等着,直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人来,我直觉不妙,忙四处找寻。起初我还以为是那帮与我们打架打输了的人转头来报复,我就原路找回去,将那几人揪出来一一盘问,都道再没见过凝烟主仆。这些天我走街串巷,找遍了琅琊城,也是半点音讯都无。”
  “西门姑娘性子刚烈,若是被人强行带走,现场该有打斗痕迹才对。”玉尽欢提醒。
  “没有。”裴毓摇头,“马车里,马车外,到处都没有任何与人起过冲突的迹象。这也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
  玉尽欢点头:“裴兄先不用着急,据在下所知,西门姑娘并不是这城中唯一一个失踪的女子。”
  裴毓拧眉:“玉兄此言何意?难道还有其他女子遭此横祸?”
  玉尽欢:“另还有与我和墟弟同来的十名女子,这些时也都突然人间蒸发。”
  “十名?”裴毓震惊,“这许多?”
  沈墟眉心一跳,问玉尽欢:“你说的是花姐姐她们?”
  “嗯。”玉尽欢颔首,“这几天你总闷在房里,我左右无事,就想先找到花意浓,毕竟来是一起来的,走也得一起走,顺便也好告知她沅芷过世的消息,谁知竟查不到任何下落。”
  以玉尽欢的本事,他查不到,就真的是查不到。
  沈墟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样说来,花姐姐她们也被掳走了?掳走她们的,跟掳走西门姑娘的,是同一拨人?”
  “尚未可知。”玉尽欢沉吟一声,拱手对裴毓道,“裴兄,事不宜迟,我要赶去见一个人,你可要与我们同去?”
  裴毓:“是否与这两起失踪案有关?”
  玉尽欢:“是。”
  裴毓精神一振,立马跳起身:“那还说什么,这就快走吧。”
  此时夜色已浓,月已中天。
  三人施展开轻功,一路疾奔,奔至一座废园,翻墙而入。
  园中荒草连天,阴森冷清,看不见人,连鬼都看不见。枯树在黯淡的月下摇曳,干涸的水塘上有座塌了半边的水阁。
  阁中隐有火光,一名蓬发男子身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正半躺在地上,用一只破锡壶,在红泥小火炉上温酒。酒很香,隔着老远都能闻见。
  “酒是好酒,景却不是好景。”玉尽欢遥遥亮了嗓子,轻摇玉扇,缓步而去。
  走到近前,那人仍翘着腿枕着手臂,阖目假寐。
  “醉了?”玉尽欢拿扇柄子敲他的脑袋。
  那人被敲得摇头晃脑,兀自吟道:“酒不醉人人自醉。”
  玉尽欢瞧他猴子屁股一样的红脸,哂笑:“看来已有七分。”
  “非也非也。”那人睁开醉意熏熏的眼,张开五根手指,“顶多三分。”
  沈墟是个老实孩子,纠正道:“这是五。”
  “五?”那人眯眼仔细瞧了瞧,于是又屈起三根手指,“这下总行了吧?我说三分就三分。”
  沈墟:“……”
  玉尽欢踹他一脚,皮笑肉不笑:“起来,你屁股上还欠着我一十四刀,不如现在就还了吧。”
  那人一听一十四刀,浑身一激灵,再迷迷瞪瞪瞅了玉尽欢两眼,登时魂飞天外,翻身就要磕头:“尊……”
  一个“尊”字刚出口,玉尽欢执起地上的酒杯往他口里灌了满满一杯酒,堵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敬称,转移话题:“介绍一下,这是沈墟沈公子,这是裴毓裴三侠,二位,至于这酒鬼……”
  “在下燕浮,咳咳咳,当浮一大白的浮。”燕浮七分醉意已吓走了七七八八,腿软,瘫地上爬不起来,腆着脸笑,“三位坐,坐,站着多生分啊,来来来,喝酒,喝酒。”
  说着,从背后掏出一个包袱,放地上展开,里面是各式各样的酒杯,金的玉的青铜的白瓷的,叮叮当当,琳琅满目。
  沈墟瞧这人好生有趣,拈起一只翠青釉八角酒杯,问:“你随身带着这许多酒杯作甚?”
  “自然是喝酒用的。”燕浮拎起锡壶,给他满上一杯,“这酒杯就像那女人头上的发簪,女人今日挑哪根发簪打扮全看心情,我挑哪只酒杯喝酒也全看心情,赏花对饮时用这个百花闹春粉彩杯,宴饮作乐时就用这个景泰蓝掐丝小珐琅,独酌时就用这个天青釉薄胎梅花杯……”
  听他滔滔不绝,不打断的话不知道要说到何年马月,沈墟忙道:“原来喝酒还有这么多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