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头 57
  57.
  「你不是……」
  在一阵可怕的死寂之后,三叔突兀的发了话,声音却諳哑的可怕。他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喉咙:「你不是诱饵,吴邪。」
  「我是,我知道我是。就像你在心里其实也很清楚我是。」我很平静。
  一开始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也觉得很难以接受,但是这么多年了,也无所谓接受不接受。但我唯一不能接受的,终究还是,关于解子扬代替了我,成了吴家和陈家斗争的牺牲品。
  「你不是。听好了,吴邪,你是我和你二叔的大姪子,我们是爱你的,你并不是……」
  「这跟爱或不爱是没有关连的,三叔。」我摇摇头,望向三叔,他的眼中有一种深沉的恳切,那让我很心痛:「没有必要说服我这一点,你懂吗?我不在乎我是不是牺牲品,我在乎的,是为什么……」
  看着三叔的眼神,我突然发现我说不下去了。
  我在乎的,是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但是我能这样对三叔说吗?他为了我,出卖了自己的朋友解连环,拿对方的孩子做我的替死鬼。我不清楚三叔跟解连环的交情究竟如何,但从刚刚的对话听来,他们必然曾经是很熟稔的友人。熟稔到,解连环可以放心的将自己的妻小交给三叔照顾。
  我没有资格说任何话。即便我未曾要求这样的恩惠,即便这些都是别人强行加诸于我身上的。然而,只要我活着,我就没有资格说,我不要。
  我难道要对三叔说,其实我寧可我死吗?还是我该对解连环说,我寧可代替你儿子去死?一个会伤透三叔的心,另一个则显得无比虚假矫情。只要我活着,我就是既得利益者,害死解子扬的枷锁,就是套在我的身上。
  我没有资格说任何话。而我心里的真话,也就是无谓的。这个世界并不需要我的实话。
  「不用再说服他了,吴三省。」解连环冷冷的说道:「你还不懂吗?你的谎言都是没有意义的,吴邪就是牺牲品,至少,他本来应该是……」
  「你少囉唆,解连环!」三叔咬着牙,恶狠狠的说道:「真相、真相、真相……你们难道就只知道这两个字吗?没错,我对你们说了谎,但是那又怎么样?我真的无法理解,真相明明就不是什么漂亮的东西,为什么你们每个人前仆后继的拼命想要挖掘出真相?」
  「因为那是真相!」解连环吼道:「不是你编的什么童话故事,还巴望着我们去相信!」
  「就是因为真相是丑陋的,所以才不要你们知道!就好比,你明明晓得烧热水的壶是烫的,当然就会叫小孩子不要去碰!这样做难道错了吗?」
  「那是什么歪理?讲得好像你说谎反而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似的!你少在那里自圆其说!」
  「我说谎的确是为了你们好。你给我老实承认,在知道真相之前,其实你是比较快乐的!难道不是吗?」
  三叔这话,让我心下一惊。的确,在知道我害死解子扬之前,我是快乐的,甚至可以说是无忧无虑的……
  但是三叔,你知道吗?那样的快乐是虚假的,而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所以我说,吴三省,你从来就不懂……」解连环凄凉的笑了:「我啊,自从他们死了之后,就再也无法快乐了。」
  ──其实,有时候对一个人说谎,是为了保护他,有些真相也许是他无法承受的。
  闷油瓶曾经这么对我说过,现在我终于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解连环,或许三叔他不是不懂,而是他非常清楚,如果告诉你真相的话,真相会把你逼死的。而真相,也的的确确的将你逼到了极端的道路之上,一如真相也曾经把我逼至绝境。
  但是同时,我却又那么的理解,不想被谎言欺骗的心理。什么时候能说真话?什么时候却需要撒谎?做人,为什么这么难?
  「嘿嘿嘿嘿……」解连环毛骨悚然的笑了:「而且,管你说的是真话是谎话,吴三省,你害死了我的家人,这是事实。」
  「是,这是事实。」三叔点点头,抿紧嘴唇:「我有我的理由,但我知道你会不在乎的。」
  「我为什么要在乎?」解连环歪着嘴,说道:「你难道在乎了吗?我的伤痛,我的家人……你也不在乎的,不是吗?」
  三叔没有反驳。
  解连环深深的望了三叔一眼,低声缓道:「今天,我要他偿还。」
  我感受到冰冷的枪口,朝我的皮肤上又压紧了些。
  三叔猛然抬起头,急急的解释道:「可是,他偿还了啊,他确确实实的在偿还啊。这些年来……吴邪都一个人孤单的活在自我厌恶和罪恶感之中,为了跟他其实没有直接关连的事件,痛苦的自责着。这难道不是偿还吗?你还要他怎么样?」
  看着那样……几乎是在乞求着的三叔,我心里真是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解连环的声音却很平静:「或许这样对你就足够了,但是对我而言,远远不够。我感受不到啊。我如果不觉得他偿还了任何事情,那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怎么觉得,又与我何干?」
  「你,你话不能这样讲……」
  「我注意到了,吴三省。除了你手上的那把枪之外,你没有带任何其他足以保护你自己或你姪子的傢伙来,不管是武器、手下、或是其他关乎你一点都不熟悉的术法类妖物。也就是说,在你踏进瓜子山尸洞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了。所谓关心则乱,你这么在乎你这姪子,在乎到简直丧失了理智,我杀了他,哼,也真算是值了。」
  「解连环……」三叔绝望的摇着头,那景象我不忍看:「你可以杀了我的,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欠你的……」
  「不,吴三省,不,」解连环的声音透露出了一丝残忍:「……那就太便宜你了啊。」
  我闭上了眼睛,有一点点想哭。
  但那一瞬间,我下定了决心。
  我冷不防的将脖子一侧,身体一转,我的左手便顺势朝枪的方向挥过去。左手手肘下的部分,自从被蟞蛊咬过之后,就没有任何感觉了,只剩切面的疼痛。我强忍着痛楚,用力将麻木的左手朝解连环的方向挥去。解连环大概没有料到,我居然会在这种枪抵在脖子上的危险状态下,突然挣扎起来,所以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愣了那么不到一秒的时间。
  「三叔!跑!」我吼道,解连环慢上半拍就已然足够,我成功挣脱他的掌控,却因重心不稳而滑倒在地,左手在前隔着,右手撑地。
  解连环回过神来,枪口朝着我,按下扳机。
  「砰!」
  温热的鲜血喷溅到我的脸上,我眼睁睁的看我的左手被打穿,但如我所预料的一样,毫无痛感。被蟞蛊咬过的地方,即便打穿了一个孔,鲜血汨汨流出,却完全感受不到痛苦,只有原先被蟞蛊咬过的切面依旧痛入骨髓。
  触地的右手用力一抓,我握了一把土,一挺身子站起来,用力朝解连环的眼睛上甩,然后飞快的转过身,没命的狂奔,试图拉开我跟解连环的距离。
  解连环只被那些沙土迷了几秒鐘的眼,便恢復过来,迅速的朝我的方向追上,我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回响,却没能有胆子回头去看,只能在一片漆黑中,死命的跑。我知道三叔在我的前方,但是他也没敢开手电筒,这种时候打开光源无疑是製造明显的靶子。
  其实,我刚刚反抗解连环的那一瞬间,如果三叔想,他是可以趁机开枪直接杀了解连环的。
  但是他却没有。
  「砰!砰!」
  解连环在后头连开了两枪,有一枪擦到了我的小腿肚,火辣辣的疼痛马上延烧了起来。
  我一边跑,一边摸了一下,想确认只是擦伤,但是这么一分心,脚下不知怎么的拐了一拐,整个人摔了下去,倒在地上。
  身后的解连环一时收不住脚步,直接踩到我身上之后,唉呀一声也摔了出去。他手上原本拿着的打火机落在地上,弹了几下,不知道哪里去了,唯一的光源就此熄灭。
  我一缩身子,朝墙边靠,摒住气息。这下子整个通道里全然的黑暗,反而对解连环造成了不利。只要我躲藏得够好,他就没办法知道我在哪里,即便他有其他的照明工具,他也不会贸然使用,因为他知道三叔有枪,他开光源,立刻成为靶子。
  在黑暗的墓道里,极力克制自己的呼吸声,听着自己的心脏咚咚乱跳。我突然万分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要活下去的。
  这样似乎有点犯贱,之前怎么样都要朝死里去撞,现在有人拿着枪要给我一个痛快,我反而意识到自己想要活着。但是我也知道,如果早了几天,同样的事情发生:解连环拿着枪要我偿还,要我死,我想,我是愿意死的。
  这么一讲,生死大事好像很随意,无足轻重,全在一念之间。
  但事实好像就是如此。有时候,一些事情你看开了,你愿意活下去,就会觉得天地还是很宽广的。但有的时候,有些事情你就是看不开,别人觉得明明很单纯的一件事,你却在死结上再打上一个又一个的死结,脱困不能。
  如今,心境好像不同了,但我却无法描述究竟是哪里有所改变。
  但是,好像有一点点能理解了,为什么人们总是怕死。因为这个世界实在太难以令人松手了啊,每一个遇到的人,每一项渺小的事物,每一道阳光和温暖,每一隅黑暗和冰冷。
  事情讽刺的好微妙。我和解连环,都是为了同一个人感到万分的哀痛,被自己困在自己的情绪里,看不开,也摆脱不了。我们竟是如此相似,却又如此陌生。如果我们能相互理解,或许今天,不至于……
  但是思考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我已经做了选择,那就是这样了。而这个世界,是没有完美的选择存在,让大家皆大欢喜的。
  而我,终究愿意活下去。
  解连环、解子扬,对不起了。但是,我不能让三叔因为我而伤心。
  我突然听到一阵诡异的声音,低沉、持续不断、好似吟唱又好似唸诵,让我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是解连环的声音,他压低嗓音,发出奇怪的字句。我花了几秒鐘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召唤七星疑棺阵的妖物,来对付我们。我的心一下凉了。完蛋,我或三叔,在这方面都绝对不是解连环的对手,随便一个蟞蛊都可以把我折腾的缺胳膊断腿的,更不用提其他……那些不知名的黑暗。
  然而,在我能够更深入的思考如何应付这个困境之前,解连环的召唤突然被一种可怕的吸气声打断,那像是窒息的人发出的绝望声响,挣扎的吸吐最后一口气。我吓了一跳,睁大双眼,在黑暗中徒劳无功的想看清现况。发生了什么事?谁被掐住了?三叔掐住了解连环?还是怎么了?
  但窒息的声音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疯狂的咳嗽,这次我听得很清楚,是解连环在咳嗽,咳个不停,咳嗽和咳嗽之间几乎没有停歇,他挣扎着,无法呼吸,只是不停的咳,用力的彷彿要把肺给咳出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一方面我觉得应该去扶他一把,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但是另一方面,我害怕这只是一个诡计,于是拼命的说服自己再观望一阵子。
  怎么会突然咳起来?还这么严重?难不成解连环有我们所不知道的隐疾?
  驀地里,我听见咳嗽突然中断了一下,然后是哗啦一声,大量液体落到地上的声响。随之而来,瀰漫在本来就不怎么好的空气中,那股铁锈般的腥甜,洩漏了事实。
  解连环咳血了。
  「……解连环?」在我还没来得及出声之前,三叔便开了口:「解连环?你怎么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只听见解连环发出像坏掉的风扇一般,呼哧呼哧的吸气声。
  「你、你没事吧?」三叔的声音里隐约有些忧虑。
  呼哧呼哧的吸气声加重了,好一阵子,我才辨别出来,原来解连环在笑,毫无来由的低笑声让人心存恐惧。
  「失策啊……」
  解连环发出气音,嘶声说道:「真是失策。我不是败在你的手里,吴三省。我是输给了这个我以为只要摆下七星疑棺阵就可以解决的小伙子身上……」
  摆下七星疑棺阵解决……闷油瓶?解连环是在说闷油瓶吗?
  解连环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要中气十足的喊话。只是他所发出的音量,却更贴近声嘶力竭:「……你可以出来了,不用在那边装神弄鬼。」
  啪的一声,我们的面前出现了光亮,我感觉视线有点奇怪,便眨了几下眼睛。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闷油瓶便站在我的正前方,将我护在身后。
  傀站在角落,手上提了一盏青黄的古灯。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墓穴,只见闷油瓶一手提着乌金古刀,一手握着枪,直指着半跪在地上的解连环。闷油瓶非常狼狈,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他全身是血,衣服几乎被撕扯破烂,身上的麒麟纹身像是燃烧起来了似的延至整个上半身。他的气息粗重不稳,汗水混着血水从发梢滴落到地上。
  「……我相信你已经把我的七星疑棺阵给拆得四分五裂了。」解连环的声音很微弱,却平静。彷彿重病缠身的患者,看破一切的明瞭,却有着说不出的悲凉。
  闷油瓶发出很浑浊的声音。他顿了一下,将头微微一侧,把口中渗出的鲜血吐到地上。
  「我真的,没想到,你居然能够独力破七星疑棺阵……」解连环笑了一下,很无奈的:「至少,也该拖住你更久一点才对……」
  闷油瓶握紧刀尖,视线紧盯着枪的准星,一言不发。
  我看着闷油瓶的脸,拼命试图从他的毫无表情中读出点什么。虽然七星疑棺阵破了的这个消息是一件好事,但是我实在高兴不起来,闷油瓶的情况看起来很糟,刚才想必是一场恶战。
  我感到暴躁又愤怒,怎么会有这种白痴总是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他难道没有一点基本的常识,不知道血流光了人会死吗?为什么也不稍微包扎一下呢?然而,在这样的怒气背后,隐约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彷彿我现在所感受到的并不只是纯粹的愤怒,而是混杂了一点别的什么……很特别,蔓延开展好似蝴蝶舒翅破茧而出。
  「早知道,我就不召唤了……反而暴露的自己的所在……」解连环摇摇头,有些苦涩。
  闷油瓶瞇起眼睛,准备按下扳机。我正想出声制止,却突然惊恐的发现,三叔一声不响举起枪,瞄准了闷油瓶。
  「三叔!」我不禁失声喊道。
  低着头,解连环的微笑开始缓缓扩散,他以无限玩味的嗓音,轻声说道:「……没错,吴三省,究竟,是谁杀了你的父亲,长沙狗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