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6节
  柳侠和柳葳被饭堵住了嘴,暂时休战。
  柳钰吃着油糕,却若有所思:“我,我咋觉得燕来宜这妮儿好像搁哪儿见过咧?”
  柳凌说:“燕留庄离三道河恁近,你以前去上班,来回都得路过三道河,可能碰见过。”
  柳钰想了想:“可能吧,她伯是燕松林,搁三道河比较有名儿,仅次于桑德山跟那几个偷偷开私矿哩,燕松林开始也捣腾过煤,不过他挣住钱之后就转行了,开了俩厂,一个金刚砂厂,一个建筑机械厂,生意都可好,马叔说起来都可佩服他,说他有眼光。
  燕松林有钱,家里人肯定穿哩戴哩都可漂亮,燕来宜长哩也恁好,估计是我不经意看见,就留下印象了。”
  柳侠抬起头:“燕来宜可漂亮?没觉得啊。”
  柳钰第一次鄙视柳侠:“你生瓜蛋儿,不知咋看女孩儿们,那妮儿像咱二嫂,猛一看不扎眼,可是耐看,越看越好看那种。”
  曾广同忽然笑起来,还看了看柳长青:“我咋觉摸着小钰在说嫦娥咧。”
  柳长青先楞了楞,似乎是在回忆,然后也笑起来,却是没有说话。
  柳侠第一次觉得,他看到了怀念,从父亲淡淡的微笑里。
  柳葳却吃惊得连馍都不吃了,满脸八卦像看着柳长青:“爷爷,俺奶奶当年恁~~漂亮?”
  曾广同老小孩儿似的笑着说:“可不么,您奶奶当年可是望宁一枝花,要不您爷爷能放弃在外头哩大好前程,忙不迭地回来结婚?”
  柳葳满眼崇拜地看着柳长青:“喔!!!爷爷你真毒气,不过俺奶奶更毒气。”
  他懂得欣赏人的容貌时,孙嫦娥已经年过半百了,而这个年纪在柳家岭,就是个老年人了,如果不是五官太过奇特,谁会注意一个老年人的长相呢,哪怕是非常喜欢和依赖奶奶的大孙子。
  而几十年过去,“赛嫦娥”的传说也早就销声匿迹,望宁一带现在最引人注目的,经常被人津津乐道的,是照相馆的新老板娘,一个割了欧式双眼皮、画着深紫色口红、把头发天天都盘得像脑袋上顶了个黄色大扇子的年轻女人。
  柳葳一点不觉得那女人漂亮,他觉得如果一定要用花形容那女人的话,那也是一朵用粗制滥造的涂料画出来的假花,隔着三里地都能闻到劣质材料刺眼又刺鼻的味道。
  所以,柳葳觉得,望宁人的审美不靠谱,忒恶俗。
  可是,奶奶不一样,奶奶是能把爷爷迷得英雄气短的人,而爷爷是柳葳最崇拜的人。
  忽然被大孙子和小儿子用惊为天人的目光盯着,柳长青有点不自在:“您奶奶就是干净、秀气,她从来没觉得自个儿多漂亮。”
  柳葳说:“这才是佳人本心啊,爷爷,你有俺奶奶年轻时候哩相片没,叫我看看。”
  柳长青毫不犹豫地说:“没。”
  柳葳泄气地“哦”了一声,使劲咬了一口馍表示不满。
  曾广同笑着看柳葳:“孩儿,别怄气,我看你满脸光华印堂发亮,这是红鸾星动的征兆,过不了几年,你就能天天守着个漂亮闺女看了,别逼着您爷爷要相片,他就那一张,金贵着咧。”
  屋子里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到了柳葳脸上,然后,又都转向曾广同:这种光线,连眉毛鼻子都看不清,你是咋透过印堂看见红鸾星的?
  屋子里是点着两根蜡烛,可扩建后的堂屋高大敞阔,两根蜡烛根本就聚不起什么光来,稍微离蜡烛远一点,脸上就都是阴影。
  曾广同一点不在乎众人质疑的眼神,大仙儿似的一挥手:“神算子哩眼跟平常人不一样,我说红鸾星动了,那肯定就是动了,我还看见这屋子里红鸾星乱碰头,跟赶会哩样呢。”
  “吔——”柳侠、秀梅、小蕤同时被拔了气门芯儿,曾大伯不靠谱起来,跟柳若虹差不多。
  柳侠想看柳葳的笑话,可他又怕万一风向一偏,自己成了池鱼,所以低着头猛吃,坚决不给和婚姻有关的话题添薪加火。
  可该来的总会来,半拉脑袋扎进碗里也没用。
  柳长青说:“幺儿,小蕤都结了婚了,小葳也有点眉目了,你还不打算打算么孩儿?”
  柳侠抬起头,非常无辜地看着父亲:“昂?哦,我打算了呀?明儿就走,抓紧时间干,争取春节前给咱省这部分完成,过了年直接杀到陇地去。”
  大家都为柳侠这拙劣的转移大法汗颜了一下,承前的部分那么明白直观,你就这么胡说八道地回答,是给咱伯(爷爷)当成傻子了吗?
  柳侠无视大家鄙视的眼神,硬挺着继续装。
  柳长青无奈地叹了口气:“唉,我不是逼你说结婚就得结婚,我只是叫你有空哩时候想想这事,咋说也快三十了不是。”
  柳侠怄着脸把最后一口甜汤喝干净:“才过了二十九没几天,哪儿快三十了?”
  柳凌伸手把柳侠的饭碗端走,对柳长青和曾广同说:“伯,大伯,快一点了,您都去睡吧,俺也马上就过去了。”
  柳钰和柳葳也都吃好了,秀梅麻利地收拾着桌子说:“就是,都去睡吧,就俩碗,我赖好一刷就也去睡了。”
  柳侠第一个响应,拉着柳葳往炕下拖:“走走走,您爷爷瞌睡了,咱不走他们不好意思走。”
  小蕤也一起下了炕,站在下边等柳长青和曾广同先走。
  两个长辈只好也下炕。
  小蕤一出屋门就飞速跑了,柳侠和柳葳、柳凌走了几步,柳长青忽然回头,看了一句“幺儿”。
  柳侠他们几个同时转身。
  柳长青说:“幺儿,我将还有一句话没说,你明儿就走了,我这儿必须得跟你说一声。
  你不到十岁就开始张结着挣钱,一直到现在,没轻松过一天,所以咧孩儿,你要真想再耍几年,就耍吧,我跟您妈说说,这两年不叫她跟你提结婚哩事。
  可您二哥这一辈子就猫儿这一个孩儿,你可不能给猫儿灌输你这思想,成天想着单身、不结婚。您二哥虽然不说,可他心里成天巴着猫儿结婚生子,他还想趁着自个儿年轻,能帮他看几年孩儿咧,知不知?”
  “……呃,嗯……哦。”柳侠艰难地挤出几个单音节。
  柳长青说完,转身走了。
  柳侠傻立在原地,看着柳长青进屋,还不动。
  柳凌和柳葳一起拉他:“老冷,咱赶紧去屋了。”
  柳侠机械地跟着两人转身,走。
  回到自己的窑洞,柳侠的毛裤脱了半截,忽然又起身提了起来,抓起羽绒服就往外跑:“您俩先去睡,我有点事,得去跟咱伯说一下。”
  柳长青窑洞里的灯还亮着,柳侠拍了拍窗户:“伯,开一下门,我想跟你说点事。”
  里面停了两三秒才说:“这么晚了,先回去睡吧孩儿,有啥咱明儿再说。”
  “哎呦,外头恁冷,你先去给孩儿开开门。”
  柳侠跑到门前,站着搓手,山里比外头冷,天气预报原城今天最低气温零下七度,柳家岭应该有零下十度。
  门开了,柳长青站在里面:“快进来,有啥一会儿快点说,您妈该睡了。”
  孙嫦娥已经把被子掀开了一角:“快进来孩儿。”
  柳侠过去把被子给她掖好,自己从炕尾上去,像刚才小蕤那样,坐在孙嫦娥脚头:“我给你暖脚妈。”
  柳长青也上了炕,靠着被子坐在孙嫦娥身边,看来,两个人刚才就是这么半躺半坐着在说话。
  柳侠看柳长青坐好了,主动开口,和刚才拍窗户一样,如果稍微一犹豫,他的勇气可能就溜光了。
  “伯,妈,我想跟您说点事,关于猫儿哩。”
  柳长青不说话,眼神温和地看着柳侠。
  孙嫦娥慈祥地点头:“说吧孩儿,您伯俺俩是你哩爹娘,你想说啥就说啥。”
  柳侠直奔主题:“就是,您,俺伯您俩,别逼猫儿结婚。”
  柳长青还是原来的神态,安静地看着柳侠,等他继续说。
  “俺没逼猫儿啊!”孙嫦娥有些迷茫地看看柳长青,又转向柳侠,“孩儿才将二十,还小着咧,而且还正上着学,是个学生,俺咋会逼着孩儿结婚咧?小葳都二十五六了,因为正上学,俺也没咋说过他这事儿啊。”
  柳侠非常嫉妒柳葳这一点,因为上学就能躲过结婚,早知道他应该读俩博士。
  不过,现在不是害红眼病的时候,柳侠干咳了一声,补充解释:“您没逼,我将这句话哩意思是,您以后,就是孩儿二十多、三十多了,他要是不想结婚,您也别逼他。”
  柳长青稍微挪动了一下,似乎是打算定下心听柳侠长篇大论了。
  孙嫦娥被吓住了:“三十多?”
  柳侠说:“我只是举个例子,意思是不管到啥时候,都叫孩儿自由选择他哩生活方式,俺伯您俩别干预。
  妈,我可不是嫌您管哩老多哦,我是知俺二叔、二哥他们有事都好征求您俩哩意见,尤其俺二叔,您俩哩意见搁他哪儿至少能起百分之九十五哩决定作用。
  所以,以后猫儿大了,他要是对自己的生活做出重大决定,您俩只要别反对,俺二叔、二哥那儿基本也就过了。”
  柳长青终于开口了,语气非常平和:“幺儿,你将说这话,是针对将我跟你说那几句话哩,对吧孩儿?
  我将那几句话,是因为您二哥前几天给小蕤准备婚事哩时候,想到了猫儿,跟俺几个说,猫儿已经二十了,他也该准备了,要不万一猫儿突然遇见个合适哩闺女想结婚,家里啥都没,肯定不中,所以他想先挖两三孔宽敞豁亮哩窑洞,也给猫儿哩婚房弄成套间,再单独弄个……弄个婴儿房,因为他看书上都说,美国人黄昏都不搂着孩儿睡,都是夫妻单独睡一间,小孩儿睡一间。
  将正好咱又说起了您几个哩婚事,我想起您二哥前几天说哩事,话赶话,我正好给你提个醒。
  我活了快七十年了,我知,成天搁一堆儿生活哩人,会互相影响,我怕你影响猫儿。
  咱家孩儿们多,您真有一两个不想结婚,或者晚点结婚,影响不大,可您二哥不中,他就猫儿一个孩儿,猫儿要是不结婚,您二哥这一支就绝了。”
  柳侠说:“不会,现在就是不结婚,也能有孩儿,试管婴儿,想要妮儿还是孩儿,随你哩便挑。
  伯,妈,我别哩啥都不管,我就管猫儿高兴不高兴,幸福不幸福,对猫儿的身体有一点负面影响哩事,我都不能叫出现。
  不管是中国哩医生,还是美国哩医生,都说猫儿的病得保持心情轻松愉快,不能叫他有压力
  外头哩世界恁大,我管不住,可搁咱家,我得管住,谁都不能给猫儿压力。”
  第479章 柳侠的胜利
  孙嫦娥说:“幺儿,俺肯定不会逼猫儿,可是孩儿,要是猫儿长到二三十了不结婚也不谈恋爱,咱一大家人连问都不问一句,那不就是谁都不管孩儿了么?那,孩儿会不会也可伤心啊?”
  “唵?这……”柳侠挠脸。
  他有点纠结,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猫儿的情况太特殊,不能宣之于口,可正常情况下,孙嫦娥说的是有道理的。
  人都是这样,有的嫌烦,没的羡慕死。
  他成天怕家里人逼着相亲结婚,吓得每次回家前都得进行一番心理建设,楚凤河三十多了光棍儿一条,连个问的人都没有,柳侠自己说起来都替楚凤河难受。
  52号的对门邻居索宝义也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前两年,柳侠偶尔在门口和他碰上,站着聊几句,他十回有九回都能把话题拐到自己的婚姻上,主题都是抱怨父母心太大,他眼看着都三十了,单位效益不好也没几个女的,所以一直找不到对象,如果是别人家父母,早就张罗着托人给儿子介绍了,他父母却连问都不怎么问他,简直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
  那时,柳侠就知道,家里人逼婚固然不美,可是,没人关心的感觉更不美啊。
  柳侠在心里快速盘算着怎么说才能既不让柳长青和孙嫦娥伤心和怀疑,又能让他们自觉放弃关注猫儿的婚姻问题的两全方案,算计了好几秒,发现不可能。
  他只好跟着感觉走,抱着孙嫦娥的脚晃:“妈,关心跟逼不一样啊,等猫儿三十了还不结婚,您偶尔可以问他一回,要是孩儿说自己不想结婚,您就赶紧说,‘其实不结婚也没啥,只要独个儿过哩好,结不结婚都一样。’这不就妥了?”
  孙嫦娥看着柳侠疑惑:“你咋就这么肯定猫儿三十也不结婚咧?还连到时候咋说都想好了,一字一句哩教给我,你恁心疼孩儿,不该巴着孩儿早点娶个好媳妇,暖暖和和过一家人么?”
  柳侠卡了下壳儿:“那,那不是啥么。”
  孙嫦娥盯着他:“啥?”
  她是实在想不通柳侠的心思,明明一直的愿望就是挣大钱让猫儿上好大学娶好媳妇然后生五男二女,怎么忽然就大转弯,发动全家支持猫儿不结婚了呢?
  孙嫦娥肯定自己和柳长青不是柳侠的第一个说服对象,估计是最后一个,柳侠肯定是连撒娇带耍赖让哥哥嫂子们都支持他了,觉得有底气了,才来跟她和柳长青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