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黄梦清这一番理论,杜春晓由衷表示赞同,而且更觉有这样的朋友是此生的幸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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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黄家上下大抵近半数的人都会失眠,另有一些睡得香的,则是对藏书楼凶案另有见解。杜春晓与黄梦清却系归类在前者里头的,一是晚上异常闷热,蚊虫还能从纱帐眼里钻进来骚扰,一个时辰下来,二人腿上已被自己抓得伤痕累累。幸亏白天都是穿长裤出来的,若要像普通人家的女子,成日卷起裤管蹲在河边洗衣裳倒马桶,恐怕会羞到无法见人。
  “你何时知道这些事是我娘搞的鬼?”
  “从她吃出钉子来的那刻起就知道了。”杜春晓“痒”不欲生,手指甲里也塞满了皮屑。
  黄梦清给了她一个白眼,笑道:“你这又在吹牛了。”
  “真不是吹的,你老妈自作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杜春晓龇牙咧嘴地抓着痒,表情颇不服气,“第一,这盘银鱼蛋羹是放在桌上大家一起吃的,除了你我之外,谁都有可能吃到那枚钉子,包括张艳萍的宝贝儿子,她怎么可能冒这个险,让儿子吃到这个呢?”
  “那你可不知道,慕云最讨厌吃蛋做的东西,完全有可能不碰。”
  “那黄老爷呢?他也有可能吃到。”杜春晓也横了黄梦清一眼,眼神兴奋,“第二,钉子混在蛋里头,是会沉底的,所以蒸出来的东西,那钉子必定是沉底的,吃的时候,勺子不舀到底是断吃不到的。我看到那碟蛋羹,直到你娘吐血的时候,也不过只被舀了表面上浅浅的一层,不过吃过几口罢了,怎么就可能咬到钉子了呢?”
  黄梦清不再申辩,只仰面望着床顶。
  “第三,这钉子比鱼刺要大许多,也硬得多,牙齿一碰就尝出来了,哪有人这么傻,还会咬得血淋淋的?难道你娘不会吃鱼?不用说了,这必定是她自己演的一出戏。”
  “那你说她为什么要演这个戏?伤了自己,也不讨好儿。”
  “这就是我当场没拆穿她的原因啊,就因为想不出原因来。”杜春晓重重翻了个身,整个床都摇晃起来,“不过,看今天这阵势,我就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明白你娘的下一步是怎么走的呀!原来她是要陷害三太太,顺便把二太太也绕进去了。你娘这招够狠!”杜春晓盯着黄梦清小眼睛上的短睫毛,已是乐不可支。
  “你可不要乱说,我娘能有什么阴谋?”黄梦清真的有些动气了。
  杜春晓像是浑然不觉,继续道:“那你说,那甲套是在陈大厨的换洗衣服里被发现的,那洗衣服的是谁?”
  “是二娘房里的下等丫鬟红珠,黄家的衣服是几个外屋的丫鬟轮流洗的,昨儿正巧轮到红珠,她说洗的时候从里头掉出来的,所以当下就去禀告了二娘。”
  “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呀?这跟我娘没半点关系。”
  杜春晓大笑三声,说道:“那倘若你娘买通了红珠,让她这么做了呢?或许贴身丫鬟都是各房主子的心腹,可外屋的就不是了,走动竟比里屋的还自由一些。退一万步讲,就算三太太要买通陈大厨,或者就当这两人有私情吧,她给他钱就是了,或者要有定情物,也该另找那新的、不惹眼的玩意儿。谁会巴巴儿地把老爷买的东西随便送给自己的奸夫呢?可你娘若不这么做,就没办法嫁祸给三太太,还特意让二太太去做这个‘难人’,不简单啊!”
  黄梦清不再申辩,倒是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句:“那明儿你要不要解这个牌?”
  杜春晓吐了吐舌头,道:“本来是要解的,否则我那神棍招牌怎么擦亮?不过……如今你们家已乱成一团,估计没人计较这些小事情了,且混着吧。”
  于是二人各自翻过身去睡了,一夜无话。
  【4】
  秦氏时常怀念做孕妇的那段日子,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时田贵早去绸庄上工了。厨房兼饭厅的方木桌子上,总是摆着油煎青花鱼、干腌萝卜和两只咸鸭蛋,粥罐是闷在灶上的,摸起来手心都温温的。她胃口好,一闻粥香便馋得不行,何况那煎鱼咬起来松松脆脆的,萝卜清香爽口,咸鸭蛋稍稍挑起一层蛋白便嗞嗞冒油,蛋黄更是鲜甜蜜骨。她通常是连吃两碗,将肚子撑满为止,这才晃悠悠站起来,将碗筷往锅里一放,舀一勺水浸着,等田贵晚上回家来洗。
  之所以嫁到田家,秦氏是有打算的,倒并非只看中田贵老实,而是他父母双亡,可以减轻她的不少负担。何况给绸庄做事的人,尤其单身汉,积蓄必定不会少,于是她提出要开间油盐铺的事,他立刻便去找了店面,给她进货的本钱,所以她觉得放心。倘若有个公婆在,必定事事都不是她做主,再说,美貌本就是她的负担,被男人心心念念惦记,到谈婚论嫁的辰光,却都望而却步,生怕身世家底都称不起。她倒也不看中钱财,只图安稳,因百岁高龄的外婆去世之前躺在门板上,指着她的鼻子骂“狐狸精”,将她的心都绞碎了。于是下决心要冲破“红颜祸水”的诅咒,过平常人的日子。
  刚过门的时候,田贵也是诚惶诚恐,生怕有一点儿伺候得不周到,她怕他有负担,也尽量表现得谦和温柔,久而久之,两人也真正有了相敬如宾的意思。肚子里有了雪儿的时候,田贵高兴得不得了,拉了许多绸庄的人来喝酒,还给她买了几身宽松的衣裳,也不管穿不穿得下。秦氏当时觉得,自己会一世都被田贵捧在手心里宠,那些三毫子小说里写的,戏文里唱的美人命苦,在她身上是永不灵验的。
  所以雪儿生下来的时候,田贵亦如她所料,忙得已来不及计较添的不是男丁,只四处问要给老婆做什么汤补身。他对她的好,在当时,她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直到雪儿十二岁那年,绸庄的伙计跑到她的油盐铺里来,说丈夫被压在布匹堆里,人已经昏死过去了。她听那伙计结结巴巴讲了半日,恍惚觉得是在说一个与她无关的人,待赶到诊所,看见面色苍白,两条腿压成油条一样稀软的田贵,才知道事情是真的发生在她身上。
  田贵被送去县城的医院住了三个月,抬回来的时候,两条腿还是像油条。雪儿哭得喘不过气来,拼命抓住秦氏的衣角,说今后可怎么再去上学,同学看她的眼神都是冰的,仿佛在说那全是容貌的错。成为废人的田贵,躺在铺上几天几夜都没吃一口饭,也不开口说话,屎尿都是秦氏来处理,也幸亏有这些脏东西,好歹能确认他还活着。雪儿被杜亮带去黄家那天早上,秦氏特意给她换了身新衣裳,然后推到父亲跟前道别。
  “爹,女儿会经常回家的,你可要保重。”
  田贵将脸别到靠墙那面,一动不动。
  “你倒是转过头来看一看女儿呀,她也总算要为这个家挣钱了。”秦氏心里有一点气,隐约预感到,他从前对她的好,似乎都已到了要偿还的时候。
  于是她送了雪儿老远一段路,甚至提出要去黄家替她整理被褥,被杜亮回绝。看女儿纤巧的背影涩涩地跟在杜亮修长微驼的身子后头,她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出嫁那天,她突然感觉一阵恐慌,像是生命里某个东西从此切断,此后就要跟着另一个人的宿命随波逐流。她是那么怕回转去,对着空气污浊的家,服侍床铺上已散发出酸臭气的丈夫。每晚躺在身边,便能看见他凹陷的双颊里有些残忍的东西在潜泳,令她即刻变得惶惶的。
  没有雪儿的生活,宛若断裂的枯柴,裂口一碰便散,发出“噗噗”的单调声响。那时秦氏已有些适应了丈夫的消沉,甚至还能躲在他的沉默里偷偷遐想。直到那一日,她照旧将他扶起,把午饭端到他膝上,他吃了两口,突然唤她过来,她便往床前挪了几步,问怎么了。他还是招招手,要她再近一些,她照做,随后脸上粘了一块湿热的东西,是从他嘴里吐出的雪菜肉丝。
  “东西都是馊的!这是要害死我呀?!”
  整只饭碗掷过来的时候,她偏头躲开了,只当他是一时郁闷,要找个口子宣泄,于是竭力抚平幽怨的神情,收拾好碎碗,扫过地,重新蒸了一碗鱼肉饼端上来。到了晚间,她以为已平安无事,便躺在他身边睡觉,刚迷糊过去,直觉腹部有一只手正在游移,停在她两腿间。她醒过来,欲捉住那只手,却被另一只手按住额头,在她耳边回旋的声音亦是阴奸而充满暴戾之气的:“你可是我老婆!”
  她只得随他摆弄,那只手果真在她的羞处探来探去,可同时有异于手指的东西也在缓缓往深处钻……
  “别!”她吓得声音都打了颤,那东西却没有停,像是要将她刺穿。
  她用尽全力挣脱,从铺上滚下来,却见他气喘吁吁地瞪着自己,手上握一只竹筷。
  秦氏从此便在油盐铺的阁楼上并了两只长条凳,盖一条薄被,宣告不再与田贵同床。夫妻关系正式走向“名存实亡”的境地。田贵自然不就此罢休,故意在她如厕或打盹的辰光叫她做事,声音又尖又厉,生怕她听不见。她亦适度反抗,做饭都是选最蹩脚的食材,油盐不是放重了就是忘记放,他吃两口就要发脾气,但拍桌摔碗那一套早已吓不倒她,发作的时候,她只会冷眼旁观,待他消停下来,才一声不响地收拾好东西,然而断不会为他重下一次厨,饿肚子也由着他。久而久之,他学乖了,无论饭菜好吃难吃,都吞进胃里去,像是赌一口气活着,誓要用自己的悲凉来拖垮她,一想到她被拴在他的厄运里不可自拔,他心中便会狂喜。她当然是识穿了他的恶毒,只是无可奈何,日子过得咬牙切齿。
  地狱生活让秦氏的心肠变硬,美貌倒像是在苦难的磨刀石上磨出锋芒来了,她变得愈发地清透迷人,愈发地妖冶魅惑,随意到街上走一遭,便会倾倒众生。青云镇的妇人看她的眼神,令她想起垂死的外婆,只差没当面指认她是“狐狸精”。实则这么样招摇过市,纯粹是为了心里痛快,算是对行尸走肉的丈夫一点小小的报复。秦氏就在这样险恶的处境里绝望、呐喊,男人却只远远冲着她流下情欲的口水,仿佛她是一只可远望不可近玩的美丽野兽。
  所幸,这千钧一发之际,她遇见了他。
  他走进铺子的时候,那双眼,似乎已洞悉她全部的忧郁,所以当下便决意要给她久违的温柔。她在他的明眸里寻到了存活的全部意义,那是可以为他生、为他死的态度,有久旱逢雨的兴奋与痴迷。她就是这样不顾一切,拿自己流出的血,来滋养他的未来。
  这期间,雪儿每个月都要回来一至两趟,交些钱,或者干脆只是为了看看她,送几块碎料过来。那时候,母女二人竟是一样的明艳,像天天泡在胭脂水里的,连浮上来的那层薄油都馨香扑鼻。她们略微发胖的时候更漂亮,所以除了秦氏自己,没有人瞧出雪儿身体的异状,因这孩子的食欲也不太喜欢在旁人跟前暴露。面对雪儿的不检点,秦氏想问却又没开口,甚至还有些惺惺相惜。有一回没忍住,到底还是旁敲侧击地问她,将来要怎么办。孰料那丫头从容一笑,说也不知要怎么样,兴许荒唐书铺能给出个答案。
  那日母女二人便将什么都聊透了,末了雪儿挤出一个凄楚的笑容,说道:“我们娘儿俩,也不知怎么的,都是贱命。你看我近两年来,回家的次数也不多了,爹就在屋子里头,也懒得看,就是觉得男人不可信。也不知娘是不是比女儿要天真,终日还守在这儿,我是终有一日要出去的。”
  秦氏倒被她的话吓住了,忙问:“你要去哪里?”
  雪儿回道:“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跟喜欢的男人,远离青云镇便好。到时,娘也不用惦记我,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那日直聊到黄昏,秦氏要留女儿吃饭,她却怎么都不肯,只说还有事,便回去了。走出去的时候,袖口里系着的手绢包发出轻微的“嚓嚓”声,沉甸甸的像是装了不少银洋。那日,雷声隆隆,暴雨砸了一夜,凉爽是凉爽的,心却也是慌慌的。
  次日,保警队一位瘦瘦长长、戴着眼镜、很书生气的小哥儿便来秦氏的铺子,来人自称夏冰,跟她说雪儿前一天深夜死了。刹那间,她眼前浮现女儿那枚凄楚的微笑,轻盈地在上空盘旋,然后融进稀湿的泥地里去,就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