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她觉得很震撼,因为从得知母亲不在的那一刻直到葬礼前,父亲都表现的异常冷静,冷静的甚至让她觉得父亲从未在意过母亲。可现在,他却在哭,对着母亲的照片在哭。她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小心翼翼的移到父亲身边,用手圈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身上。
  再然后,父亲猛然的转过身,将她搂在怀里,开始呜呜的哭,那么大声,像是泄洪的闸口一样,将压抑着的全部悲伤倾泻而出。也是在那个时候,邢如意才知道,原来男人悲伤起来比女人更要可怕。
  她看着常泰微耸的肩膀,轻轻抿了抿唇瓣,走过去,从背后圈住了他的腰。常泰身体瞬间僵了一僵,跟着抽泣出声。
  “常大哥,要哭就痛痛快快的哭出来。等哭完了,你会发现,天还是那么蓝,水还是那么清。至于艳娘,你应该高兴,高兴她终于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这么大的排场,这么隆重的迎亲礼,她应该会幸福的,对不对?”
  原以为常泰会像当年的父亲那样嚎啕大哭,谁知他竟连低声的抽泣也给忍住了。
  “如意妹子,男女授受不亲,且莫要因为常泰累及了妹子清誉。”
  邢如意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常泰居然会在这么个伤感的时候蹦出这么一句假道学的话,气结的翻了翻白眼,往小厨房去了。
  “那常大哥你先自个儿哭着,我去准备些酒菜,免得你眼泪流多了口渴。”
  常泰原本心里正难受,忽听见邢如意说了这么一句,嘴角一阵抽搐,竟笑了出来。这一笑,原本郁结在心头的难过似乎也给驱散了许多。隔着门,朝外头看了眼,炮竹声已渐渐远了。也许如意妹子说的是对的,他该祝福艳娘,而不是站在这里伤心。
  小厨房里,邢如意将山药、胡萝卜、甜椒切丁,又配了豌豆,玉米粒,用葱蒜末爆炒,一盘色彩斑斓的山药五彩丁便出锅了。稍后又从冰窖中取了冬季时留存的冰块,将苦瓜切薄片过水腌制后放于冰块之上,又拿了胡萝卜雕刻成花搁于顶上做装饰。最后又置了一叠酒鬼花生,取了自己酿的梅子酒,一并端到了院子里。
  正文 第017章 女贞子桂圆汤(2)
  虽是梅子酒,可碰上有心事的人喝,还是会醉的。
  小盛子敲门时,邢如意正在收拾碗碟。常泰趴在桌子上,一身的梅子酒味儿,嘴里叽里咕噜的却是不知在说什么。
  “我就说常大哥一定在如意姑娘你这里,果然没猜错,还真的在。”
  “盛大哥一向聪明。”邢如意应和着,朝院内指了一指:“喏,你的常大哥在那儿,不过梅子酒喝多了,有些醉,若是公务,怕是办不成了。”
  小盛子皱着鼻子使劲吸了吸,“果然是梅子酒的香味,常大哥可真能喝。瞧这香味浓郁的,怕是得喝了两三瓶吧?”
  “何止两三瓶,我早年存的那些全都给他喝光了。”邢如意摇摇头,顺带着往地上指了一指,“你这位常大哥,当真是把我的梅子酒当水给喝了。”
  小盛子摸着头,嘿嘿的笑。
  “我常大哥这不是有心事吗?要不是艳娘今儿出阁——对,艳娘,我这会儿来找常大哥就是为了艳娘。”小盛子猛地一拍脑袋,快步走到常泰身边,大了声的唤他。
  “艳娘!艳娘怎么了?”邢如意疑惑的眨眨眼:“她今儿不是出阁吗?若是嫁的远,这会儿只怕早已经出了洛阳城,即便是嫁的近,这会儿功夫也早拜完了花堂,你常大哥纵然有心抢亲也来不及了啊。”
  “如意姑娘可真能多想。”小盛子接连说着:“事儿可比抢亲大多了,有人在城外发现了艳娘的尸体,身上可还裹着喜服呢。”
  “哐啷!”
  邢如意手中的碗碟落了地,常泰也瞬间酒醒站了起来,一把揪住小盛子问:“你说什么?你刚刚说发现了谁的尸体?”
  “艳……艳娘啊。”小盛子被常泰吓得结结巴巴:“咱们也是刚刚接到乡亲来报,说是打鱼人在城外洛河内发现了一具女尸,身上还裹着件喜服,到了跟前,才知道是艳娘。这不,我都还没回衙门禀报大老爷,就先来如意姑娘这儿跟常大哥你说了。”
  常泰脸色一沉,没有再说什么,只松了手,往门外冲去。邢如意也顾不上收拾,提了裙角,跟着常泰往城外走。
  才走出百步远,就瞧见艳娘一身红红艳艳的喜服,站在街角柳树底下的阴影里。见常泰从她跟前奔过,艳娘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想要唤他,却发现自己的手从常泰的身体中穿过,人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半响之后,才惨然一笑,向着邢如意走了过来。
  “你能瞧见我是不是?”
  邢如意点点头,刚刚那一幕,让她莫名的有些心酸。
  “那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艳娘咬了咬嘴唇问,说到那个死字,原本就苍白的脸颊更白了。
  “小盛子说在城外洛河内发现了你的尸体,常……常大哥他,他就是跑去看你的。”
  “有什么好看的,死都死了,我宁愿他不要看见我狼狈的模样。”艳娘涩涩的一笑,消瘦的肩膀跟着抖了一抖:“如意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人死了都会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邢如意不答反问。其实,她只要掐算一番,就可知道艳娘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她不愿意,看人心事不如猜人心事来的有意思,就像她从不用能力去预知人的生死一样。生死有病,富贵在天,狐狸说的。
  艳娘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醒来后便一直朝着城里走。初时,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后来看见常大哥我才明白,我来城里只是为了看他。刚刚瞧见他时,我好高兴,我想对他说,我不走了,不嫁别人了,我只想一生一世的跟他在一起,不管他是不是会介意我的过去,不管他是不是会在意我的曾经。为妻也罢,为妾为婢也好,我只想好好的守着她,从青丝守到白发,守到我们一同老去。可当我的手从他的身体里穿过时,我就明白,一切都晚了,这一生,这一世,我再也没有机会陪伴他了。如意姑娘,我是不是很傻,在能够拥有的时候不去争取,如今死了,反倒生了这争取的心,可惜,却争不得了。”
  “姻缘天注定,也许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你跟常大哥此生有缘无分吧。”
  艳娘轻掩了口鼻,若鬼也有眼泪,此刻的她怕是早已泪流满面了吧。
  “如意姑娘,帮我告诉常大哥,艳娘很高兴能认识他。若有来生,艳娘一定好好的,乖乖的,只做他一个人的娘子。”
  “你放心,我会告诉她的。”邢如意点点头,艳娘身子一晃,成了虚影。
  “艳娘,等等,你还没告诉我是谁害死你的。”
  “不重要了,人死如灯灭,谁害的,谁被害的又有什么要紧呢。”艳娘明艳如花,盈盈的笑着:“帮我照顾常大哥,告诉他,来生艳娘一定嫁他为妻。”
  说完,那虚影最后一晃,就散了。
  邢如意长嘘一声,仍旧提了裙角,往城外奔去。河滩上,围观的群众早已被驱赶至外围,衙役们围成一个松松散散的圈儿,圈中是抱着艳娘尸首的常泰。
  见是邢如意,那些衙役们倒也未加阻拦,让开一道口子让她进去。
  “如意姑娘,你还是好好劝劝常大哥吧,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小盛子凑到邢如意跟前,低声说了句,看出来,因为常泰的事,他的这一班兄弟们也都跟着难过。
  邢如意示意小盛子放心,走到常泰身旁,轻轻的蹲了下来:“常大哥,你看艳娘身上都湿了,老这么穿着肯定难受。要不,我们回家去给她换换衣裳?”
  常泰没有说话,只抱起浑身湿漉漉的艳娘的尸体往城里走去。
  “如意姑娘,这——”
  小盛子跟了上来,一脸的无奈与急切。
  “嘘,让常大哥跟艳娘单独待会儿吧。”邢如意拉住小盛子,让他不要去打扰常泰:“你放心,你常大哥是个真汉子,给他些时间,他会知道怎么办的。”
  正文 第018章 女贞子桂圆汤(3)
  艳娘的死被认定为自杀,因为身上既无别的伤痕,更无挣扎痕迹,乃是溺水而亡。至于是何人迎娶的艳娘,众人直说看见新郎官英俊威武,相貌堂堂,却也说不清楚他是那里人氏,家住何方,但看着面生,应不是洛阳城里的。至于艳娘为何在花轿出城不久便溺死在洛河内,更是众说纷纭,加上迎娶方自艳娘死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于是艳娘之死也就蒙上了许多神秘色彩。诸如狐妖娶亲之类的话都给说了出来,而当邢如意听见这个传说时,面前正趴着一只皮毛雪白,眼神困倦的狐狸。
  “老实交代,那迎娶艳娘的俊俏新郎是不是你变的?”
  狐狸丢了一记白眼过去,“我要娶也是娶你,娶那艳娘做什么?”
  “鬼知道你娶艳娘做什么。”邢如意扯扯狐狸尾巴:“还有,下次说话小心点,虽然邢姑娘我百无禁忌,可唯独对人兽恋不感兴趣。”
  “若我比那新郎官还要俊俏你也不嫁?”狐狸站起来,眼中的慵懒竟一扫而光。
  “你?啧啧,横看竖看都只是一只狐狸,若说有什么不同,也只是比别的狐狸多了一项会说话的功能而已。扒了皮呢,也顶多凑一张好看的狐狸皮,哪能跟俊俏扯上一丝半点的关系。”
  “你都没见过,又怎知我不够俊俏。”狐狸冷哼一声翻了翻白眼。
  “这么说,你还真能变成人啊。”邢如意凑近了狐狸,一脸勾搭的表情:“赶紧的,去屋里变个给我看看,若是俊俏,邢姑娘我就收了你做偏房。哎,对了,我要不要给你准备些衣裳,你变成人之后是光着身子呢还是把毛给变成了衣服?好神奇,好期待,死狐狸,你看什么看,赶紧变去啊。”
  狐狸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心里想着的却是,我怎么就瞧上这么个不着调的女人。
  “哎,我说狐狸,可别变得太难看,虽然邢姑娘我内心强大,可也受不了颜值太低的。”邢如意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目送狐狸进入自己的闺房。
  哦,为什么是自己的闺房?
  等邢如意明白过来,想要追过去把那只臭狐狸从自己房间揪出来时,闺房的门却开了。
  一道白影,默然的静立着,一双灿亮如星的俊目平静的直视前方,落脚点恰好是自个儿的脸上。他没有笑,但他清澈的眼睛里却含着意思促狭的笑意,让人莫名的心颤。
  一阵细风佛过,撩动他飘逸的雪白长衫,也吹佛开那头长及肩背的银发,露出白衣人俊美无传的面孔,直到风止叶落,那头又长又直的银发才优雅的栖息回男子的肩背。
  “看傻了?”男子有着温和嗓音,像是世界上性情最好的人,教人听了舒服欲醉。
  邢如意恍然的摇摇头,一脸迷醉的盯着眼前的美男子看了半响,才突然间想到一个问题:“你是谁?你怎么会从我的闺房里出来?”
  “笨!脑袋短路了?”温润儒雅的美男子忽然变了性情,一抬手,食指轻叩在邢如意的脑门上:“不是你让我进去变给你看的吗?”
  “狐狸?你是狐狸!”邢如意惊讶的叫着,还不忘用手揉揉自己的额头。
  “殷臣司。”
  男子凑近,看着邢如意的眼睛,粉嫩犹如樱桃般的嘴唇轻轻吐出三个字。
  “什……什么?”邢如意舔舔舌头。天,怎么办,她好想在那张粉嫩的唇瓣上咬一口。
  这么想着,人也这么做了,可直到嘴唇抵上对方的温润,看到对方眼中的错愕时,才惊然的回过神来,连连后退了几步。
  “你,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没听清楚。”
  “殷臣司,我的名字,以后不许再叫我狐狸。”狐狸悠然的笑着,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盯着邢如意红烫的脸颊:“好吃吗?我的嘴唇。”
  “狐狸精!”邢如意捂着嘴,用眼神狠狠的指责对方,心却噗通噗通的乱跳成一团。见他又笑,于是忙转了身,往门外逃去。
  “砰!”的一声,却是撞进了一个人怀里,来不及抬头,便被一阵风给扯了回去。回头看,那里还有什么俊美如谪仙的美男子,只有一只毛皮雪白的狐狸,眼神警惕的盯着刚刚闯进门来的常泰。
  眼下,见常泰一身尘屑,眼白处净是血丝,整个人像是从某个山中爬出来的野人一般,邢如意也暂且没了心情去计较自己刚刚看到的美男子是不是狐狸给制造的幻觉,忙扶了常泰坐下,问道:“常大哥这是去抓强盗了吗?怎么搞的自己如此狼狈。”
  “我找到了他。”常泰一脸疲态,将放在桌上的茶水一口饮尽。
  “谁?”邢如意见他嘴唇干裂,忙又给空的茶杯中蓄满,递到常泰跟前。
  “罗成,也就是当年害死萧夫人,如今又害了艳娘的那个阿成。”常泰说着,从腰间摸出几样东西来放在桌上。一只玉佩,成色一般,但那系玉佩的绳结却是精心编制的。只不过颜色有些陈旧,应是有些年头了。再细看,玉佩中间竟刻着一个“萧”字,应该是与艳娘家相关的物件。一只匕首,污渍斑斑,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血腥臭味。还有一只深褐色的葫芦状的小瓶子,用木塞塞着,邢如意拿起来闻了下,随即又放回了桌子上:“这里头装的该是迷药吧。”
  常泰点点头,将第二杯茶一口饮尽,拿起那块玉佩轻声说道:“这块玉佩是萧大叔的,幼年跟他学武艺时,时常见他带在身上。这绳结还是艳娘打的,她手很巧,会打很多不同的绳结。”
  “这么说,萧大叔的死也跟这个叫阿成的有关了?”
  “嗯。”常泰点点头,又是一阵子沉默。
  正文 第019章 女贞子桂圆汤(4)
  十四年前,萧艳艳的父亲接到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趟镖,从洛阳走镖到长安。原本这条线路,萧艳艳的父亲也是常走的,顺利的话,月余就能转还,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会在中途出现意外。
  离开洛阳没几日,便下起了雨来,而且一下就是几天。道路泥泞,路不好走,一行人被困在山中,只能暂时寻了洞穴避雨,待天晴之后再继续上路。起初两日,倒也安静,第三日晚上,阿成起夜时不知怎么就动了心思,想要看看镖车中都放了些什么。这一眼,也就注定了日后的悲剧。镖车中所存放的都是托镖人送给长安某位官员的物品,即使不是价值连城,也是价值不菲。只一件,就可让这一世生活无忧。阿成自小命运也算坎坷,随跟了萧师傅走镖,生活暂且过的去,可眼瞅着二十出头,却连个说媳妇的钱都没能攒下,心里头难免会有些想法。见镖车中珠光宝气甚多,也就动了霸占的心思。
  可想归想,阿成还是克制住了。他自十四岁起就跟着萧师傅走镖,自然也知道萧师傅的为人,他是肯定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的。可就在阿成打算将镖箱重新归置好,躺回原地睡觉时,萧师傅却醒了。
  用阿成自己的话说,他跟萧师傅只是吵了几句,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把萧师傅给杀了。杀一个人也是杀,杀十个人也是杀,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随行的镖师全部杀掉,趁着雨夜掩埋在山林之中,后又分几次将镖箱中的珍宝取走,变卖之后,在别处置了房产。
  至于因何要在一年之后回去寻找萧夫人与萧艳艳,阿成的解释是心魔作怪。他说自己当初杀萧师傅是无心的,这一年之中,虽富贵尽享,荣华尽有,心里却时常不安。所以就想将萧夫人与艳艳接来,当做自家亲人,好好照应。没想到,半路竟又遇到了雷雨,入夜后,他心魔复生,又贪图萧夫人美色,就又做下了错事。
  将萧艳艳卖入花楼,是因为萧艳艳目睹了他整个的行凶过程,而他情急之下,又不想再次动手杀害萧艳艳,就临时起意那么办了。这些年,他人虽在外地,可仍在关注着萧艳艳的一举一动,见她长得越发美丽,与死去的萧夫人也越来越像,就生了想要纳她为妾的心。阿成给自己的解释是,早年他因为心魔难克,已经害死了萧艳艳的父母,如今纳她为妾,自会好生待她,也算是为自己当初的行为赎罪。
  当然,这些都是阿成一厢情愿的想法,甚至这想法有些可耻。阿成也心虚,就用银钱雇了人假意与萧艳艳接触,并提出想要纳其为妾的想法。而萧艳艳此时虽已是自由身,却也陷入了自己的心魔当中,她为了让常泰断了对自己的念头,就答应了那个人的要求。
  再然后,就是那场全城瞩目的诡异婚礼。当花轿出了洛阳城,萧艳艳忽然反悔,她意识到自己喜欢常泰,当即叫停,与那人商量,能否退回婚约。那人迟迟疑疑,才说出自己并非要纳萧艳艳为妾之人,让她亲自与阿成去谈。
  见自己被骗,萧艳艳本就恼火,又见想要纳自己为妾的竟是昔日的仇人,萧艳艳一身傲骨怎能同意。于是,在与阿成争执一番之后,决然而然的跃入洛河之中。再后面的事情,已经不需要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