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重生。
  体育馆内的许岳彬在水深火热,体育馆外的周旭也不妨多让。
  他接到了陈姿瑜的电话。
  毕竟是相处了将近三十年,就算有矛盾和尷尬,过几天也都好了七七八八。陈姿瑜劈头就问:「周旭!你怎么还没来?现在都快六点了,大家都到场,就差你一个耶。」
  今天贺新尧结婚,从早上开始办婚宴,到晚上请喝喜酒。陈姿瑜原想着周旭是临时有工作,上午无法赶来观礼,等喜宴再聚也不迟。可她左等右等,一直没见到周旭的身影,这就有点奇怪了。
  「陈姿瑜,我今天不会过去了,你跟大家好好吃一顿吧。」
  贺新尧的人缘很好,这次大概是把高中所有的同学都邀请去了,变相地开了一场同学会。
  「什么意思?黑皮结婚你不来?你们两个吵架还没结束啊?」
  「算是吧。」
  「那他为什么前几天打给我,跟我说你们已经和好了?」
  「没和好,不可能和好了。週二我们是彻底撕破脸,我再去真的没意思。」如今的周旭,也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跟贺新尧和好的意思。跟这个人当朋友,实在太累了,倒不如花时间在许岳彬身上,还能得到快乐。
  「……你现在人在哪里?」
  「z大的体育馆。」
  「你去z大做什么?」陈姿瑜搞不清楚目前的情况,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今天阿彬比赛,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他有比赛,但今天不是预赛而已?你去凑什么热闹?什么时候你们感情变得这么好了?」要知道,这可是周旭耶。
  周旭看起来温柔,实际上待人很有分寸和距离感。学生时期,喜欢周旭的人是不胜枚举,可没有其中任何一个人,能要到他的联络方式,和他变成朋友。
  「我们每天住在一起,感情当然会变好。」
  陈姿瑜还是觉得他们不太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好把话题拉回到婚礼上,「阿旭,你告诉我,他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让你会跟他撕破脸?」
  「你知道,也没什么意义,何必多一个人不开心?」
  「你不用管我开不开心,告诉我就对了。」
  周旭犹豫了几秒,想着都已经撕破脸,之后也不太会见面,陈姿瑜知道也没关係:「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可以随便发脾气。」
  「说就对了,哪来这么多婆婆妈妈。」
  「就是……贺新尧会把我的东西拿去卖。」周旭不爱吐露自己的心事和面临的困境,连受了委屈,也习惯往肚子里吞。这算是他第一次,向陈姿瑜详细阐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能讲的也不多,就是贺新尧卖了他的东西,又跟他借钱这两件事。
  「他这个行为,是小偷了吧?周旭!你怎么都不讲啊?还傻傻借他一百万,让他把婚宴办在五星级饭店里装阔!你是不是脑袋撞坏了?他值得你对他这么好吗?」一如周旭所料,陈姿瑜根本是大抓狂,不懂他的一再纵容是为了什么。「我就在想,依照贺新尧的工作收入,怎么可能把婚礼办在这里,还搞一大堆排场。没想到,他还真的有个脑袋坏掉的金主爸爸。」
  贺新尧有一半原住民血统,无论是升高中还是读大学,都有加分加权,可以相对轻松地进入一所好的学校。但人一毕业,无论你有血统,一律得遭受社会的毒打。
  与勤勤勉勉一路在大医院实习、执业,再与学长们合资开业的周旭不同,贺新尧前后换了好几份工作。最近的一份工作,是保险经纪人,入职不到三个月。
  不是陈姿瑜要说保险经纪人不好,而是这份工作,显然无法支撑贺新尧那略微浮夸的消费方式。之前陈姿瑜还想他是不是有做其他的副业,或者是去打工,没想到他的副业,就是变卖周旭的物品。
  「好了,你不用这么生气,都过去了。」
  「过去你妹啦!他还钱了没?他道歉了没?如果都还没有,你在这边过去什么意思?周旭!你是不是以为吃亏是吃补,以为这样自虐很爽?」陈姿瑜气到整个人都在发抖,一旁的杜家瑋见状,小声地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没回答杜家瑋,而是质问周旭:「你想要这样算了,是吗?」
  「我是想──」
  「不可以就这么算了。周旭,不可以。」
  说完,陈姿瑜也不想听周旭缓夹,直接掛电话,留给周旭一串「嘟嘟嘟嘟」的声音。
  周旭顿时是一个头两个大,正想打回去时,许岳彬已经戴着口罩从体育馆里走出来,对着周旭喊:「哥,你等很久了吗?」
  由于许岳彬的身材实在太高大,就算他戴着口罩,也没有什么隐蔽的效果,周遭尚未散去的观眾一见到他,纷纷引起了惊呼和窃窃私语。
  「没有等很久,我刚才也在打电话。」周旭不想许岳彬被人围观,拉着他快步走向停车场。
  途中,许岳彬问:「跟谁打电话呀?」
  「跟你表姊打电话。」
  「她是来问你,为什么没去那个人的婚礼吗?」许岳彬的头脑很好,轻易推测出陈姿瑜打来的意图。
  「这你都猜对啦,真厉害。」在周旭的眼里,许岳彬无论做什么都厉害。
  「小旭哥,想去参加那个人的婚礼吗?」对许岳彬来说,陈姿瑜做什么、说什么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周旭怎么想,还有他该怎么应对。
  「我不想去。」
  「是因为我的邀请吗?」
  周旭摇摇头,笑着问:「你忘啦?一开始是我先邀你出门走走的呀。我不去参加婚礼,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就是……没什么意思,觉得很无聊。」
  「那小旭哥来看球赛,一次看还看了一整天,会不会也很无聊?」
  「看阿彬在这边耍帅,怎么会无聊?啊,来到这里,彷彿我都要年轻个十岁了呢。」周旭一边伸懒腰,一边仰望天空,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小旭哥若小了十岁,那不就跟我同年?」
  「真的啊,如果能跟你同岁,成为你的同学,不知道有多好。」
  「现在也很好。」
  「现在?」
  「能够住进小旭哥的家,一起过生活,我已经觉得很好了。」许岳彬想得到周旭,但不想强迫他接受自己的感情。许岳彬曾想过,如果真的无法得到周旭,那么一辈子当他的弟弟,守护着他,和他的家庭,那样的生活也算是另一种圆满吧。
  周旭微微地抬起头,明亮的双眼,一瞬也不瞬地望着许岳彬。
  许岳彬不明所以,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怎么了吗?小旭哥?」
  然而,周旭给他的回应,永远都是出乎他的意料。
  「我不想要那么知足。我想要,再贪心一点,对你再、再、再贪心一点。」两侧的路灯照在周旭的侧脸,许岳彬看着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试图越过他们之间无形的界线。
  就在许岳彬真要碰触到周旭脸的前一刻,他们的身后突然传出一阵阵惊呼:
  「他是许岳彬吗?」
  「是吧?可是t大篮球队的球员,不是全部都坐大巴离开了吗?」
  「我的天啊,他长得真的好高……」
  许岳彬正要回过头,手腕却被周旭抓住,如他们稍早快步走向停车场那样,他们这次改用跑的。
  先是周旭带着许岳彬跑,后来改成许岳彬拉着周旭跑。
  跑到他们的身后都没有人,周遭是空空荡荡的停车场,两个人粗喘着大气,等气息稍微平復后,相互对视的那一秒,又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什么跟什么,太滑稽了。」周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拿出手帕,替许岳彬擦汗。「你哦,就是长太高了,走到哪都会被人认出来。我记得你小时候,矮矮小小的,到底是吃了什么才能长得这么高。」
  「我也不知道。就是每天一直跳一直跳,有什么吃什么……不知不觉,就长这么高了。不过长这么高,其实不太方便,在外面尿尿都要半蹲。」
  「噗!」光是想像,就能让周旭刚止住的笑意再度破功。「走啦,我的车就在这附近──不对,我们跑过头了,要走回去一点。」
  许岳彬摘下被汗沾溼的口罩,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小旭哥。」
  「嗯?」正转身折返的周旭停下脚步,「怎么了?时间都这么晚了,你一定很饿了吧?该去吃饭啦。」
  原本想要连续先前话题的许岳彬,知道已经错过追问的最好时机,他想着来日方长,也不再纠结:「我正要跟你说我饿了。小旭哥,我们去买麦当劳的得来速吧,来一个韩味双牛魷鱼堡好了。」
  「你真的要吃麦当劳啊?」没想到小桃一语成讖,麦当劳会在眾多餐厅中脱颖而出。亏他在来之前,做了不少功课,对这附近的餐厅瞭若指掌。
  「不然呢?新竹又没什么好吃的。」
  「喂!」周旭踢了许岳彬一脚,「人家新竹也是有很多美食的好吗?」
  「我知道啦,不是我不想去吃,是现在都几点了?你等会还要开车回家,就随随便便吃个麦当劳就够了。」
  于是在找到车子后,周旭开着车去买麦当劳。嘴角始终上扬,精神好得不像是看了一整天的球赛──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到哪里,空气闻起来都特别甜蜜。就算后来浓浓的烧烤魷鱼味充斥着整着车厢,他依然觉得很神清气爽,连嘴里软掉的薯条都变得美味了。
  直到,周旭接到了一通电话。
  打来的人,是周旭在高中时期,关係还不错的一个朋友。
  「欸,阿旭!你怎么都不看讯息啦!出事了你知道吗?」
  「什么出事了?」周旭开着免提,朋友的话同样落入许岳彬的耳中。这时许岳彬想避嫌也没办法,只能跟着一起听。
  「就宴席吃到一半,黑皮带着新娘巡回敬酒,敬到我们这一桌,陈姿瑜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直接将果汁淋在黑皮的头上……」
  「什么?」周旭惊呼,没想到陈姿瑜会在婚宴上闹这一齣。
  「然后陈姿瑜就对黑皮说,说他偷了你的东西去卖,根本是人渣的行为。你甚至还借钱给他,让他有办法来这五星级饭店办喜宴……场面顿时闹得很难看,黑皮没有任何反驳的机会,被陈姿瑜那当记者的伶牙俐齿,喷得乱七八糟。到最后是新娘哭喊着找保全,强行把陈姿瑜拉出会场,才勉强结束这闹剧。不过剩下的人,各个都在议论纷纷……现在连黑皮都走出会场,留新娘乾坐在前方。」
  周旭紧握着方向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回:「我人在新竹,正在开车,等我回到台北再说吧。」接着,周旭掛了电话,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哥,你还好吗?需要换我来开吗?」许岳彬连汉堡都不敢吃了,小心翼翼地观察周旭的状态。
  「我如果跟你说……我好像有点爽,会不会很奇怪?」
  许岳彬眨了眨眼,一时间有点错愕,可结合周旭的种种经歷,又觉得这一股爽快,是很正常的情绪。
  「好像,不会很奇怪呢。」
  「那就好。」接着,周旭深深吸了一大口气,随后猛然大喊了一声:「贺、新、尧!吃、大、便、吧、你!」
  多年累积在内心深处的种种不满,终于靠着这次的喊叫得到抒解。
  周旭想,这大概就是所谓脱离苦海的滋味,宛如彻底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