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陪伴(三)
  位于宅邸第二层的某间房门伴随着「吱呀」一声被打开。杰瑞德率先走进里头,按开墙壁上的电灯开关,令原本昏暗的室内瞬间被柔和舒适的光线给填满。
  戴维娜缓步跟在他的身后,那双闪动着好奇光芒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着。偌大的房间收拾得乾乾净净、一尘不染,左右两边的蓝色厚帘幔几乎完全拉上,遮挡住外面的光线与景色,能看出他相当重视自己的私隐度。
  房内除了日常的寝具和整齐地排列着书籍的书柜外,没有多馀的装饰或摆设,採用素色的简约佈局非常贴合杰瑞德的风格——
  倾向稳重朴实,不喜欢华而不实。
  一张经过精心雕琢的檀木书桌靠着墙壁摆放,在它的前方是一个颇为宽阔的空间,只见一个练习拳击用的黑色沙包被悬掛在天花板的横樑上,迅速吸引住戴维娜的目光,径直地朝着沙包的方向走去。
  「你会在房间里练习拳击?」她用手轻轻触碰着以皮革製成的沙包,些许好奇从眼里的隙缝探出。
  「嗯。恆常训练。」杰瑞德一边踩着平稳的步调走到书桌前,一边轻描淡写地回答,「或许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用它来发洩。」
  「下次你做这件事的时候,真希望我能够在场,好让我可以亲眼欣赏到你满汗淋漓的性感模样。」
  在说出这番开玩笑式的曖昧言语时,她是那么的自然,没有表现出生硬或尷尬,逗得他忍俊不禁,嘴角直往上扬:「能请你停止在房间里向我调情吗?」
  戴维娜只是调皮地耸耸肩,接着慢步离开沙包的位置,朝着杰瑞德的身旁走去。她看见他正微微弯腰,从书桌的抽屉中取出一个深色胡桃木盒,上方的盒盖被雕刻着復古花纹的青铜锁牢牢扣着。把盒子放到桌上,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拂过盒面上美丽的木纹。
  她的目光移回他的身上,悠悠啟唇问道:「装在里面的是……」
  「嗯。就是你想要看的东西。」
  说毕,他便解开盒前的锁扣。随着上盖缓缓开啟,只见里面装载着一些很陈旧的东西,几张已泛黄的黑白照片、被摺叠起来的信纸、精美怀旧的金色怀錶、復古的金属雕花胸针、瀰漫着怀旧气息的钮扣、极具价值的旧铜币等等。当各种不属于这个年代的东西呈现在眼前,不禁令她感到新鲜好奇,產生浓厚的兴致。
  「我能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吗?」毕竟那些是属于他的私人物品,她认为是有需要先询问他的意愿。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直接把盒子移动到她的面前。她面露满足地把里头带着年代气息的东西逐一拿到手中细味欣赏,指尖轻轻抚摸着每件物品的轮廓和纹路,看起来爱不释手。
  当戴维娜的视线捕捉到一张三人合影的黑白照时,眼底悄然跃动着些许惊喜,马上把照片从里面抽出来,举到眼前仔细去看。
  那似乎是一张家庭合照,相信年代已经相当久远,随着岁月的侵蚀变得斑驳、泛黄,边缘有着明显的破损痕跡。虽然如此,她还是能够清晰看见照片中人物的模样与衣着。
  先是右边坐着一位端庄温婉的中年妇女,头顶戴着用羽毛和花朵装饰点缀的蕾丝边帽子,饱满的长捲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高雅美丽的发髻,柔和圆润的五官让她看起来相当清秀。繁复厚重的蓬蓬裙显然是那个年代女性的主要服装,夸张的泡泡?充满復古风情。裙子的皱摺和剪裁相当精细,错综复杂的纹路和线条令整个设计显得优美华丽,几乎能想像到那个年代的服装师为了这些漂亮的裙子到底投放了多少心血。
  而坐在左边的是一位长相严肃的中年男人,有着微捲的侧分短发,浓密的眉毛与两撇修剪整齐的八字鬍配在坚毅的脸庞上,尽显英气勃勃的气息。他身穿剪裁贴服的正统西装,高领系上工整的蝴蝶结,胸前掛着怀錶的链子,从头到脚都打扮得一丝不苟。
  至于站在两人身后是一位外表年轻的男子,拥有俊俏清秀的脸庞,一头带着轻柔鬈度的短发,与中年男人一样穿着剪裁俐落的西装,里面衬着扣上钮子的马甲,领口处堆叠着繁复的前襟,与下身的高腰西裤配搭,浑身散发着文质彬彬的绅士气息。
  儘管这位男子在照片中的衣着打扮偏向温文尔雅,可戴维娜还是能够凭着五官轮廓认出他来。
  「噢,我的老天!这个是你来的,对吧?」她指着照片中那位少年,对着杰瑞德问,语气中的惊讶掺杂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彷彿找到什么稀有珍贵的东西一般,「那个年代的你简直是帅呆了。」
  「所以我现在是不帅了吗?」他朝她挑高眉毛,故意出言逗她。
  她只是抬头朝他露出俏皮一笑,接着把视线转回照片上,看着坐在他左右两旁的男女,好奇地问道:「他们是你的父母,对吗?」
  「嗯。我们拥有的家庭合照不多,这是我唯一仅有的一张。」他点头承认,轻柔的声音里尽是对过往的缅怀。
  「能告诉我多一点关于他们的事吗?我想知道他们是个怎样的人。」
  她的绿瞳闪烁着满满的期盼。她一直都很希望能够瞭解他的背景和过往,尤其是在他尚未成为吸血鬼前所经歷的事情,渴望知道那个还在处于成长年龄阶段的他,到底是生活在一个怎样的家庭里。
  「我的父亲是一位军师,保卫国家是他视为终生的责任。也因为这个职业的关係,他的性格特别严肃,几乎很难会在他的脸上看到笑容。」这次杰瑞德没有再避而不谈,用轻柔如风的嗓音缓缓阐述着亲生父母的往事,「其他小孩来我家玩的时候,都会很怕看到他,可儘管如此,我从小还是很敬重他,认为他的严肃正正是击败敌人的其中一项武器。我母亲是个大家闺秀,她的家族经营大型的茶叶生意,热爱品茶的高官达人基本上不会不认识他们。而她跟我父亲是在一场由贵族举办的舞会上认识的,记得我的母亲说,父亲是很抗拒参与这些场合的,只是当时受到邀请而逼不得已要出席。如果不是我母亲在那场舞会上热情地跟他交谈,我想他应该会被闷死。听说我父亲当年就是在舞会上对她一见钟情,继而对她展开猛烈的追求攻势。最后我的母亲被他深情的爱意给打动,决定让他成为她的男人、成为她的丈夫。」
  「我无法想像,在你的父亲追求你母亲的时候,他脸上所展露的表情。他在对着你母亲的时候还是会那么严肃,毫无笑容的吗?」戴维娜对他父母的故事显得兴致勃勃,唇边不自觉地扬起浅浅的笑容,像是小孩听到趣事一般追问道。
  「才不是。他对着我母亲的时候特别不一样,感觉就像是英雄为美人而沦陷一样,浮现在他的眼中那抹柔情爱意简直让我起鸡皮疙瘩。」他此言一出,戴维娜立刻被逗得哑然失笑,他继而被感染,情不自禁地发出明朗的笑声。「但正因为这样,我能感受到他是有多么深爱着母亲,把她视为唯一珍而重之的女人,如果我是女人的话,都会被他那份专情给感动。不过当时的我年纪还小,有时候会怀疑父亲是否爱母亲胜过于爱我,常让我因此感到闷闷不乐。直到后来母亲告诉我,他只是不希望我成为一位凡事都依靠父亲的孩子,作为军人出身的他认为坚韧独立是男生从小就需要培养的事情,这样在长大后才能够独当一面。但并不代表他不关心我、不爱我,只是无法透过行动和言语去表达出来,只能在背后默默付出和流露。」
  「这应该就是,每个父母都会有爱着自己的孩子的方式,不能就因为方式跟其他人不一样,就代表他们不爱自己的孩子。」戴维娜不禁有感而发地开口回应。
  「嗯。在明白这个道理后,我就没有再埋怨父亲,并且以他作为我学习的榜样,希望能成为像他一样出色的战士或男人。但谁又会想到,我能跟他相处的时间就只有短短的十八年。」他的口中顿时溢满苦涩,声音里带着一层淡淡的哀伤。
  「我记得你当时在舞会上跟我说过,你的父母是因为一场意外而逝世的,那是事实,对吗?」注意到他的脸色变得暗沉难看,戴维娜随即感到有些后悔,她不希望自己的提问会伤害到他,却又渴望着能分担他内心的伤痛,这份她从未触及过的痛楚。
  「全是因为奥特斯伯爵那个该死的狗娘养!他为了要稳固自己的地位,要求我父亲暗杀一位无辜的贵族,藉此排除异己。我父亲为人正直敦厚,绝对不可能会违背自己的原则滥杀无辜,所以他并没有听从伯爵的吩咐行事。如果你有唸过歷史应该也很清楚,在那个年代要是敢违抗上级的命令,必定会招来杀身之祸。我父亲当时就是因为预料到会有那一天的来临,于是主动提出让我到舅舅居住的地方学习酿红酒。而我就是因为在那趟路程中遇上吸血鬼的袭击,最终被莱特尔先生救下而转化成为吸血鬼的。」
  杰瑞德的声音掺杂着深沉的悲伤,表情彷彿因为勾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忆而变得有些阴鬱。他深吸一口气,费力用稳定的声线继续往下讲,
  「在成为吸血鬼后的第三天,我趁着夜晚能活动的时间,打算回家偷偷看自己的父母,查看他们是否安好,结果看到的画面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掉的。当我利用超自然的能力跃上屋顶,来到窗前偷看时,却在房间里发现他们染满鲜血的尸体,身上有着被剑刺伤腹部的痕跡。宽大的房子里空无一人,就只有他们的尸体。那是奥特斯伯爵派部下做的,就因为我父亲没有听从他的命令,于是派人杀害他和母亲,而家里的僕人都被他以诬蔑的罪名关进监牢里。」
  听到这里,戴维娜错愕地张开了嘴,但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因震惊而瞪大的眼瞳里盛满深切的哀痛。她原本以为他的父母是死于单纯的疾病或意外,压根儿没有想过是被人无辜杀害的。我的上帝啊,她完全无法想像,当时的他是活在一个多么痛苦难受的状态下,甚至对于无能为力挽救父母的性命,感到有多么自责和绝望。
  想到此处,她的心脏不由泛起一阵抽搐的疼,伸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希望藉着这个举动抚慰他涌上心头的各种情绪。
  「戴维娜,他们是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杀死的,我就连救他们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被逼接受这一切的发生……」
  儘管他竭力让声音保持镇定,却始终无法掩盖轻微的颤抖。就算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但那份深藏的伤痛依然深刻烙印在他的心底,从来都没有消散过。
  「我很遗憾听见这件事,杰瑞德。那个伯爵这样对待你的父母实在是太残忍,他根本就是个人渣。」戴维娜用另一隻手轻轻搭住他的肩膀,表情流露出几分哀戚。任何一条生命都是弥足珍贵的,怎么可以就因为对自己没有利用价值而随意决定对方的生死?这种行为真是太过份了。
  「当时的我还在学习如何当一个吸血鬼,莱特尔先生仍然教导着我进食存放在他家中的血液,而不是直接咬破人类的喉咙享用他们的鲜血。可惜那个时候,我实在对奥特斯伯爵恨之入骨,被愤怒和憎恨彻底淹没,隔天晚上就毫不犹豫找他寻仇,利用吸血鬼的精神控制能力,一夜间把他、他的妻子、身边的所有亲信,甚至下属的血液全部给吸光,继而放火烧掉他们的住所,亲眼看着熊熊的烈火吞噬掉他们的尸体。我原本以为这样做,就能够宣洩心头的愤恨,抚平父母被杀害的沉痛,结果到头来只是让我陷入不受控制的状态,导致对人血的渴望变得更加强烈,因而滥杀无辜,只为求获取源源不绝的鲜血。就算我不把那个过程说出来,你都能够想像到当年的我是有多么残忍和可怕。」
  杰瑞德的眼神里藏着旧伤的影子,语气中的自我厌恶宛如尖刺般扎进她的心里,令她痛得难受。他进食的第一口温热鲜血并不是随意寻找猎物下手的,而是来自一位杀害他父母的罪魁祸首。倘若不是因为发生这件事,他根本不会是在那种状态下开始进食人血的,可能会在莱特尔循循善诱的指导下接触鲜血——成为吸血鬼后,情绪会变得很敏感,而丧失父母的伤痛正正是导致他的人性和理智陷入崩溃的主要因素。
  「经过那场令人心寒的杀戮后,我就彻底把所有情绪都封闭起来,不让自己再去享受快乐的感觉。虽然后来遇到小莎他们,确实令我心里的痛楚减轻了不少,但那份背负的罪恶感依然无时无刻提醒着我,并没有资格拥有幸福和快乐。这就是你问我那个问题的答案。」
  听到最后一句,戴维娜不解地歪着头,眨着迷惘的眼睛看着他,显然不懂他所指的是什么。
  「在迎新舞会那个晚上,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不爱笑吗?那是我对自己的一种惩罚,我需要让自己活在压抑的愧疚中,利用这种惩罚牢牢记住曾经残害过的生命。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你的出现却让我拾回原本已经拋弃的快乐……」说到这里,他的话登时停住,那双宛若星辰般清澈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厚实的大掌,轻轻摩挲着她光滑的脸颊,温柔的眼神里瀰漫着无限爱惜。
  「是你的出现,让我发现自己还可以那么在乎一个人。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能够牵动着我每一种情绪,让我开心、难过、担心、失落、害怕,是你让我找回那个原来的我,也让我发现你对我来说是有多么重要。而我,又是有多么想能够让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他甚至有一个无法说出口的想法——让她变成拥有永恆生命的吸血鬼。然而他清楚知道,自己是不能够做出这么自私的行为,尤其她的身份属于女巫,他又怎么可以只为了要把她留在身边,而要求她放弃原来的身份?
  她莞薾浅笑,抬手覆上他的手背,以充满爱意的眼神迎上他的双眸:「老实说,我也很害怕去想这件事,只要想到因为无法改变自己的寿命,总有一天需要跟你分开,我就会感到心痛难受。但正因为註定无法陪你走到永远,我更希望能够毫无遗憾地去爱,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让我们之间充满着幸福的回忆。」
  说得没错。她是应该要毫无遗憾地轰轰烈烈爱一场,不能总是因为各种顾虑而瞻前顾后。她所深爱的男人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为何不趁着这个机会,不带一丝犹豫地去证明对他的爱?
  「你还记得我说过,要是有一天来到你的房间,或许是我不愿意离开吗?」戴维娜抬起真挚的双眸凝视着他,坚定而清晰地把内心的想法逐字吐出。「如果我说,这就是我此时此刻的感受,你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