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
  白日初始,一个阴惨惨的雨天已颇具雏形。涩灰,湿青,在天幕上涂抹成一片不均匀的雾水。
  盛凌薇披着晨光驱车来到工作室。工作日的清早时分,地下停车场已经聚了不少车。盛凌薇不算常来这边,因而没给自己买车位,转了半天找到一处空余,刚要扭头倒车进去,旁边猛然横插进一辆小型皮卡,蛮横地抢占位置。
  盛凌薇眉尖绞拧到一块去,一脚踩实了刹车,降下窗问:“您没见我打双闪么?”
  皮卡驾驶席坐着个中年男人,看也不看她,臊皮油眼地说:“公共车位,谁抢上了就是谁的。”
  盛凌薇皮笑肉不笑,朝那个方向横上一眼,慢悠悠说:“一把年纪了,下次别再这样,挺跌份儿的。”
  那男人一下受激,抬脸粗声恶气地:“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的——”
  紧接着透过车窗看清她的脸,她骨相长得浓郁,未施粉黛依然光彩明艳。男人先愣了一下,却又渐渐从她的五官中看出熟悉来,不免嘀咕:
  “你不就是热搜上那个劈腿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换作是任性妄为的小时候,盛凌薇不可能容许自己咽下这口气,受一星半点的委屈。
  而现在从事这份职业,长期暴露在公众视野里,到底让她学会忍耐。
  她手扶着方向盘打转向,指节往下深掐,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踩下油门离开。
  泊好车,拿包上楼。她独自在电梯里,又不自觉打开那张全网疯转的订婚照片,放在眼前细细地看。
  原来从旁人视角,他们相拥得那么紧。她整个人贴依在他胸口,腰肢被他手心紧握。沈恩知的面容被完全遮盖隐藏,只能看见他一身暗缝着银丝的考究西装,不沾俗尘不叠褶皱。
  但她还记得那时他的表情非常幸福,在四周亲朋的祝福声中颤抖着吻她,似乎有些承受不住这沉重的快乐,睫毛在摇撼,眼睛在眩晕。
  电梯抵达楼层,盛凌薇抬步出去,一下感到轻微的恍惚和惘然,许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进了工作室正门,才意识到忘了换下开车用的那双平底鞋。
  樾悦见她进门,马上迎过来,随着她往里侧严愫的办公室走。
  盛凌薇压低声音问:“现在怎么样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办公室,反手扣上门。樾悦面露忧色,而严愫则干脆说:“不太乐观。”她转而问,“你能联系上叶恩弥吗?”
  盛凌薇抽出她办公桌前会客的软椅,堪堪坐稳身体,声音没什么底气,往上虚虚飘浮着:“他在亚运村呢,白天训练的时候要收手机。”
  “那沈恩知呢?”
  “他有段时间没联系我了,估计在忙。”盛凌薇左右思忖一下,“能不能等叶恩弥拿到手机,让他发条动态?他以前姓过沈,可能沈家还能找到相关文件……订婚仪式那天,他也在纽约。”
  严愫摇头,虎口把着的钢笔滑落桌面,一声钝然的木响:“不太行。你当时,没让他出现在订婚仪式上吧。”
  “嗯,我们……吵了一架。”盛凌薇说得有点心虚,那天比起吵架,确实更像是她单方面攻击他,“我那时候是打算跟他彻底做个了断的。”
  严愫朝樾悦投去一个眼神,后者忙从平板电脑上调出视频,播放给盛凌薇看。
  是一段叶恩弥粉丝发出来的录像,体育频道的亚运征程节目组,远程连线叶恩弥接受直播采访。
  樾悦解释说:“网上流传的那张订婚照片有时间戳,叶恩弥参加的这场直播也有具体时间记录,他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这个视频一直在被疯转,薇薇姐你订婚的时候,他在酒店房间接受采访。”
  打从进门开始,盛凌薇的眉心就一直没再松开过。情况比她想象得更加棘手、更加复杂,她大脑抵御住困意在飞快运转,又提议:“要是说我们早就分手了呢?”
  严愫叹了口气,食中二指并拢,在桌角点叩了两下。樾悦立时会意,打开盛凌薇的微博主页。
  严愫说:“你自己看吧。前两天他还点赞你的照片,转发说都来看我老婆。”
  盛凌薇从樾悦那里接过手机,低头审阅自己的微博。发现直到前天晚上,叶恩弥还时不时在主页和她甜蜜互动。而樾悦负责运营她的社交媒体,也不好总是忽略,偶尔回复一个含蓄的表情。
  底下许多粉丝留言,纷纷说好甜、嗑到了。
  而现在这些演戏般的甜蜜,在他人眼中已经披上了背德的恶名。
  所有人都觉得叶恩弥是受害者,因为他在社交媒体上的表现,俨然就是一个沉湎于热恋、满心浓情蜜意的少年。
  “或者可以说,你和叶恩弥之前分手了,他不依不饶非要纠缠?”严愫在思维中缓慢摸索着出口,又自行将想法否决,“不行,这样一来就是你抛弃前任另结新欢,还很快订下婚约,在道理上没有错,可是情感上很多人会觉得是无缝衔接,跟出轨没区别。”
  盛凌薇颔首,面色也凝重起来:“牵扯到私德方面的丑闻,还牵扯到叶恩弥这种级别,也不可能冷处理。要是解决不好,可能涉及很多违约。”
  --
  叶恩弥在亚运村的作息十分规律,八点按时起床,准备开始一天的集训。出门用餐的过程中,不时有工作人员向他打招呼,他浅举起可乐杯致意,苍白的手背浮起一道长筋。
  吃完早饭才打开手机,一连串消息忽然如涨潮般湧上来,把眼中每一处空余都挤满了。他皱眉翻检下去,滚动的页面里都是类似“怎么回事”的句子。一时摸不着头脑,直到看见陈霜连打三个电话给他,然后留言要他去看社交媒体。
  叶恩弥心中不解,还是依言照办。打开微博,旋即发现热搜榜头两个词条,都和他有关。
  一是“全满贯明星选手恋爱脑”。
  另外一条,写着“超模出轨”。
  他果断回到房里,给盛凌薇打去电话。
  “喂?”接通之后,她先出声,有点将梦未醒的不清楚。
  想来是一夜没睡好,叶恩弥心里发起一阵软密的脆震,低声说:“我看到热搜了。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薇薇,你……你昨天是不是没有好好休息。”
  他一边不着边际地讲话,一边紧看着舆论动向,发现很多人说盛凌薇在玩弄他的感情,不由着了急,“我发条微博好了,就说我是心甘情愿被你玩儿的……不行,应该是我强迫你,让你必须玩弄我。”
  盛凌薇听到这里,在电话另一端啼笑皆非,紧绷的氛围霎时有所缓解:“叶恩弥,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
  “合约情侣。”严愫忽然插上一句。
  “薇薇,你在办公室?”
  “嗯。”应付了一下叶恩弥,她转而问,“严姐,你的意思是——”
  “他不是手上有伤?就说他打算退役后进入娱乐圈,你又回国发展事业,需要扩充知名度,你们外形比较搭,商量着做合约情侣,吸引流量,以后还可以上恋综。我正好压着几个恋综的邀约没谈……”
  严愫经验丰富,一套安排自洽而紧密,少有纰漏。盛凌薇刚点了头,就见严愫打了个手势,起身避出去接听电话。
  办公室里只余她和樾悦。
  四周转眼归于安静,叶恩弥也没讲话,盛凌薇很快就坐出浓重的困倦来了,上下眼睑差点合到一起,忙打起精神叫了声樾悦,两个字之间就要夹一个呵欠。
  她晃了晃混沌的脑袋,指节按揉太阳穴:“你带人写稿吧,我和他的都要写,我到时候录个道歉视频。”
  等樾悦走后,叶恩弥才在电话里暗暗地问:“薇薇,那我呢?”他声音好像故意低一点,哑一点,更显磁性。
  “你不回应才是正常的。有人知道亚运集训要收手机,你就装作不知情专心训练,这些交给我处理。等亚运会结束了,再发我们的稿子,跟我统一说辞。”
  “你是说,等我拿了冠军。”
  盛凌薇想了想,声平气和说:“嗯。要是你真拿了冠军,这个亚运的光环能减轻很多东西。”
  叶恩弥不置可否。以往他总是勾着点上扬的声调,难得语气如此正经:“但我现在也得说点什么。这些骂名,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担着。”
  对于舆论攻击,盛凌薇其实并没有特别受伤害,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的事业发展考虑,随口说:“毕竟当初这都是我的决定。你也是为了帮我。”
  叶恩弥低低笑了,半是调侃半是固执:“你道歉,我就要道更多的歉。你挨骂,我就要挨更多的骂。毕竟我们是合约情侣。”
  他如此真挚,连声音也是热的,滚烫得像把心脏往她手里放。盛凌薇胸臆微暖,终于应允:“那我这边出了公关稿,转一份给你。你尽量晚点发,不然我又会被说是打扰未来的冠军训练了。”
  她讲得那样轻盈,明确地表示并未把那些恶言恶语往心上放。叶恩弥紧并的嘴唇泄了点劲,语气松快了一些:“好。那薇薇,记得在稿子里说点我的坏话。我什么都认的。”他语罢,又补充,“还有,也要记得想我。”
  她戏谑地笑:“看我心情。”
  严愫这时也结束了通话,推门进来:“是木樨的伍总,才公布代言人就出了这档子事,他们觉得品牌声誉受损,也在开会商量方案。说是中午之前派人来,”她蹙眉,眼光往盛凌薇脸上一搭,“发完道歉视频,得找个借口先淡圈一段时间吧。生病?气色不太像,估计会被拍。”
  对此盛凌薇并不意外,心下来回琢磨,片刻已有所决断:“慈善吧,前几天我还看到,自古以来用得最多的危机公关,就是做慈善。”她睁着眼目,神色逐渐清醒,睡意随时间慢慢遁去,敏锐的思维和理性的素养重新回到头脑里,“你们先准备一下方案吧,伍总那边的人来的时候跟他们谈。”
  过往不少慈善活动,若非必须,盛凌薇很少参与。比起团队跟拍的慈善作秀,她更喜欢实打实的捐赠钱物。公众人物亲身出镜,多数都是为了那一组照片。
  而现在最有可能拯救她风评的,也只有这些照片。
  严愫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带来两个档案夹:“我和樾悦查了很多活动,能配上你咖位的没几个。联合国有亲善大使慈善募捐,要到东欧或者北非去,可以选一个。”
  东欧犯罪率高,而北非充斥着赤贫与战乱。看活动安排细则,后者要深入政府军未收归之地,面临更多的挑战和危险。
  盛凌薇很清楚,在大众内心里,存在着关于公允的朴素定义。这是一种堪称功利的等价交换,公众人物一旦犯下错误,就必须要付出代价来偿还。这份代价越重大、越艰辛,越能够平衡甚至冲淡此前的负面印象,甚至取得正向的观感。
  她说:“我去北非。”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有10-15章就正文完结了!上次把长篇写到20万字,还是十四五岁的时候发的同人……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去快十年了。
  第41章 她的玩物
  ◎遗书◎
  前往北非的行程敲定在后天, 盛凌薇抽空去到墓前,给热娜放下浓密一捧月季花。起初盛长荣想把骨灰跟自己一道挪去新疆,盛凌薇生扛着一直不同意。父女两个拉扯争论许多回, 终于由盛长荣妥协。
  盛长荣并不像以往一般顽固坚执,或许是心里对她尚有几分仅存的亏欠。
  从前盛凌薇在海外不着家, 总想着等到事业末期, 回国好好修复和盛长荣的关系, 就可以长久地留在家中多多陪伴瘫痪的妈妈。如今她如愿回了国, 热娜却不在了。墓地静伫在北京城山水皆宜的郊外, 对盛凌薇而言,就好像一部分记忆碎片被妥帖安放,是她灵魂最宁静的归处。
  热娜从未提及过要叶落归根。盛凌薇以此说服自己,不愿承认挽留她的骨灰, 也是出于爱和私心。
  这天亦是亚运会正式开幕前, 叶恩弥的最后一个休息日。他照旧赶来北京, 与她缠绵共度。盛凌薇遣助理小鹿将他接回公寓, 自己换下扫墓的装束,在家打扮停当,带他一道去见蒋睦西。
  上次光临木樨总店,是和沈恩知一起,挑选订婚仪式的礼服裙。而今再度登门,陪伴她的已换成另一个人。
  这是盛凌薇代言的品牌, 地面宣传早就开始投放, 盛凌薇看到外墙上的巨幅广告, 她的脸在迷离光影中显得妖冶、冷丽, 身上一袭黑色骑装, 裤脚扎进硬直靴筒里, 稳稳踩到哑光的金属马镫之上。她傲然骑坐于马背,姿态挺拔洗练,背后是酷烈的夕阳。
  那是盛凌薇从杭州回到北京后补拍的外景,成片无比惊艳,在木樨官方投放网络时很是引起一番轰动。
  当时很多业内人士看好木樨与盛凌薇的合作,甚至有不少声音认为以她的地位和风评,是这尚未成功打入海外市场的品牌高攀了国际超模。
  如今一夕倾塌,哪怕与叶恩弥联合发表致歉声明,以合约情侣的名义洗清了出轨之嫌,也没能完全挽回声誉。
  盛凌薇推门进去,轻车熟路来到楼上的私密空间,蒋睦西正在那里等待。她远远招手,面前整套骨瓷茶具,旁边不少烘焙甜点,小巧而精美地摆满一个黄铜托盘。
  她拈了一小块司康,冲盛凌薇吐了下舌头:“薇薇,你怎么连我也瞒着呀?要不是唐劲跟我说,我还不知道你是跟沈恩知办了订婚宴。”
  盛凌薇略一恍神,注意到她自然而然说起唐劲这个人,心下不免疑惑,他们怎么走到一块儿去了?浅啜一口浓茶,转念一下,唐劲确实长得乖巧朗逸,身材又练得肌肉均匀、线条漂亮,会成为蒋睦西的盘中餐也称不上意外。
  “这么说来,上次在巴黎见到的那个是……”
  盛凌薇颔首:“是沈恩知。”
  蒋睦西抚掌漫漫一笑:“我就说他怎么有点怪。叶恩弥哪会那么规规矩矩的,一脸的性冷淡样。”
  叶恩弥确实不冷淡。盛凌薇想。
  他眼眸暗热,薄唇滚烫,那双修长美丽的手,也将体温蕴到她每一处皮肤上……
  蒋睦西像是忽然回忆起什么,手指沾了点蛋糕上湿润的奶油,忽然悬停在半空:“诶,那你当时说沈恩知是服务型,是真的体验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