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顾怀章淡淡嗯一声, 并不看他, 俯身在饮水机前接水, 接的是凉水。
  池鸦看见了,随口说:“大哥早上还是喝、喝点热的吧。”
  没人理他,池鸦疑惑回头,只看见男人上楼的背影。
  去餐厅准备吃饭的时候顾怀安笑眯眯地跟他说话,嫌他头发乱,抬手就给他理了理头发,还顺手捏了他的耳垂。
  这动作过于亲密了,池鸦僵硬地去看顾怀章, 然而顾怀章却微垂着眼皮, 对他求救的目光置若罔闻。
  吃完饭, 顾怀章拿着公文包往门口走,一面走一面吩咐张妈:“中午别做我的饭。”
  张妈以为他中午是有什么商务餐,就应了, 结果就听顾怀章顿了顿,又接着道:“以后中午都不用再做我的饭。”
  “啊?”张妈一下皱起眉, “这是怎么啦?大少爷你不是一直回来吃饭吗?”
  张妈很忐忑地捏着围裙:“是不是,是不是我做的饭不合胃口啊……”
  “没有。”顾怀章眼角余光瞥到从客卧出来的青年,沉默了一瞬, 道,“不是你的缘故。”
  张妈还是很担心, 追着问他:“那是为什么忽然不要回来吃饭了呀?大少爷我做了饭给你送过去行吗?哎呀你一个人在外头吃饭又没个人陪, 既然没什么事的话要不大少爷你还是回来吃——”
  “有人陪。”顾怀章淡淡道。
  他重金聘请的一堆助理秘书应该不算是摆设。
  然而张妈完全想错了意思, 一愣之后恍然大喜:“大少爷,你谈恋爱啦?!”
  顾怀章一顿,竟然下意识去看池鸦的反应。
  池鸦愣在门口,看看张妈又看向他,圆溜溜的猫眼里盛满惊讶和好奇。
  事不关己的,只是单纯的惊讶和好奇。
  顾怀章猝然收回视线,垂了下眼睛,抿了抿唇,转身大步走下台阶。
  张妈喜滋滋地追上去:“大少爷真的谈恋爱了呀?是男孩还是女孩?认识多久啦?对方家是哪里的呀?什么时候——”
  “张妈。”顾怀章顿住脚步回头,神情很淡漠,“我没有谈恋爱。”
  空气倏然安静,张妈失望地望着他。
  “而且——”顾怀章眼睫微动,目光在台阶上的青年脸上轻轻掠过,落在台阶底下的小草上,眼尾的弧度修长,勾住一抹无人知晓的寥落和自嘲。
  他说:“我这辈子都不会谈恋爱。”
  顾怀章走了,客厅门口一片寂静。
  半晌,张妈才短促地笑了下,喃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辈子都不谈恋爱……”
  池鸦小心地看她:“张妈……?”
  张妈看了他一眼,眼圈儿倏地就红了,脸上还是笑着,絮絮叨叨:“我一个农村来的老婆子,连他喜欢的是男孩是女孩都不计较了,结果你看这大少爷,狠心的呦……”
  她转身,要往回走,踩一抬脚就踉跄了下,池鸦赶紧扶住她,很懂事地没说话。
  张妈兀自唠唠叨叨:“哪有人一辈子不谈恋爱不结婚呢?他一个人那么难,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什么事都自个儿憋在心里头,时间久了是要憋出病来的呀!”
  池鸦不擅长安慰人,好难才憋出一句:“大哥心里、有数吧。”
  “他有什么数,他心里能有什么数!”张妈坐到沙发上,唉声叹气,“他心里的数就是把自己变成个机器,扛着这一大家子往前走,供着先生太太那么大的开销,供着二少爷见天儿的挥霍,等到二少爷真正长大了,他就可以把自己报废了!”
  涉及顾家人自己的私事,池鸦就不插嘴了,只安静听着张妈唠叨。
  “你现在也算是半个顾家人啦,跟你说说这些也没什么要紧。”张妈拍拍他的手,勉强笑了下,“大少爷看着光鲜体面,进来老板出去顾总的,所有人都怕他,却没有人爱他,就连先生太太……”
  张妈声音有些哽咽:“就连先生太太,也不爱他。”
  池鸦怔了下,才迟钝地想起来,除了顾怀安偶尔说一句我妈又去哪儿办画展了,我爸又拍了件什么古董,这家里的另两人都从没有提起过那对他从未谋面的夫妻。
  被张妈勾起思绪,曾经随便听听的豪门八卦一下变得清晰起来。他想起竹林后面被封住的那栋小楼,想起南湖没有一朵花,想起陈叔说顾家夫妻沉迷艺术对自己长子的冷落,想起陈叔潮湿着眼角,抽着烟说:“大少爷心里有恨。”
  顾怀章恨的是谁?
  是……他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横竖中午两个少爷都不回来吃饭,张妈被顾怀章那句话打击得心灰意懒,难得偷了个懒,抓着池鸦倾诉欲十足。
  正好昨天拍完了,今天池鸦有半天的假,于是他就坐在沙发上,听见了一段顾家惊心动魄的陈年旧事。
  顾家原来是a市少有的老牌大家族,起家于民国,战乱时族中子弟尽数投军报国,相继去了数十位,却只有一位活着走下了战场——那是顾怀安的曾祖父。
  后来特殊时期时局动荡,顾家曾祖父携家人儿孙远走异国避祸,一去十数年。顾曾祖父盼着落叶归根,临终时毅然喝令儿孙回国,于是又两年,顾家祖父携妻带子,抱着老爷子的骨灰坛,终于再次回到了这片故土。
  恰巧那时候国内春风初起,经济形势一片大好,又承先人荫蔽,顾家老爷子顺势落足a市,投身商海,要将顾家先辈的辉煌重现。
  眼看顾家复兴指日可待,顾氏蒸蒸日上,谁料顾老爷子突发恶疾,没多久便驾鹤西去,只留下了儿子顾应文。
  顾应文天生浪漫多情,少时又长在法国,曾在欧洲游学数载,痴爱古董绘画,视金钱如粪土,二十多岁时娶了兴趣相投的妻子,更把那浪漫的花样儿翻了十分,在各大拍卖行、书法画廊出手阔绰,对家里公司浑不上心,又被有心人勾着引着、套着骗着,短短三五年,竟把自己在顾氏的股份卖了个一干二净,一家三口差点被董事会和顾家那些个旁支赶到大街上去要饭。
  是的,一家三口——顾怀安那时候还没出生,跟在父母跟前受罪的,就是顾家的长子顾怀章。
  南湖庄园是顾家先辈的产业,顾老爷子归国后斥巨资从当时的主人手中买回,一家三代都住这里。顾应文被套走股份,在董事会失了话语权,成了无钱又无势的落魄公子,顾家那些个狼子野心的旁支觊觎这座豪宅,三天两头到南湖庄园寻衅闹事,把顾氏夫妻收藏的古董书画随手卷走不计其数。
  更是在某一天夜晚一拥而入,当即就要把他们一家三口撵出门。
  顾应文是锦绣堆里养大的文弱书生,顾母正怀着第二个孩子,不到十岁的顾怀章像一头凶恶的小兽,冲进厨房抓起菜刀,就那样挡在惊慌失措的父母身前,拼命守护着他摇摇欲坠的家。
  没人知道那是一个多惊心动魄的恐怖的夜晚,只有寥寥几个顾家年长的佣人还记得那晚救护车闪烁着红□□呼啸而至,从南湖庄园抬出去了血淋淋的两个人。
  ——一个是试图对顾应文动用暴力的顾家旁支,另一个,是因惊吓摔倒而早产的顾母。
  接下来连着三四天a市晨报的头条都刊登了顾母难产的危急,以及顾家长子持刀伤人被拘留受审的新闻。
  而顾应文整日整夜地守在抢救室外,除了协助调查,没去看过自己的儿子哪怕一眼。
  在这之后不久,从死神手里将将逃过一命的顾母没等出月子,就抱着新出生的小儿子,和丈夫一起登上了去往法国的飞机。
  刚从警局被放出来的顾怀章蓬头垢面,十岁大点儿的小孩子分明是粉妆玉琢的绝顶相貌,神色却无比僵硬木然,身上还穿着那件染血的脏衣。
  他就站在南湖庄园的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父亲抱着母亲从自己面前匆匆走过,头也不回。身后跟着四五个佣人,宝贝似的抱着一个小婴儿,本来还是笑着的,但可能顾怀章的脸色太吓人,小婴儿看了他一眼就哭了。
  那张照片被登上了报纸,人们早晨掰开油条泡进豆浆的时候随意瞥过一眼,和家人幸灾乐祸地笑:“一个小杀人犯,煞气重得吓哭小孩儿,我要是他爸妈,也得恨不得他从未出生吧。”
  茶余饭后的一句笑语,结束了顾家长子本就没有多无忧的童年。
  从那之后,顾怀章就悄无声息地从大众面前消失了,连同那座险些闹出人命案的南湖庄园,都在众人心照不宣的缄默中被遗忘在a城幽静的南郊。
  当然,也没谁会在意这样的一个小孩是死是活。
  ——直到十年后。
  十年后,顾怀章以一种横空出世的惊绝姿态蓦然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他像一柄花去十年磨砺的终于开了刃的刀,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反正等所有人终于惊觉时,他就已经成为了顾氏最大的股东。
  整个顾氏的董事及大股东们都无比深刻地记着那一天,顾怀章——这位被顾氏放逐甚至被他父母放逐的顾家大少爷,这个弃子——着一身肃杀黑衣,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中,面无表情地走入了股东大会会议室的大门。
  ——带着整个顾氏股东分量最重的股权证书。
  十数位董事连同众多大股东尚未来得及反应,紧接着警察上门,以偷税漏税、使用非法手段竞标等经济犯罪为由,给在座大半的人都戴上了手铐。
  而自始至终,顾怀章就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包裹在黑色皮手套中的十指交叉搭在桌面,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叔伯们被警察尽数扭送出门,那张俊美到惊人的脸上,连一丝代表着情绪波动的微澜都没有。
  于是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不是见鬼的巧合,这分明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
  而且顾怀章并不惮于被他们发现。
  那是顾氏的一场超强的地震,余波覆盖到整个a城的上流商圈。
  谁也不知道顾怀章是怎么收集的证据,反正当时被带走的那些人没有一个再出来,甚至还陆续牵扯进更多的人。
  在长达三个月的震动后,整个顾氏彻底大洗牌,十年前参与谋夺的顾家旁系被尽数踢出董事会,或将为他们的贪婪面临后半生牢狱之灾的惩罚。
  顾氏集团——这个被一帮徒有贪婪而目光短浅的旁系糟蹋十余年之久,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庞然大物,终于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一个冷酷而残忍的暴君。
  而且在短短两年之后,随着顾氏重新站稳脚跟并发展愈强、扩张愈大,“暴君”之名在a市上流社会中,早已是妇孺皆知。
  于是,虎视眈眈的高官富豪对南湖庄园的觊觎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便再一次被它从未变过的主人粗暴地摁熄在死灰之中。
  一转眼,已经又是快十年。
  “别人都不知道大少爷那几年过的什么日子。”张妈抹着眼泪,“那么小一点孩子,瘦得跟麻杆儿似的,头几年总生病,还有那些什么叔叔婶婶的,天天假惺惺跑来关心他身体好不好……哪里是真担心呢?他们都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死,好把这座庄子给霸占了!”
  池鸦忍不住问:“他的、父母,真的一点也不、不管他吗?”
  “管什么?他们忙着管二少爷呢!一个月才打一次电话来,冷冰冰地说几句就挂,电话里不是二少爷在笑,就是二少爷在那边喊爸妈。有好几次我都瞧见大少爷拿着电话,站在那里红着眼睛抹眼泪呢。”
  池鸦是个极感性的人,一听这句话,立马鼻子就跟着泛酸。
  顾怀章给人的感觉太强势,像一座极高极峻的山,上头覆着的冰威严沉默又寒光闪闪,叫人往往第一眼就慑服于他冷漠的气势,对他心生惧怕。
  他却不知道,原来他曾经也是一个会因为父母的冷漠而偷偷哭泣的小孩儿。
  池鸦张了张嘴,涩声说:“顾太太、难产,他们不应该、不应该怪大哥啊……”
  “谁说不是呢!可谁叫先生是个糊涂的!”张妈忿忿地攥紧了纸巾,“你猜他当初怎么说?他说别人来抢房子,抢了就抢了,他骂大少爷太残忍,竟然拿刀要杀自己的叔伯,还差点儿逼死自己的母亲,简直就是个、就是个……怪物!”
  “天爷!我都不忍心,这些话对着自己才十来岁的亲儿子,你说先生怎么说得出口!”
  池鸦不能跟着骂别人家的亲父母,只能默默咬紧了牙。
  杀人诛心……这些话对着一个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爸爸妈妈的小孩,何其残忍!
  “自己的儿子被关进警察局,他一点也不管,大少爷在里头被记恨他的二伯折磨得呦……最后还是顾太太的娘家看不下去,才找人活动,把大少爷给放了出来。”
  ……难怪陈叔说,“大少爷心里有恨”。
  这样的父母,怎么能不恨?
  池鸦默默给张妈再递上纸巾:“大哥也是、是因为父母这样子,才不、结婚吗?”
  “有这样不负责任的亲爹妈,谁还想结婚呢?”张妈又是恨又是叹,“夫妻俩倒是很恩爱,可对孩子像是对个累赘,大少爷怎么能不对家庭心灰意冷呢。”
  想了想,又说:“后面又过了几年,大概是大少爷快十八岁的时候吧,先生太太好像是有点后悔了,回来了一次,想把大少爷也接过去,说一家子以后就一起在国外好好的……但是被大少爷给拒绝了。”
  那一次不欢而散。顾父顾母觉得亲爹妈都拉下脸来主动和好,大儿子却还是油盐不进,怒冲冲走了,后来再回来,就是几年后两人准备去环游世界,要把顾怀安给送回来。
  池鸦微微垂眸,抿紧了嘴唇。
  亲生父母的爱情是这样的自私,顾怀章是不是从那时候就厌恶了父母的“浪漫”,也不觉得自己能做一个好父亲。
  自己都没有拥有过的爱,从哪儿学来给孩子呢。
  他突然很庆幸,庆幸自己从未埋怨过顾怀章不爱花,埋怨他“不懂得欣赏美好的事物”。
  大概寻常人所喜爱的鲜花、所享受的生活,对这个人来说,其实是很残忍的酷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