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苏妈应下了,舒珍湘又道:“我在这露台上闲得发疯,你看这下面不是网球场么, 叫两个佣人打网球给我看。”
  “这……” 苏妈有些为难:“这是先生和太太的网球场, 我们下人不好去打的, 而且我们也不能随意离开岗位。”
  “我不是你主子么?” 舒珍湘斜着眼一睐,语气已不好了。
  “二小姐, 你是我们家的客人,但我不能违背家里主人,你哥哥的要求不是?” 苏妈露出一个息事宁人的笑。
  “好呀你, ” 舒珍湘庶出,自小又处处被舒瑾城压了一头,总有些疑心自己不被人重视。于是怒气冲冲,用一只涂了玫瑰红指甲油的手指着苏妈,“你个南夷子看不起我吗?”
  “我没这个意思……”
  “苏妈,怎么回事?” 赵英英从玻璃推拉门进来,她用一条深绿与褐色相间的丝巾将头发绑起,上身一条豆青色紧身绒小衣搭松垮的渔网罩衫,下身穿一条浅蓝绸缎撒花阔脚裤,配上小麦色的皮肤,颇有异国风情。
  舒珍湘不着痕迹的撇了撇嘴,她最看不惯赵英英这种奇装异服,但又不得不承认,她穿上还挺好看的。
  听完苏妈的回报,赵英英坐下道:“二妹妹,你要是无聊,我陪你聊聊天。苏妈,你下去忙自己的吧。”
  舒珍湘拉住赵英英的手撒娇:“嫂子,家里不好玩,你陪我出去逛街或者上电影院去吧。”
  “不是才回来两小时吗?” 赵英英笑道。
  “我只逛了永安一家,还有先施、新新、和大新百货没逛呢!” 舒珍湘眼睛发亮,她道:“光在永安屋顶花园吃餐便饭就花了十几大洋,我还买了好几包玻璃丝袜和一些衣服,大嫂,你要是要丝袜,我送你一双。”
  “你不早告诉我,我和永安百货的黛西小姐是好友,和其他几家也是世交,下次你去报我的名字,还可打折。” 赵英英道。
  四大百货东家都来自广东、新港,她自然和他们有些交情。
  舒珍湘讪笑两声,又喝了一口凉掉的咖啡。才道:“那嫂子下次在家里举办个宴会,让我也认识认识她们岂不好?”
  “等有时间了我一定办一个。” 赵英英微笑。
  两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无非是吃喝玩乐的事。舒珍湘的心眼子小,又不喜欢读书,连吃喝玩乐也透着一股俗气,赵英英点燃了一根情人牌女士烟,一边抽一边偶尔回答几个问题,纠正一些偏见。
  玻璃门拉开,苏妈又进来了,赵英英看看天色,问道:“先生还没回来么?” 她决定开溜,舒瑜川自己的妹妹自己生受去吧,她可再受不啦!
  “先生刚刚回来了,刚好电话铃响了,他正在接电话。” 苏妈道。
  “谁的电话?” 赵英英顺口问。
  “说是金陵一位姓张的先生。” 苏妈道。
  “金陵张先生?” 舒珍湘惊喜地问,她的红唇因太过激动而弯成了“o”字形,她站起身就往楼下走,一边道:“肯定是我未婚夫,我去看看。”
  看见她雀跃的背影,赵英英与苏妈对看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赵英英将香烟在玻璃烟灰缸里按灭,道:“苏妈,你把这里收拾一下,我也到楼下看看去。”
  舒瑜川正在和电话那头人告别:“好的,那我就恭候泽园兄大驾了。”
  舒珍湘急匆匆过来,问道:“是谁?是不是鹤轩?”
  这边舒瑜川把电话挂上,看着舒珍湘急迫的样子,不由皱眉道:“珍湘,你忘记我说过了什么吗?”
  舒珍湘顿了顿,抿嘴道:“我是答应过不私下见鹤轩,但他来咱们家又不一样了。大哥,是不是他?”
  “不是他。” 舒瑜川不顾舒珍湘的失望表情,简单地说。这时候赵英英也走了过来,舒瑜川搂住她吻了吻脸颊,道:“hello, darling.”
  赵英英在他耳边用粤语道:“你再唔返嚟,我就要受唔住了。”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受不了了)
  “怎么了?谁惹我阿英不高兴了?” 舒瑜川含笑低声问。
  “你个妹!” (你妹妹)赵英英瞪他一眼,右手悄悄伸进他西装去掐了他一把腰。
  舒瑜川面色不改,抓住妻子的手腕,一边道:“张泽园今天到沪上,晚上八点会来家里拜访。”
  “张泽园?” 舒珍湘瞪大了眼睛,忽然说:“我回房间补个妆。” 便转身离开了客厅。
  “你这个妹妹呀。”赵英英叹了口气。舒瑜川却没管舒珍湘,把赵英英掐腰抱起放到沙发上,笑道:“你今日很美。”
  “甜言蜜语。” 赵英英知道舒瑜川是要哄她,打开他的手,还是忍不住笑道:“我也去冲个凉,然后补个妆,别丢了你们舒家的脸面。”
  “你去冲凉?” 舒瑜川眸色一暗,站起身跟在赵英英身后:“苏妈,放水,我和太太要一起泡个澡。”
  赵英英嗔怪地看了一眼舒瑜川,加快了脚步。
  ……
  因着张泽园要来,舒珍湘的晚饭都吃得心不在焉,每隔十几分钟就睃一眼挂钟,还要让自己不露痕迹,话倒比平时少了很多。
  就这样盼到了晚上八点,一辆福特轿车驶入了舒家宅院,张泽园手捧一束鲜花走进了门。
  舒氏夫妇将他引进门,张泽园将鲜花递给赵英英:“第一次来大哥在沪上的公馆,小小一捧花不成敬意。嫂子光彩照人,难怪舒大哥那么爱重。”
  赵英英已换了一身白色的旗袍,她将花接过,笑道:“泽园你客气了,快请进吧。”
  舒珍湘因是客人,又是还未出阁的姑娘,没有出门迎接,但早在客厅翘首以盼,见走廊里有响动,便将裙子下摆扯撑,袅袅婷婷地站了起来。
  她不是第一次见张泽园了,在北平舒宅时两人也有一面之缘,但那时候父亲也在,她连话都没有说两句。虽然外人都说张鹤轩是个不成器的败家子,但他光是有这么个前途光明、容貌俊朗的哥哥,就能让她对嫁入张家有无限的期待了。
  “泽园哥,好久没有见了。” 她娇声迎上去,一双媚眼闪动着喜悦。
  “珍湘,你也到沪上了。” 张泽园看着舒珍湘,心里不由想到了舒瑾城。她和舒珍湘是姐妹,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为什么瑾城就不能有舒珍湘一半的热情亲切呢。
  打过招呼,舒珍湘问道:“泽园哥,你想喝茶还是别的饮料?我们这儿有很多汽水儿呢!”
  “我喝杯绿茶吧。” 张泽园道。
  “苏妈,没听见吗,还不快去!” 舒珍湘扭头轻斥,赵英英不满地皱眉。
  她客气地请张泽园入座,又主动问起了他在金陵的工作。赵英英交友广阔,生性活泼大方,又见过世面,作为女主人能够很好地引导话题。张泽园告诉舒瑜川夫妇,他现在为准备王景进南都的事情十分忙碌,这趟来沪上也是为了公务。
  “西南王?” 舒珍湘终于找到了一个插嘴的机会,道:“据说他是西川省的土皇帝,长得高大雄壮,杀人就像砍瓜切菜一样,而且他还和高原上的野蛮人有亲戚关系,那些人闹饥荒了就抓人吃呢。泽园哥,你可千万要注意安全,别把他给惹恼了。”
  “珍湘。” 舒瑜川不悦地开口。
  舒珍湘却并不服气。这可是张家的公子,如果不是她的婚姻,他才不会来舒家公馆,于情于理她也该是今晚的主角。
  “舒大哥,你的妹妹很可爱。” 张泽园却不甚在意地一笑,如同清风拂过朗月,他温声对舒珍湘道:“我会注意安全的。”
  舒珍湘顿觉心跳加快了一拍,赶紧点头,脸有些发红。
  “听闻舒大哥还有一个妹妹……” 张泽园启发式的开头。
  “她还在英国留学,一直没有回来。” 舒瑜川不想聊这个话题,用一句话带过了。
  张泽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才笑道:“舒大哥,我知道嫂子喜欢了解世界各地的风俗文化,我这里正好有两张环球书局举办的沙龙邀请函,主题是羟人的艺术。最近我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你和嫂子倒可以同去。”
  他又对舒珍湘笑道:“不好意思珍湘,我不知道你也在沪上,下次定当补上。”
  舒珍湘对书局、文化、西川统统没兴趣,所以并不气恼,只觉得张泽园说下次补上,可能是要和她单独出去约会的意思,不觉心脏又砰砰直跳。
  舒瑜川接过邀请函道:“你有心了,我替jessie谢谢你。”
  “我就在这里,还要你替么?” 赵英英嗔怪地看了眼丈夫,接过自己那张邀请函,笑着对张泽园道:“多谢张先生。”
  背后有寒月青帮
  背后有寒月青帮
  3月11日上午, 舒瑾城从闸北区的小旅馆出来, 乘电车往环球书局而去。
  两旁高大的西洋建筑徐徐倒退,沪上与金陵自有一番不同的风景。
  金陵是六朝古都、十朝都会,目送过一个又一个短命王朝,于古朴中总有些旧时王谢堂前燕的凄凉。此外, 金陵城内还有许多村庄农田,仿佛时空倒错, 于繁华中又透露着质朴的生活气息。
  可沪上作为新兴的港口城市, 没有任何故旧的拖累, 吸引了无数外商与资本的涌入。这里是金钱、享乐、疯狂与欲望的天堂, 是一个畸形社会可以孕育出的最闪耀夺目的明珠。
  环球书局坐落在公共租界内的春州路, 是一栋三层楼的西洋建筑。舒瑾城走进编辑的办公室,见到了负责她书籍发行的编辑于振生。
  于振生是个斯文瘦高的年轻人, 穿着衬衫西裤白皮鞋, 只是因为打了太多摩丝,显得有些油头粉面的。
  “密斯舒,你好。” 于振生见到舒瑾城, 先是脸上闪过惊艳。他原以为从西川回来、翻译出这等史诗的学者必然是一个饱经风霜、如同男人般坚韧的女人, 但舒瑾城看上去太年轻了也太美貌了。
  光凭这模样, 她的书就能大卖。
  可是,立刻, 他就现出为难的样子:“密斯舒,您穿得衣服好像有点不妥。”
  舒瑾城穿得是一件灰色棉布长衫,脚上还踩着双布鞋。
  “我?” 她低头看了下, 新洗的长衫还带着肥皂的香味,出门前特意熨烫过,连一个褶子也没有,至于布鞋也是崭新的,上面没崩一个泥点子。
  “我觉得很体面,没什么纰漏。” 舒瑾城笑道。
  “可我们这是个沙龙会啊。” 于振生为难地摸了摸自己被摩丝固定得像个盔甲的大背头:“不管怎么样也该穿件旗袍或者洋装吧。”
  “其他的男学者举办沙龙会的时候也是这么一身,大家也没觉着有什么问题啊。” 舒瑾城坦然道。
  “伊拉是男个呀。”(他们是男的呀)于振生被逼出了方言。
  “男个女个不都一个样嘛。” 舒瑾城露出明艳的笑容,用夹生的沪上话逗编辑:“只要侬个沙龙会举办成功不就好个了?”
  “啊呀,密斯舒你别取笑我。” 谁知道于振生不禁逗,连脸都红了,自己转移了话题:“密斯舒你没吃饭吧?沙龙会还有两个小时才开始,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好吧?”
  “好呀,走吧。” 舒瑾城笑道。
  春州路十分热闹,除了叮叮当当的电车和往来穿梭的黄包车,两旁都是商铺与餐厅。
  于振生说要带舒瑾城去吃整个沪上最好吃的鲜肉小笼包,两人便拐进了一条热闹的小街。于振生道:“密斯舒,你要当心点,这里人流多,小偷扒手也不少。”
  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消瘦的穿短褂的男人就擦着舒瑾城走了过去,胳膊还重重撞了她一下。
  舒瑾城警觉起来,她提起手中的布制手提袋一看,上面果然已经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钱包不翼而飞。
  “那个人是小偷!” 舒瑾城将手提袋扔给于振生,拔腿就朝那个短褂男人追去。她穿一双布鞋,两腿又长,跑的极快,眼看着与那男人的距离逐渐缩短。
  可那小偷比兔子还狡黠,他专门往人流密集的地方钻,不顾路人的咒骂,三窜五窜就甩开了舒瑾城。舒瑾城盯着他的衣角,一边跑一边喊有小偷,可路人非但不帮她,还像害怕霉运沾身一样赶紧避开。
  终于追到了一条巷子口,小偷已经彻底失去了踪影。舒瑾城一只手抵着长了青苔的红砖,弯着腰气喘吁吁。
  于振生抱着舒瑾城的包从后面赶过来,一副比舒瑾城还累的样子:“密斯……舒,小,小偷,抓到了吗?”
  “没有,被他给跑了。” 舒瑾城喘匀了气,直起身子说。
  “那哪能办?你钱包里有多少钞票?” (那怎么办)于振生急得又用手去抹头发。
  “10块大洋,还有一张回程票。” 舒瑾城咬牙。这钱说多也不多,但想想她这段时间为了省钱一直在食堂吃清蒸菜心和芹菜,脸都快吃绿了,就让她心情跌落谷底。
  “密斯舒,你别不高兴了。今天的鲜肉小笼我请了,今晚晚饭我也请了!” 于振生看舒瑾城一脸抑郁,怕影响到沙龙的质量,忙拍胸脯保证,“要是下半天的沙龙成功,你新书大卖,10块大洋么也只是小意思。”
  “于编辑,谢谢你的安慰。” 舒瑾城倒也不是心胸狭隘的人,这钱眼见是追不回来了,再垮着张脸不体面的人就是她了,于是苦中作乐道:“还好这小偷不大聪明,我口袋里还藏着3块大洋。”
  这时,巷子里忽然传来了殴打与求饶的声音。舒瑾城和于振生朝里面望去,只见一个穿黑色马褂十分高大的平头男子已经用一只手枪指住一个瘦弱的人,揪着那人的领子往巷口走。舒瑾城看得分明,被揪住的人正是偷她钱的小偷。
  于振生却吓了好大一跳,拉着舒瑾城要赶紧离开,舒瑾城告诉他被抓住的人是偷她钱的小偷,于振生却不管:“啊呀,这都动枪了呀!你晓得那个大汉是哪个吗?他是青帮邱寒月的义子和打手邱小金,普通人见到他就要掉头走,谁敢招惹他?我们赶快走吧。”
  邱寒月舒瑾城是知道的,曾经北平军阀邱大州的庶子,因为反对父亲称帝受到忌惮,最后跑到沪上加入青帮,成为了帮派里德高望重的一个。但此人生性风雅,最爱的事情是看戏和上青楼,对打打杀杀倒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