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节
  此时天色隐有破晓之态,似有一个醉仙人信手搅乱了一天碎云,云隙间漏出些许金红色光来,色如朱颜剥落的漆柱。
  卅四在前引路,徐平生跟随在他身后,频频回望, 很是在意那持扇的泪痣青年。
  青年注意到他的目光,在熹微晨光之下投以浅浅的一笑。
  徐平生想了想, 也回给他一个笑。笑得颇不熟练,但足够发自内心。
  他开心地转过身来。
  不知为何,青年的笑让他心里快活得很, 好像他等了这么些年, 希求的就是这个安然无恙的笑脸而已。
  卅四挑眉看他:“高兴了吧。”
  徐平生心情愉快地将护在颈上遮掩伤疤的方巾往上扯了扯, 挡住嘴, 闷声闷气地同他抬杠:“……没有。”
  醒尸各不相同, 但都是统一的固执,尤其是徐平生这样粗制滥造的醒尸,记忆早就被打成了一团浆糊,卅四这么些年细心调理着他,也终于是在两年前放弃了叫他恢复记忆的打算。
  不过,他听人提起过之前的徐平生,相较之下,现在的徐平生好像的确是更顺眼讨喜些。
  卅四转绕到他身前,将他的方巾拉下一点, 便瞧到一弯上翘的唇:“……哟,笑啦。”
  徐平生马上把笑意抿去,瞪圆眼睛,做出十足的生气相。
  卅四哈哈大笑,动手去掐他的鼻尖,掐得徐平生缩了一下,又舒展开手臂,轻车熟路地搭上了徐平生的肩膀。
  徐平生想了一想,又忍了一忍,竟没和他计较。
  这下卅四便知道他是真的心情好了,手贱的毛病再次发作,揉大狗似的去撸他的头发,没想到手刚一挨上他的发旋,徐平生便眼疾手快地拂开了他,险些把他推下剑去:“……是她给我系的。不许碰。”
  卅四小步踉跄了一下方才站稳,鸦青双眸间隐有些疑惑:“‘她’?谁啊。”
  “她……”徐平生隐隐红了面庞,“是她呀。她说我头发乱了,就替我把发带系了一系。”
  卅四登时不干了:“有没有良心?我给你系过那么多次发带,摸你一下怎么了?啊?怎么了?”
  尾随在这打闹不休的主仆二人身后,孟重光仍有些微词,蠢蠢欲动地想讲些卅四的坏话:“师兄,他是魔道之人……”
  “你何时这般看重仙魔妖鬼之别了?”徐行之与他共乘一剑,将他一应神态变化尽收眼底,哪里不知道这小东西脑中转的什么心思。他把竹扇细骨握紧收拢,刻意往孟重光额心的朱砂痣上戳了一记,似笑非笑地,“……啊?”
  孟重光额头妖核本就敏感,哪里受得住徐行之这半撩拨半含嗔的一碰,气势弱去了大半,掩着额头小声嘀咕:“我的意思是……”
  “……他若能直接将我带至九枝灯身前,那倒是省了我的事儿了。”徐行之勾住他的脖颈,照他耳根处吹气,“莫要担心。”
  孟重光此人心眼极小,顶多针鼻儿大小,在反省当年自己隐瞒师兄之事时,也少不得把锅推到卅四头上去。
  若不是卅四贸然跑来寻师兄,师兄也不至于怒急攻心跑去寻九枝灯,致使了二人十三年的离散……
  单是思及此,孟重光就老大的不高兴,更别提此人一见师兄便勾肩搭背,着实可恶。
  “若他是联合了魔道,想声东击西,趁机到大悟山去为难元师姐他们……”
  “卅四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防患之策还是要做的。若是魔道胆敢找如昼的麻烦……”
  徐行之偏头一笑:“……那他们就是找死。”
  眉眼张扬的徐行之别有一番勾人之态,看得孟重光喉头生火,又不能做些什么,抓心挠肝地难受,只能以指尖勾住徐行之侧边脸颊,将他逼得面朝向自己,俯身珍惜地吮住他的双唇。
  徐行之被他亲得直乐:“好了好了,别闹。这么高,喝风呢。”
  曲驰含笑望着这依偎着的两人,目光温情,习惯性地伸手往侧旁虚虚一握,好似身旁还形影不离地跟着一个人。
  掌心落空的时候,曲驰的目光也跟着一空。
  然而,不消几个瞬间,他便悄悄掩去了自己的落寞,转头看向日光乍现的天际,发起呆来。
  徐行之与孟重光很快便分了开来,他按住孟重光肩膀,纵身一跃,再落下时,已挂靠在了曲驰的后背上。
  曲驰的剑身被陡然多出的一个人压得微微一晃,但曲驰向来稳得很,被徐行之趴在背上,那踏踏实实的重量也只让他觉得心中安宁:“……行之,我就算了吧。”
  曲驰难得开个玩笑,徐行之却没有接他的茬。
  他越过曲驰的肩膀,自顾自取走了他的玉柄拂尘,又往曲驰手掌里塞了一样东西:“好好拿着。”
  ……这是他趁着吻时从孟重光怀里取来的、盛放陶闲碎魂的锦囊。
  落至且末山间时,曲驰仍珍惜地捧着那流光微微的锦囊,略有些恍惚。
  孟重光方才说过的话在他耳侧盘旋:“……如果想叫他附身在活物之上,人鸟兽鱼之类的就不必想了。他的魂魄只剩一线,虚弱至极,若遇生魂,也只有被立时吞噬的份儿。 ”
  “若是附身在死物之上、助其回生倒还有些可能,可这一点残魂,最多也只能存活在虫蚁之中。且他六识五感已散,就算是复生之后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生而为人之事,更别说……记得生前之人了。”
  “此外,曲师兄,早做决断吧。这残魂实在虚弱,我倾尽全力相护,也只能保他三日不灭……”
  落地后的曲驰举目四望,眼前率先映入了一棵茕茕的小树。
  徐行之听得身后传来曲驰一声呢喃:“……桃树啊。”
  且末山位于南洲,潮湿燠热,本不适宜种植桃树,这一枝枯瘦的小桃树也不知是由哪只贪食的鸟吃了树种,远隔千山万水地消化于此。
  在一片冬日长青的挺拔水杉树间,小桃树作出一副苟且偷生的可怜相,缩头缩脑,谨小慎微,枝头开着一两朵丑陋的小花,想必来年是绝结不出果子来的。
  不知为何,看到这棵像极了那人的小树,曲驰心间便已有了答案。
  ……此树虚弱,精魂已散。
  此处,或许是它最好的家。
  他手捧锦囊,走向那株小树,启开锦囊,由得那瘦弱的一星浅辉荡出。
  小小的残魂晕头晕脑地游荡而出,打了几个转儿,撞上了那干瘪的粉桃花,它抱住花瓣,随着花瓣颤动抖晃两下,才终于认清了路,小鱼似的游回来,乖乖地往曲驰的长袖中钻去。
  曲驰以掌心控住那一抹残魂,托至眼前,轻声道:“先进去。等来年春日,我定来接你。”
  残魂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安心地趴在他掌间,由他捧送到枝头,待一小半都已融入枝尖,它才像是醒悟过来什么似的,自那透明蠕动的魂魄间化出两只小手样的触须,去勾曲驰的指尖。
  但它的力量太过渺小,什么也抓握不住,转瞬间,已消失在了枝头。
  安放好陶闲残魂,卅四便引着徐行之等人,在山间穿梭起来。
  自从入山后,卅四不再多发一语,一副恐惊天上人的模样,着实不像他往日跳脱自在的行事作风。
  徐行之好奇地问他:“你究竟要给我看些什么?”
  卅四不语,而徐平生显然很清楚他们将要去看的东西,但也缄口不提,只问卅四:“他们会不会出去了?”
  卅四简练地答道:“总该还留着一些。”
  这没头没脑的对话令徐行之心中疑云愈重,不由得转头看向曲驰。
  他记得曲驰说过,他是在半路与卅四相遇的。
  自己与卅四关系好,自是相信他说的话,但曲驰之前也只与卅四不过有个几面之缘,他性情又向来稳重,若不是卅四当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给自己看,且给出了相当可靠的证据,他绝不会肯把蛮荒众人的行踪暴露给卅四。
  正在徐行之心中百转千回之时,在一棵老柳树前,卅四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返身朝向徐行之:“……行之,多年之前,我愧对于你的交付。”
  卅四难得正色,仿佛那柳树后有着一个再严肃不过的秘密。可他天生含媚的双眼显然不是为了正经而生的,太过肃穆,反倒惹得徐行之轻笑起来:“……怎么又提起这档子事儿了?”
  未能看顾好九枝灯、致使他心生反逆的事情并不能怨责在卅四头上。十三年前的卅四年轻,心中只挂有剑道,于外物向来不甚关怀,就连徐行之也很惊讶,这样的卅四,竟能把十三年前道友的一句约定记得这般深刻。
  卅四不再说话,展袖一扬,徐行之登觉迎面生风,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等再能睁开双眼时,眼前天地改换,正是一处山中秘境,云碓茅蓬,闲亭长街,像足了一个隐逸的桃花源。
  徐行之还未及将此处打量个遍,一名素衣葛巾的修道就自秘境前方拐角处闪出身影,恰好看见了走在最前头引路的卅四。
  他客气地向卅四颔首致意:“……卅公子。”
  招呼一声后,他方觉卅四背后有访客到来。
  他的目光越过卅四肩膀,只瞧了一眼,手中还在冒烟的香炉便猛地倾翻在地,泼落了一地香灰。
  徐行之也看清了那人容颜,刹那屏息:“……你……”
  那人伸手按剑,朝徐行之方向梦游似的跌撞着走出两步,才扯着嗓子凭空大喊:“都出来呀!出来!是徐师兄和曲师兄!是——”
  这一声呼喝竟像是剥离了他全身的气力,一嗓子喊出后,他硬朗的面容如丘峦崩摧,恸哭着跪伏于地,膝盖砰然一声砸在地面之上,砸起了整整十三年的时光尘烟,仿佛这十三年来,他都是用膝盖一步步长跪着走来的。
  他单手撑住剑身,满含热泪地哭喊道:“风陵弟子,广府君座下,庐州蔡沧澜,拜见师兄!!”
  蔡沧澜一声呼唤,于茅屋草棚间跑出了无数人。
  他们身上的衣裳洗得发了白,生了旧,但都能看出,是老四门的服制,绝没有错。
  徐行之唇畔褪白,又涨上了红,热血在腔子里一股股上涌,冲得他眼前发花。
  ……十三年,足以熬干人精血的十三年。
  他以为,除了他们这些有深仇大恨的逃狱之人,已经不会再有人甘愿犯傻,痴守着四门之名,不肯离去。
  卅四拄剑而立,注视着徐行之:“我卅四从不亏欠道友。这些年离散的弟子不必尽算,风陵山一千三百人,丹阳峰九百零三十五人,应天川出逃弟子三百七十八人,我卅四为你保了。”
  徐行之颤抖着声音发笑:“……傻子。”
  卅四跟着他笑了:“加上我和徐平生,共计两千六百一十八个傻子,随你差遣。”
  ……与此同时,应天川的解剑岛之上,十具尸首一字排开躺在地上,身上裹有一层白布。
  九枝灯以剑挑开白布,只见底下红白之物横流,一颗颗脑袋作烂西瓜状,但仍能辨认出那一张张死不瞑目的面容,其状甚是惊怖,仿佛在生前最后的时刻见到了什么厉鬼凶神。
  九枝灯盯牢他们的伤口,看了片刻,便将剑身撤回:“色偏暗紫,形如蚰蜒,是鬼火烧伤的痕迹。”
  一旁的周云烈道:“那想必是鬼族所为了。”
  九枝灯不置可否,回身询问发现尸身的魔道弟子:“应天川现在状况如何?”
  那弟子拱手,恭敬禀道:“回山主,尸身于昨夜被发现后,阖川大阵便已启动,鸟雀无出,害死众弟子的凶徒,定然还留在应天川中!”
  九枝灯言简意赅地下令:“搜。”
  言罢,他不去看四散的魔道弟子,而是转身望向了周云烈,神情微冷:“周川主擅使枪,可对?”
  周云烈面皮绷得极紧,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回答也是偏于圆滑:“不敢当,山主谬赞了。”
  九枝灯将手中持剑铿然一抖,剑身出鞘,以剑鸣引得周云烈眉心轻微抽搐后,他用剑尖重又挑开白布,口吻难辨喜怒:“这鬼是使枪的。周川主可看得出来,他用的是哪一路枪法?”
  周云烈神色在微微震荡后恢复了平静,仿佛多年来的丹炉药火已把他的脸烤成了铁板一块:“……是应天川枪法。”
  他惜字如金,多一个字也不肯讲,由于不急于辩解,反倒显不出心虚来。
  九枝灯:“哦?”
  “当年应天川投诚于您,遁走的弟子足有百十人众。”周云烈慢吞吞地推测着,“许是他们偷偷潜入川中,伺机为之吧。”
  九枝灯垂眸看向尸首:“……这等枪法路数,倒叫我想起一个人来。”
  周云烈心尖一跳,本能想要察言观色一番,但却径直撞见了两抹点漆似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