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正是,正是!多谢大人提点……”
  方柔心下一怔,萧翊昨夜便已离开行宫了么?那如此说来,她果真是作噩梦罢了。
  不知为何,她得知这个消息后,心境忽然松弛不少,在正殿之上终于能够站直身子,再不必顾忌那可能瞧见的恶人。
  一众人在行宫留了几日,立冬过去,帝后摆驾回京,裴昭与方柔的婚事也提上了日子。
  正日选在了立冬过后三天,于外人看来实在仓促,可裴昭说二人以丘城礼数摆酒,不铺张大闹,办桌不多,只邀了交情频密的亲友,还望同僚包涵见谅。
  皇帝允了裴昭的奏请,还说臣子若都有裴昭这份心思,大宇朝必能繁荣千年,一番话点得某些朝臣面红耳赤,心中大感惭愧。
  大婚前夜,朝中传出一件大事,知晓的人不算少,但他们并不太当回事。
  太医院照常替皇帝问脉,诊出些不妥帖,说应是在行宫受了风寒,皇帝今晨头风犯了,临时叫退今日的早朝。
  裴昭回到府上不久,董方又传回消息,圣上病情不妥,宁王已召集太医院众入乾康宫。
  他起先没觉得不妥,只道皇帝为朝政殚精竭虑,入冬后不知深浅惹了病,这便大发起来,一如山倒之势,好好休养几日便可恢复。
  只是思虑片刻,又叫住了董方:“你密切留意此事,如有异动,即刻回府通传。”
  董方领命退下,裴昭暗自思忖片刻,又提笔起了封密函,悄悄喊来贺世忠,对他耳语吩咐了几句,老管家收了信,匆匆出了将军府。
  自然,方柔并不知晓这一切。
  依照俗制,女子大婚前夜不得与新郎官见面。次日吉时,新郎官领着迎亲队伍前去女家接亲,热热闹闹游城讨喜,人人见着都愿意说句喜庆话。
  只是他们二人情况特殊,新娘子不便外住,喜婆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新人由将军府出发,只在东正街走个来回,也算是昭告众人,同添喜气。
  将军府早已装点一新,那正红的喜字令方柔瞧着心中欢喜。
  上一回见这般红装盛点,正是她奔向自由之际,这回再见,又是她彻底摆脱阴霾的好日子。
  看来总是好人有好报,于裴昭来说,她亦是他的恩人,如此说来也算求得圆满。
  方柔此时正在房里拆点贺礼,早先各府夫人登门拜访,均送了不少贵重的物件,她日后虽难再与京都世家打交道,可裴昭既受了人情,日后还得逐一按份量还回去。
  沈映萝教导过她人情世故,方柔牢牢记在心里,不愿裴昭在外人跟前丢了脸面,由此很是在意。
  贺世忠特地找了名脑子灵光的嬷嬷随她一同清点,两人边说着闲话,边拆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匣子,像是一家人那般和乐融融。
  那嬷嬷站在一旁,不断给方柔递盒子,自己再拣起一个慢慢拆。
  她自角落抽出个并不太起眼的方盒,心说谁家夫人这般寒碜,便没将此物交给方柔,而是换了个更体面的长匣子递了过去。
  方柔打开匣子,长叹:“又是砚台,我家将军惯常骑马射箭,哪有闲情伏案书写。”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耳畔忽然听得嬷嬷发出“哗”一声的感叹,不由笑问:“嬷嬷可是翻出了宝贝?”
  那嬷嬷啧啧感叹:“这等质地……怎偏塞进不值钱的小盒儿里了?”
  方柔不经意间抬眸,整个人霎时一僵,嘴边的笑意就此退去。
  那嬷嬷手里握着一方小盒,里头静躺着双红玛瑙坠子,在暮色里散发着妖异的光华。
  第46章
  ◎传朕旨意◎
  方柔手里的砚台当即落了地, “砰”地一声断裂成两截。
  嬷嬷不解其意,满脸皆是可惜,刚要俯身去捡,方柔却一把夺过那小盒, 那玛瑙坠子艳红似血, 仿佛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她将那坠子拿起, 指间发颤,心中大有不好的预感。
  方柔不顾嬷嬷追问, 大步奔出了院子,一路朝裴昭的居室奔去。
  嬷嬷在后惊呼:“夫人留步, 此举不合礼数!”
  方柔权当不觉, 她紧紧攥着坠子, 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是萧翊、是萧翊……
  行宫那夜不是噩梦,是他在狩猎时发出的警告。一切都是他谋划好的,只等他们自投罗网。他这些天装着沉静、漠视,像是彻底不在意那般,只不过是障眼法。
  她怎会?
  萧翊从来不是善罢甘休的人,他那样偏执, 在她成功逃离前容不得一丝背叛和忤逆, 她怎会真正相信他回心转意……
  她以为他们自有皇帝庇佑, 萧翊不敢肆意妄为,可如今看来, 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将这坠子送到她的房里,这将军府早已被他看透。
  无论他有什么筹谋,方柔如今只有一个思索, 她须得跟裴昭立刻离开京城。
  神思迷乱间, 方柔扑进了一人的怀中。裴昭扶着她的胳膊, 将她搂在怀里,阻了她的步子,垂眸关切地望下来:“小小,怎么了?”
  方柔脸色苍白,整个人魂不守舍地,她站定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扣住裴昭的手腕就往外冲。
  裴昭竟不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被连拽了几步,忙问:“发生何事?”
  “阿弈,我们今夜就离开京都,路上不要再耽搁,快些回丘城去。”方柔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她的手心甚至沁出了一丝汗。
  裴昭终于止住了步子,方柔这回再没拉动他。
  她神色焦急地回望过来,不愿意再浪费时机:“你听我说,一定不会错的。萧翊从来就没死心,我不管皇上有没有旨意,也不理是不是我多心,我只想离开京城。”
  她语气里甚至带了些哭腔,又拽着裴昭要往前走。
  裴昭闻言先是一怔,可身势已松了下来,又随方柔向前几步,“发生什么事了?”
  他虽不解,但也并不固执,冥冥中似也察觉到一丝不妥。
  方柔摇着头,“你别问了,一时也说不清,最好只是我多心。”
  两人还未绕过花园,董方却已拔身跃入了院子,神色匆匆地朝裴昭行礼:“将军,急报。”
  皇城乾康宫,殿外跪了满地的人。
  殿门紧闭,烛火通明,何沉携一队王府亲卫持剑守在门外,神色沉静肃穆。
  屋里同样跪了十来名太医,主事的老臣都已在此。
  龙床边摆了张金纹禅椅,萧翊倚在靠背边,气定神闲地整理袖口,低垂着眸子,长睫交叠,叫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布幔之后的情景无人可察,皇帝不时发出呓语,字句俱听不清。
  过了良久,萧翊冷声问:“查不出来?”
  跪在最前的老太医沉声:“禀殿下,恕老臣无能。今日臣替圣上号脉,初断只是风寒之症,谁知临到傍晚病症愈发诡谲,圣上入夜便昏迷不醒,药石无灵。”
  萧翊冷眸扫去:“如何是好?”
  “臣……臣定当携太医院众尽心竭力,望殿下宽限。”
  萧翊低哼:“宽限?国不可一日无君。”
  老太医声音轻颤:“老臣……”
  不待他说完,何沉自外禀报:“殿下,苏太傅携几位大人在外求见。”
  萧翊总算正身,他的脸上闪过几分意气,随后衣袍一摆,缓缓起身,帷幔后又传来一声呜咽,极不可察。
  他稍稍侧眸,轻瞥一眼,转即绕过太医走到了屏风之外。
  殿门被拉开,萧翊神色倨傲地站在门后,冷眼拂过跪在阶下的众臣。
  苏太傅为首,其后是沈老将军、六部尚书、大理寺卿、还有御史台几名太傅党,以及跪在最远的内阁学士郎子丰。
  何沉悄然朝萧翊轻颔首,即刻垂眸低视。
  萧翊心领神会,撩起一抹淡笑:“太傅大人寒夜辛劳,孤替皇兄谢过你这份衷心。”
  苏太傅神色狠厉,并未起身:“宁王这是何意?圣上忽有恶疾,可宫中内官三缄其口,难不成此事另有隐情不得与我等知晓?”
  萧翊冷望着他:“如你所言,皇兄忽生恶疾,这病古怪得很,连太医也没查出来缘由,瞧着倒像是……”他一顿,嗓音骤凉,“蓄意下毒。”
  众臣闻言皆是一惊,遏制不住声声低叹,苏太傅和沈将军皆没收住神思,猛地抬起头来望向萧翊。
  “你说什么!”苏太傅一时失仪,对萧翊的语态早已没了半分恭敬。
  他缓缓起身,朝前走了两步,结果被王府侍卫横手拦住。
  苏太傅怒道:“凭你也敢拦下老夫!”
  说着便抬手一推,不料那侍卫聚敛内力,一个借力打力,苏太傅一时失稳,反而朝后趔趄几步,急乱中扶稳官帽,当下更是惊疑不定。
  他怒瞪着萧翊,神色里藏了些不可置信,“萧翊!你要造反不成?”
  萧翊失笑:“太傅大人,慎言。”
  他眸色一沉,脸上那抹笑意化作阴戾之色,冷眼朝身侧轻扫而过。
  何沉即刻得令,忽而拔出佩剑,高声:“来人!”
  不待众人有所戒备,禁军侍卫忽而自黑暗中拔刀,从四面围拢,霎时如潮水般涌进乾康宫。
  苏太傅大惊失色,不待他质问,何沉已几步朝前,持剑抵上了他的喉头,手掌用力一压,苏太傅再度跪下地来,那官帽应势摔落,扯散了他齐整的冠发。
  萧翊冷着脸望向苏太傅,随后转眸,瞥了郎子丰一眼。
  年轻公子旋即起身走上前来,苏太傅在惊疑不定中察觉来人身份,心下一松,只道苏玉茹执意要来的这门姻缘也非愚蠢。
  可很快的,苏太傅宽松的神情凝在了脸上。
  郎子丰朝萧翊一拜,朗声道:“臣内阁东临学士郎子丰,向宁王殿下揭举太傅苏钦尧意图谋反,望殿下明察。”
  此言一出,院内鸦雀无声,在场众臣无人敢动,更无人敢言。
  沈将军心间一沉,却当即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一场早有预演的好戏,千算万算无人知晓,他女儿沈清清那位得意郎君今日便要清扫门户,改天换日。
  他无意中蹚了这趟浑水,现下只得静观其变,如何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苏太傅一惊:“郎子丰!你好大的胆……”
  他话音迟迟不落,何沉在他颈后一扫,苏太傅瞪着眼,却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萧翊负手而立,墨色长衫与殿门金辉交映,恍惚间竟有真龙之仪。
  “郎学士,你所言之事可有证据?你可知,诬告朝廷重臣是要掉脑袋的极罪。太傅大人多年来劳苦功高,又是皇兄的师.长,岂容你轻易诽谤?”萧翊言语中维护着苏太傅的体面,可姿态却没有半点恭敬。
  苏太傅向来恪守礼制,言行谨慎,可眼下他朝服蒙灰,发冠散乱,整个人瞧着狼狈不堪,哪还有一丝大儒大雅之质。
  郎子丰语气恭谦:“臣自有人证物证,还望殿下请旨,微臣领命前去太傅府一查便有清白。”
  萧翊沉声:“请旨?皇兄如今昏迷在榻,孤还能向谁请来这道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