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秦瑨那时心性单纯,在随州乐不思蜀,生活起居皆由姆妈照顾。
  不曾想两月后,秦家犯事的消息不胫而走。
  秦瑨慌乱之下四处打听,原是官兵查出了他们在布匹里夹带私盐,不过一天时间,罪名就做实了——
  秦家贩私盐,重典处置。
  那个晚上,旧友冒着风险送秦瑨出城,为其打点好了一切,只为留住秦家最后的血脉。
  然而秦瑨始终不肯相信这个噩耗,他的父亲一直本分营生,哪怕少赚一些,也从未偷奸耍滑过。
  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路上,姆妈声泪俱下的安抚秦瑨:“瑨郎,你别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你就是姆妈的儿子,生活可能会苦一些,但姆妈会供你科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秦瑨哪还能听得进去?
  他把所有财物留给了姆妈,写下书信让她好好安度余生,连夜离开,快马加鞭悄悄回到庐州,趁着守卫松懈之时混进城中。
  可惜他来晚了。
  这次行刑速度非常快,秦家男丁早已在庐州城外示众斩首,女眷则就近诛杀在宅内。
  秦家家产已经被抄,宅院成了一个空壳。
  后院里横七竖八撂着死尸,无人敢来处理,其中就有秦瑨漂亮的阿娘,变成了一具散发恶臭的腐物,衣不蔽体。
  “阿娘……阿娘……瑨儿回来了……”
  秦瑨跪在地上,痛不欲生。
  他不敢想象秦家女眷在最后都经历了什么,只能含着泪,忍着呕吐,把尸身一具具埋在了后院,心里恨极了江氏。
  一定是江氏!
  一定是他干的!
  除了他,谁都没有这通天的本事!
  离开庐州后,秦瑨想去长安击鼓鸣冤。
  可他身无分文,面皮又薄,不愿沿街乞讨,差点饿死在路上,还好一群山匪救了他。
  山匪头目是个年轻汉子,名叫田裕,生的人高马大,好心收他为义弟,给他吃穿,教他习武。
  秦瑨本是个抓笔杆的,不通武艺。为了报仇,他不分昼夜的勤学苦练,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曾经细皮嫩肉的手很快就长满了老茧。
  无论烈日当空,还是数九寒天,他都没有休息过一天。
  就这么过了两年,也许是上天怜悯,秦瑨在出任务时竟遇到了江氏的商队。
  山匪劫路,天潢贵胄亦不认。
  一片乱象里,秦瑨将江氏逼进河边。
  江氏不会水,吓得跪在岸边,战战兢兢祈求:“你放过我吧……我父亲是英国公的门生,可以给你很多钱,比你当山匪拿的还多!”
  秦瑨带着傩鬼面具,眼里凶意昭昭,“若不是拜你所赐,我也当不了山匪。”
  听到他的声音,江氏如同见鬼一般:“你是……你是秦瑨……”
  秦瑨抿唇不言。
  江氏慌乱的反应已经证明了一切,秦家冤案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愤恨在这一刻达到极致,秦瑨没有上报,手中利刃一刀刀砍在江氏身上。
  直到江氏哀嚎着变成血人,奄奄一息,他这才用力斩断了江氏的脖颈。
  月色下,秦瑨身上沾满血渍,双眸被仇恨晕染,泛着令人惊悸的猩红。
  这年他十五岁,手上第一次沾了人命。
  但山寨里有规矩,只劫富,不伤人。
  田裕带着人围过来时,秦瑨做好了受刑的准备。
  殊不知江氏在外面恶贯满盈,杀了也算为民除害,田裕为此破例,免去了对他的责罚。
  自那时起,秦瑨复仇的心稍有了些安慰,但一个江氏又怎够抵他们秦家二十五条人命?
  他还想做点什么,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以为自己要做一辈子山匪了……
  直到康元二十三年的冬天,一切终于出现了转机。
  那年秦瑨刚满十七,随着田裕等人外出打猎。
  路过一处山坳时,意外发现一队锦衣华服的人正护着一位主子,奋力和黑衣蒙面的刺客混战。
  没多久,刺客占据上风,那位主子也身负刀伤。
  为难之际,身手敏捷的秦瑨从刺客刀下救出了那位主子,田裕等人也迅速逼近,奋力击退了刺客。
  那位受伤的主子对着秦瑨道谢,甚是感激。
  而秦瑨只是淡淡瞥他一眼,扭头对田裕说道:“阿兄,这人血流不止,不如先带他们回去疗伤吧。”
  饶是不情愿,田裕还是应了秦瑨,带着一队锦衣人上了山寨,包了他们几日吃喝,还给他们熬药治病。
  直到大队官兵涌上山寨,秦瑨这才知道中年人的身份,竟是当朝天子,惠康帝。
  面对乌泱泱的官兵,众人胆战心惊。
  好在惠康帝仁义,没有屠戮山寨,只是把秦瑨叫进了屋。
  惠康帝立于桌案前摆弄笔墨,手臂缠着纱布,养了几日,气质丰神俊朗。
  “你叫什么名字?会写字吗?”
  惠康帝温和的看着秦瑨,把手中毛笔递给他。
  秦瑨滞了滞,终是接过毛笔,大胆写出了自己的名字——秦瑨。
  惠康帝仔细臻赏,“瑨,意如美玉般无暇的石头,坚韧不拔,起名委实考究。字迹苍劲有力,想来你是读过书的,如今身在这里,可是落难为寇?”
  惠康帝火眼金睛,一时令秦瑨失语。
  惠康帝笑道:“你不说,朕不会深究,但既是落难,你年纪尚小,窝在这里可就永无翻身之地了。”
  秦瑨薄唇抿成一条线。
  天子所说,他又何尝不知?
  “你救了朕,朕堪可给你一个扭转乾坤的机会。”惠康帝满意的端详着秦瑨,“朕见你武功极好,胆魄也大,倒是个苗子,可否愿意从军,在沙场建功立业?”
  秦瑨一怔,沉郁的眉眼骤然亮起,跪地道:“愿意!”
  “好。”惠康帝温然含笑,“朕会派人把你送去陇右,放在陈蔚将军麾下。北方突厥屡次迫近,西南吐蕃又蠢蠢欲动,到了那边可能险象环生,但你要记住,不破不立,乱世才能出英雄。”
  秦瑨立时明白了天子的用意,“陛下放心,富贵自是险中求,草民定当竭尽全力!倘若将来真能建功立业,定会为陛下鞠躬尽瘁,效犬马之劳!”
  “好,头脑倒是聪慧。”惠康帝弯腰拍拍秦瑨的肩,“起来吧。”
  秦瑨没有动,斟酌道:“那这寨里的人……陛下可否网开一面?”
  惠康帝想了想,释然笑道:“他们救驾有功,将功补过,就随你一同去吧。”
  就这样,一行人脱离了山匪的身份,前往陇右,开始征战沙场。
  这对秦瑨来说是报仇的唯一机会,他极为珍惜,不过三年就军功拿满,即刻被惠康帝召回长安,加官进爵,成为了朝廷新贵,而英国公则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他第一个政敌。
  官场浮沉,明枪暗箭。
  秦瑨一步步挺过来,费劲千辛万苦,找到了英国公卖官鬻爵的证据。
  惠康帝龙颜大怒,命大理寺彻查,写出来的罪状足足有三本之多,令百官咂舌。
  最终英国公被满门抄斩,秦家大仇也终于得报……
  往事幽幽,如洪水流泻,给姬瑶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她没想到秦瑨还有如此辛酸的过往,更没想到英国公一案对他竟有这么深刻的意义。
  那时的秦瑨在朝堂上可不像现在这般权势滔天,扳倒英国公需要耗费多少心血,可想而知。
  姬瑶心里乱乱的,睨向秦瑨的眼神携出几分同情,“你怎么不早说?我以为……以为你生来就是山匪呢……”
  她说话有时不经大脑,听起来总是单纯的可爱。
  秦瑨若有似无的笑笑,“富贵之命大同小异,卑贱之人却是各有各的苦痛,没有人生来就在暗处,不过是被丢进去的罢了。”
  他仰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人生还真是变幻莫测,我阿娘不喜欢打打杀杀,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登科及第,光耀门楣,到最后我门楣没了,人也充满了戾气。后来我大仇得报,本以为苦尽甘来以后就能释然过去,然而却发现不是这样。我越是风光,那段往事就越来越不想提及。”
  他不由叹息,眼神落在远处的坟包上,“这些年我一直不敢回来,也从没向任何人透露过我的家事。先皇,先太子,还有我的义兄义弟,他们都不知情,”
  姬瑶一愣,伸手揪揪他的袖襴,将他的视线拉回自己身边。
  “那你就单单告诉我了?你不怕我治你个欺君之罪?”她歪起脑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按理说,你现在还是罪逃之身呢。”
  秦瑨笑笑,“在你心里,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治罪是迟早之事,还差这一桩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泰然自若,没有丝毫畏惧,仿佛早就看破了一切。
  饶是如此,姬瑶还是很敏锐的在他眸中察觉到了那抹异样的情绪——
  那是被他隐藏起来的凄恻。
  濒临破碎,又强撑着完好无损。
  破天荒的让她产生了一丝怜悯心。
  她从未见过这行的秦瑨,亦或是说,从没像现在这样细致的了解过他。
  原来那个善于舞权弄势的宣平侯并非刀枪不入,还真是血肉做的……
  一座座坟包在不远处无声伫立,姬瑶拿余光一瞥,竟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
  斟酌万千,姬瑶忍不住细声宽慰:“瑨郎,其实你不用妄自菲薄。我阿耶说过,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这世上成大事者谁还没点故事呢?你现在可是朝廷一等侯,绝对算得上光耀门楣了,若你族人健在,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秦瑨低头不语,情绪掩在长睫之下,看不真切。
  姬瑶这才发觉自己又碰触到了他的伤心事,忙改口道:“往事无法逆转,人总得为自己活着,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得往前看。你瞧我就是个心宽的,我的阿兄不也一样受歹人所害,命丧火场吗?到现在连凶手都没抓到,别说报仇雪恨了。再说说我,几月前还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呢,现在不一样流落民间吗?东躲西藏,跟个丧家犬一样,也许不知何时姬氏江山就要易主了,我才不伤心呢,我……我……”
  说到动情处,她突然泪眼汪汪,哽咽道:“我……我还是忍不住难过,你说我们怎么这么命苦呢?苍天无眼呀……”
  说完这话,姬瑶捂着脸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