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哗啦”一声,萧雪摔倒在地上。他捂住嘴,衣襟前满是鲜血。他眼前发黑,大脑被尖锐的耳鸣穿透。
  下一秒急促脚步声传来,他被人抱进了怀里。
  “萧雪!”崇苏捧起萧雪的脸,抹去他脸上的血迹:“看着我,别害怕。”
  萧雪的眼前却已彻底模糊了。他看不清东西,被强烈的耳鸣激得反胃作呕,他大口呼吸,冰冷的手被崇苏用力抓在手心,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镜子里……有个人……”
  “那不是你。”崇苏一字一句告诉他。他按住萧雪眉心,光芒从他指尖焕发,崇苏的声音中掺进一丝焦急:“不要闭上眼睛,看着我!”
  萧雪的意识如被一只手抽离出他的肉体。他如一缕灵魂漂浮在半空,怔怔看着躺在崇苏怀里的自己。那是他吗?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像个破掉的气球瘪下去,血浸透他的全身,他的四肢像泡化在培养器皿里的菌丝散开,延伸,无数黑色的气泡从他破败的身体缝隙里流出,很快铺满了整个浴室的地板。它们爬行到墙上,淹没镜子和花洒,爬满整个墙顶。黑色气泡越变越大,从乒乓球大小膨胀到篮球的大小,它们挂在浴室的每个角落,胀到很大,然后破裂开,从里面流出被粘膜包裹的胚胎状物,这些物体细长畸形,流出来挤满了整个浴室,淹没了他和崇苏。
  萧雪害怕这些东西碰到崇苏伤害他,他伸手想去护住崇苏,那些胚胎外裹的一层粘膜却一个个破了,流出肮脏的液体,以及里面的东西。
  是他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萧雪呆呆的,看到无数个“自己”流出来,和工厂里被处理过后堆在箱子里的动物骨架一样,骨骼破碎,血肉相连,粘液和粘液搅混。从气泡里流出来的胚胎越来越多,胚胎破裂,所有的“他”都睁着没有眼珠的黑色眼眶,齐齐看着他。
  萧雪想后退,他的腿陷入如死鱼堆积腐烂后形成的大泡液体里,他的后背被粘稠的泡液裹住,泡液里涌出红色的血,顷刻浸泡他满头满脸。萧雪睁大眼睛,他的眼前被血红的阴翳遮蔽了,所有的气泡、液体和血交缠化作一条黑色的河,他随着所有的自己坠入河底,“它们”在河中挣扎,发出垂死的尖叫,张大空洞的嘴扭曲身体。“它们”发现了萧雪,齐刷刷转向他,在水中扑向他!
  萧雪的意识之海一瞬间涌入无数尖啸、痛哭和惨叫,如数不清的魂灵在他的头脑里大喊,爆发出令人战栗的怨恨和痛苦,几乎顷刻间要将萧雪撕裂开。萧雪被直直扑到河底最深的地方,他的瞳孔中映着那镜子中的自己的脸,数不清的“自己”扑在他的身上尖叫,撕扯他的身体,把他按进河床,萧雪挣扎不得,他的灵魂要被撕裂开了,无数只尖锐的手掏进他的胸口,扯烂他的心脏——
  河床猛地一震!仿佛被巨人之手猛力叩击,发出沉闷久远的声响。接着又是一声巨山崩鸣般的震动,河床裂开,清澈的水流如一道巨斧劈开整条漆黑的河,青色的光眨眼间如天地初开照耀一切,海啸般卷走所有缠在萧雪身上的“人”,卷走河水,如水底巨大的火山喷发,掀翻了整个水底。
  他看到河流外的世界,天空中一轮巨大的圆月。
  一只手从虚空中出现,从后抱住萧雪。萧雪猛地撞进一个怀抱,他浑身破碎,身体的碎片快随奔涌的河水散去,那只手却牢牢抱住了他。接着他被一个温暖的掌心捂住了眼睛,熟悉的、冷淡的气息从后裹住他。
  “回魂!”伴随崇苏一声厉喝,清澈的青色之流从天空倒卷,以地崩山摧只势撞开即将落下的黑色长河,扑向萧雪和崇苏。青色的水柱淹没了他们,强劲的水势将他们凶狠一撞——
  “哗啦——”
  两人从水瀑里落下,摔在浴室的地板上。崇苏摔得闷哼一声,护住了怀里的萧雪。水流哗啦啦冲刷整个浴室,两人浑身湿透,萧雪剧烈咳嗽着,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崇苏抱着萧雪起身,萧雪头疼欲裂,耳中还残留嗡鸣。崇苏抚开萧雪额前湿透的短发,双臂将他牢牢抱在身前,直到萧雪慢慢停下颤抖。
  “萧雪……萧雪?”
  崇苏擦掉萧雪脸上的血迹,低声叫他的名字。萧雪喘得厉害,他脑海中一片混乱,方才那如噩梦般的一切却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他的脑子里,每一张脸,每一个扭曲的身体,以及那条漆黑的、恐怖的长河!
  一双温暖的手捧住他的脸,萧雪仰起脸,撞进崇苏的双眸。崇苏的眼睛清澈而深邃,如纳入天光汇聚的华彩。萧雪看到崇苏眼中自己苍白的脸,在崇苏的安抚下,他渐渐平静下来。
  “我……没事,我没事。”萧雪喃喃。
  崇苏脱下他的衣服,擦净他满身的水。萧雪被他按住擦干净脸,“唔”一声,想拿过毛巾自己弄,却发现自己的手没有一丝力气,抬不起来。
  他感到四肢麻痹,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萧雪露出无措的表情,而崇苏已拿来浴巾将他裹好,拦腰将他抱起,离开浴室。
  萧雪茫然问:“崇苏,我怎么动不了了?”
  崇苏把他抱进卧室放在床上,答:“别担心,或许是晕厥的后遗症。”
  晕厥?萧雪疑惑。他的脑子里好像一下涌进大量的繁杂碎片,令他的反应都变得迟钝起来。
  崇苏很快换了套干净衣服过来,给萧雪也换了套自己的衣服。萧雪被他捉着手套进衣服里,感觉自己突然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很羞耻地坐在床上。
  “我去趟医院吧。”萧雪说。
  崇苏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沉默片刻,点头:“嗯。我拜托舅舅送你。”
  萧雪没有办法,眼下也只能麻烦何大哥帮忙。崇苏直接去隔壁敲何海家的门,很快何海和广秀都来了,何海来到床边问:“怎么回事?突然动不了了?”
  崇苏说:“在浴室里摔了一跤。”
  广秀担忧道:“快送去医院,千万别是脊椎摔出问题了。”
  何海利索将萧雪背起,萧雪说:“何大哥,真不好意思,耽误你工作。”
  何海笑道:“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直接找我和你秀姐,千万别和我们客气,知道不?”
  广秀说:“幸好你是在崇苏家里,这要是一个人住,受伤生病了,谁照顾你呀?要我说,小雪干脆以后就搬过来和崇苏住,他爸妈老不在家,你们两个小孩也好做个伴。”
  崇苏说:“我没意见。”
  “小雪你看,小苏都没意见,你就别不好意思了。”
  萧雪趴在何海肩上,不知不觉中,在几人平常而温和的交谈中,他的心底一股强烈虚无而苍白的感觉淡化了。好像从一个可怕的异空间里回到了人间,触到温暖的烟火气息。
  “我不想麻烦你们。”萧雪勉强答。
  何海把他背上车,崇苏上车坐在他旁边。广秀要去上班,站在车边叮嘱萧雪:“别说这种话了,自己的身体千万不能马虎。”
  萧雪“嗯”一声道谢。何海驱车前往医院,路上与主任说明情况请了假。崇苏握住他的手臂慢慢按揉,问:“有感觉了吗?”
  萧雪被按出点酸胀的麻意:“好像有点了。”
  方才他浑身仿佛血液停止流动,肢体僵硬冰冷。现下崇苏半抱着他,两人体温相贴,感官才终于慢慢回归。萧雪呼出一口气,小声对崇苏说:“好像没事了,要不回去吧……”
  崇苏也低声与他耳语:“你不去看看,舅舅不放心。”
  萧雪心想好吧。崇苏撩过搭在他眉间的碎发,萧雪抬起头,崇苏看着他:“怎么一直出神?”
  崇苏一直握着他的手腕,萧雪想把手抽出来,崇苏却收紧手指,低头又问了一遍:“在想什么?”
  萧雪怔怔看着崇苏。前面何大哥一直在与主任通话,他只好放低声音,答:“刚才在浴室我好像短暂晕厥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个很可怕的梦……不,我不确定是幻觉,还是什么。我,我在想我是不是撞到脑袋了。”
  萧雪从未对一个噩梦——或是幻觉如此不安。他想起自己洗漱时好像突然流鼻血了,加之最近常常精神不济,又怀疑自己是否得了很严重的病。
  车快抵达医院时,崇苏看了眼窗外。今天天气略阴,医院周围无数光点飞散缭绕,光点时而化作人影,在生人的人群中徘徊飘荡,散发幽深的冥光。
  崇苏微一动手指。不多时天上乌云蔽日,很快下起了雨。铅灰雨幕扬起密密的水潮,水汽渐渐在天地之间汇聚成一道庞然的灰色屏障。大雾笼罩了半个芙蓉塘,整座医院陷入雨雾之中,飘荡的光点融入水汽,变得看不真切。
  何海犯嘀咕:“怎么又下雨了?明天就是七夕,老天爷到时候可千万别扫兴啊。”
  第23章 二十三
  车抵达医院。萧雪到医院检查了一番,最后得到的结果是既没有撞到脑袋,也没生病。查来查去,最多只是有点低血压。
  即使没查出什么结果,何海依旧谨遵医嘱,拉着他去药房开药。两人在药房前等药的功夫,崇苏站在萧雪身边,周围人来人往,大厅弥漫消毒水味。
  他看着萧雪的侧脸。萧雪的眼睛很漂亮,眼角有一点上翘,纤长的睫毛温柔灵动。
  下一刻,他转过头看向一侧长长的走廊。不知何时,整个医院大厅的人都消失了。
  光暗下来,活人隐去,灵魂游走,他从生人的世界一步迈入灵魂的巢穴,萤火般的光点从崇苏的周身绕开,缓缓飞离。
  离他最近的何海不见了,而萧雪仍有一片淡淡的虚影,保持着前一秒的神态站在崇苏的面前,留给他一个被时间静止的侧脸。虚影若有飘渺的光华,令萧雪看起来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消失不见。
  崇苏侧过身,挡住萧雪的虚影。一个漆黑的人影从走廊那头缓缓而来,在崇苏的不远处停下。
  影子朝崇苏行礼,手中举起长杖,轻轻一挥,医院内外徘徊不去的魂光便纷纷被牵引而来,拖着长长的流光没入长杖顶部。那场景如宇宙中的螺旋星云降临,世界陷入黑暗,无数光点循着旋转的轨迹飞转。
  影子抬起一手,朝萧雪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崇苏漠然道:“他是活人,不跟你们走。”
  影子静立不动,没有离开,也不敢上前。崇苏再次开口:“不走,是要我送你一程吗?”
  影子踯躅片刻,最终还是选择退开。无数魂光尽收于法杖,旋转的光芒淡去,影子缓缓后退,最终隐没于走廊黑暗的尽头。
  随着影子的离去,医院大厅的白炽灯一下亮起,来往匆忙的人群再次出现。仿佛方才崇苏与影子的对峙只过了一秒,眨眼间时间便回到了人间的秩序线。
  萧雪接过药房的人递过来的袋子,转头对崇苏说:“走吧……怎么了?”
  萧雪看崇苏的表情,感觉他好像有点不高兴。崇苏恢复平常,自然地提过他手里的药,“没事,走吧。”
  何海坚持把萧雪送回了崇苏家。
  “你就住小苏家,这样我和小苏上班上学都离得近,来回照顾你也方便。”何海对萧雪说:“晚上你广姐买猪肝回来,给你煲汤喝。你别自己一个人跑回家了啊。”
  何海反复叮嘱萧雪,萧雪只好乖乖答应。折腾了一上午,他才终于感觉自己好像重新活过来了。随着他们回到家,雨也停了,天渐渐变得晴朗。
  那或许就是个单纯的噩梦吧。萧雪一口一口吃着崇苏做的雪糕,心想自己可能是犯暑热了,最近也常常精神不好。仔细一想,他小时候好像的确营养不良?早上醒来血压低,突发晕厥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萧雪尽量为自己寻找着合理的解释,雪糕吃完了,嘴边又被递来一颗剥好的巧克力糖。
  萧雪张嘴吃了。崇苏收回手:“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萧雪决定还是不要把那个噩梦的具体内容告诉崇苏。那个梦实在是太让人有心理阴影了,他不想和崇苏分享这种不好的梦。而且崇苏已经为了他忙活了一上午,他想,还是把这种状态尽快结束抛在脑后吧。
  “想你做的雪糕为什么这么好吃。”他一笑,取过崇苏手里的糖纸看看,没看到商标名称,问:“哪来的巧克力?”
  崇苏挑眉看他一眼,没有继续问下去,只答:“这次七夕会上免费发放的礼品。舅舅刚才给了我几个。”
  他站起身:“我去做饭。”
  萧雪也跟着他站起来:“我给你打下手。”
  “你休息。”
  “不,你已经照顾我很多了。要不我们还是去食堂吃,吃完你可以睡一觉,休息会儿。”
  quot;直到你彻底恢复之前,我都会陪着你。”崇苏对萧雪说,“我已经决定好了,不用再说。”
  他转身离开卧室,去厨房做饭。萧雪在门边站了会儿,跟着崇苏走进厨房,小孩似的站在旁边。
  他试探问:“崇苏,你会觉得我烦吗?”
  崇苏似乎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想,放下手里的东西看向他:“当然不会。为什么这么问?”
  “我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才好。”萧雪讷讷道:“你太好了,我总是怕……辜负了你的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
  崇苏继续忙活,漫不经心道:“你不回应我也无所谓,辜负我也无所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只是在乎你,所以把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
  萧雪差点以为自己又在做梦,傻乎乎站在原地,想再问清楚点,又不敢问,怕崇苏若再解释,就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了。
  崇苏转身来取他旁边架子上的厨具,萧雪忙让开,崇苏却靠近过来,捏了一下他的脸。
  “去休息,然后等饭吃。”崇苏说。
  萧雪就老老实实坐在客厅发呆。吃饭的时候,崇苏又说:“下午去上班吗?”
  萧雪点头:“去。我已经没事了。”
  “把你宿舍的钥匙给我。”
  萧雪听话地拿出钥匙给他,给了以后才想起来问:“怎么了吗?”
  崇苏答:“给你收拾行李,搬来我家。”
  萧雪捧着饭碗:“搬来你家?要住很久吗?我真的没事了,可能就是夏天太热,我没睡好……”
  他差点要语无伦次,崇苏认真对他说:“我家里人常年不在家,我想有人能和我作伴,所以我希望你能搬过来和我一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