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总管再也忍不住,激动地拿羽毛扇在我脸上猛扑了几下:“你还是不是巴高斯?怎么自从陛下进宫那天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我的宙斯啊,听说你前几天骑马非常差劲?我记得当初奥若梅当还夸你上马姿势非常好看来着!”
  我一边躲避一边道:“奥若梅当是谁?”
  总管终于绝望了,难以置信地哀嚎道:“雅典娜带我走吧!你连自己的宫廷礼仪老师都忘了?你还能再失败一点吗?”
  我点点头,见他瞪我,缩了缩脖子道:“总管,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
  “巴——高——斯!!!!”
  在他接下来将近半个钟头堪比厉鬼的怒吼中,我终于记下了这位在电影里一直打酱油以至于我从来不知道名字的大宦官。他叫波巴克斯,过去是大流士的内廷总管,现在职务没有变化,不过名称变成了亚历山大在波斯波利斯宫的内廷总管。
  宫里侍从的人事调动一向是由他负责,看得出他和巴高斯关系不错,否则也不会这么卖力向亚历山大推荐巴高斯。
  我向波巴克斯解释说自己前几天发高烧烧糊涂了,很多事情都不太记得,他也不再理会,只是不耐烦地胖手一挥:“我不管你是巴高斯还是炒鸡丝,我现在就跟你说一遍,你给我记住了按这个做!到时候出错了可别哭着来找我!”
  端盘子、倒酒、把碟子放到桌子上、把杯子递到主人手里……如果是穿衣服的话需要把衣服叠好从下朝上按从外衣到内衣的顺序堆叠起来,外袍和腰带需要亲自帮他穿戴……鞋子要从右边那只脚穿起……
  亚历山大带着满身沐浴的香气进入内室时,我的脑海中已然充斥着无数准则细节。
  我看一眼他浅色发梢上蒸腾的水滴。
  啊如果是沐浴的话应该怎么做来着?
  我大脑一片空白。我全都忘了!我怎么忘了!
  “巴高斯,早安。”亚历山大露出白牙齿,“真高兴那么快就看到你了。”
  我的天,这时候是不是需要行跪拜礼?跪拜礼怎么行?就是像在寺庙里给佛祖磕头那样吗?如果不习惯不想做的话亚历山大会不会生气?
  我没有说话,但脑海中已刷刷闪过无数让人焦虑的问题。
  “巴高斯?”亚历山大走近我,他只穿了件雪白的丝绸卧袍,奶白色的皮肤和丝绸一样光滑细腻。他凑过来,英俊的脸在我面前放大。
  怎么办?怎么办?我紧张地低头,需要行礼吗?
  “巴高斯!”
  他忽然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声我的名字,惊得我的心差点飞出来。
  我连忙笨拙地跪下:“尊敬的陛下!巴高斯祝您早安。”
  “说早安可以,跪下就不需要了,”没想到亚历山大立即伸出一只手把我拉起来,笑容满面,“把这里当做自己的房间,放松些。”
  我愣了愣,忽然想起来一点。是了,亚历山大是希腊人,而波巴克斯教我的却是波斯礼仪,所以就算在亚历山大面前做错了,他应该也不会看出什么名堂。
  呼!我拍拍胸膛,害我那么紧张,一大早连饭都没吃就白记了一堆教条。
  亚历山大用羊毛做的浴巾擦着头发,慢慢踱回自己那张描金的大床上。
  那真是一张华美又巨大的床,几乎占了整面墙,床上铺着厚且柔软的被子。那被子是正红色的,金丝花纹如同藤蔓一般爬满布料,奢侈得连我这个现代人看去都十分嫉妒。那床上似乎熏过香料,和亚历山大平日身上的气味很像,不浓烈,但是很舒服。
  他将被子掀开又放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不一会,他朝我看来:“巴高斯,能麻烦你从衣橱里帮我拿过件袍子来么,嗯,还有内衣,谢谢。”
  我急忙顺着他指示的方向去找,在深红色的雕花木橱子里取出衣物,然后双手递给他。
  亚历山大接过去,然后脱掉卧袍。
  然后我毫无预兆地欣赏到他一丝不挂的样子。
  我惊呆了。竟然就这么……裸了。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身材比例真的很匀称,肌肉线条起伏流畅。没有那么突兀发达的肌肉块,一切都是柔和又富有男子气概的,就像那座著名的大卫雕像。只是他肩膀上有个很深的口子,可以看得出年代久远,留下一道伤疤,比旁边颜色略淡些,白得有些晃眼。宽阔但不夸张的肩膀,细的腰窄的胯……再往别处,不敢看了。
  我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红了,赶紧移开视线。
  “我的身材是不是很好?”
  亚历山大似乎并不避讳我的目光,他自顾自有条不紊地边穿衣服,边道:“小时候其实我很瘦弱,母亲总是很犯愁,怕我长大会受人欺负。”
  “是吗?那陛下小时候被人欺负过吗?”我道。
  他笑而不答,只是说:“有什么关系呢,哪个君王不是虚无的存在?”
  他套好衣服,揉揉额角又道:“等我成为神话,所有人只会看到我身上背负的巨大荣耀,大概没有人会在意吧,我是否曾经像个普通的少年一样被人欺负过。”
  我低下头去。
  不是的,至少我就很想知道。
  跟他走出寝室,到了类似于饭厅之类的地方。里面摆着一张很长的黑色桌子,椅子寥寥可数。餐盘上放着镶金边的银制餐具,还铺着一道精美的刺绣桌布。
  亚历山大一个人坐在一头,单手支撑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人陆续上菜。
  我努力回忆着波巴克斯说的那堆东西,先倒酒,再端盘子,啊不对不对,应该先端盘子的!
  手忙脚乱间,亚历山大忽然轻轻一扯我的衣袖。
  我转头,却看他笑道:“男孩,别弄了,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就好。”
  我灿灿放下手里的碟子,顺势坐到亚历山大右侧的位子上。
  “陛下想说什么?”我道。
  他摆手,道:“换你来说,我听,认识你好几天,你说过关于自己的事情好像并不多。”
  我有些坐立难安起来,巴高斯的事情我知道得太少了。
  “陛下,我的故事没什么好说的。”我开始打马虎眼。
  “哦?”他似笑非笑看我一眼,瞳孔湛蓝透亮,“其实我一直奇怪,我觉得你的想法和习惯和我见过的人都不太一样。”
  如果我说我是来自两千多年后的未来人,他能接受吗?
  “哪里不太一样?”我心虚地问道。
  他喝一口牛奶,想了想道:“一般的仆人,他们总是温顺的,仿佛认命似的谨慎地做自己的事。可你不一样,你虽然也很温顺,可是骨子里有点,嗯,野蛮。”
  野蛮!听到这个词我差点没栽下桌。
  我的天啊!我做人是何等的失败,连几千年前的原始人都觉得我野蛮!
  “陛下,这不叫野蛮!”我扶了扶额头,大声纠正道,“这叫做人有原则!”
  听到这话,亚历山大深邃的眼睛转向我,顿了顿,却突然轻笑出来。
  他伸过手指戳戳我的脸颊,道:“巴高斯,我的小男孩,你还真容易被逗到。”
  他一碰我的皮肤我的心跳就开始莫名加快,于是连忙朝后退,一不小心整个人仰了过去。
  “巴高斯!”
  只听一声巨响,我结结实实砸在地上,头懵了半天。
  “巴高斯,”那张关切的脸努力憋笑着放大在我面前,“你还活着吗?”
  痛死了!真是痛死了!这一下可是快把我的骨头架给摔散了!
  xx的,这哪里是亚历山大!这简直就是鸭梨山大!跟着他我压力比山还大!
  饭后他带我去了正殿的百柱宫。环形的宫殿门口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整整一百根青灰色圆柱,墙壁上的浮雕是关于大流士的各种英雄事迹。站在台阶上这么一眼望去,像个巨大的歌剧院。
  亚历山大对此一直赞不绝口,对我道:“我一直在想我的对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战场上把几十万士兵指挥得一塌糊涂——据说他本人却非常温文尔雅。”
  我艰难地想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附和道:“大流士陛下人不错。”
  说完我就想砸死自己,我竟然在亚历山大面前夸他的敌人,真是傻得冒泡!
  不过亚历山大好像不是很在意,他用指尖轻抚一下那浮雕壁画,若有所思:“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在这些方面倒是从不含糊,这么细致这么讲究……也难怪会骂我是个野蛮人。”
  那里早已汇集了十几位大臣。但是很多人大概都是第一次看见我跟随着亚历山大来,所以都有些意外。
  托勒密跟我打个招呼,赫费斯提翁轻轻看了我一眼,喀山德对我勾了勾嘴角,塞琉古似乎下决心把我当空气——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这个轻浮的艺术家了,而克雷斯特的脸绷得死紧,像是个一点就炸的气球。
  他们商议的事情都很无趣,尽管我有聚精会神在听,但一连听上几个钟头,还是忍不住靠着圆柱呼呼大睡。
  “波斯波利斯宫里贮存的财富足以补贴马其顿接下来几十年的国库空虚了,亚历山大。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边骆驼数量庞大,我们完全可以把这座宫殿搬空,整个移到马其顿去。”
  再醒来的时候就听见菲罗塔斯飘飘然的声音,我擦擦嘴角的口水,猛然发现身上盖着件白色外袍,是亚历山大的。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亚历山大断然拒绝,“我们过来不是为了掠夺财富的,而是为了和他们更好地共存下去,波斯波利斯宫固然是个宝库,但那是属于波斯的。”
  我不由得一愣,亚历山大好光明磊落。
  喀山德走出来道:“亚历山大,我们原本就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继续东行,如果你想征服世界,不依靠波斯好好养精蓄锐,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我也跟着点头,这倒是个难题啊。
  托勒密冷笑着反驳道:“走一路杀一路,喀山德,我还不知道你有流氓的潜质!”
  “托勒密你这个假慈悲的家伙,不拿这里现成的,难道你给我们付路费?”又有人针锋相对地怒道。
  托勒密继续冷笑道:“所以你宁愿做强盗了?”
  “艾瑞斯见证,我们是战胜者,这是我们应得的,去你的强盗之说!”
  ……
  一时间众人炒得沸沸扬扬。
  亚历山大一言不发地看着下面,沉吟许久之后,突然起身。
  “东征会继续,波斯的财富我不会拿,省省你们的心思吧。”
  他扫视底下一圈,接着朗声道:“把属于我们的带走,把属于波斯的留下[1]!”
  我彻底清醒过来。
  他竟然敢这样说!他简直……简直就是历史上最不靠谱的皇帝了!征服一个国家,但不要那个国家的财富,他是观音还是耶稣!?
  我忙不迭看看那些大臣的反应。果然,大多数人脸上都是委顿不堪的愤怒。
  “亚历山大,没有财富,我们还又向前走的必要吗!”有人不满地喊道。
  “当然有,为什么没有?”亚历山大露出骄傲的笑容,“财富散尽之时,希望就会留下,它会带我们更多无穷无尽的财富。一个波斯波利斯宫算什么?跟着我走下去,我会让你们每个人都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2]。”
  果然,作为一个皇帝来说,不贪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有人贪色,有人贪财,有人贪权。
  但像他这样有如此野心贪图梦想的人,我从来没见过。
  我悄然看向亚历山大坚毅的侧脸。
  也许他最宝贵的东西不在于踏破多少座城池征服多少块土地,而是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然后为了这个想法,可以毫不犹豫地献出全部。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两天已过,我跟着亚历山大到处乱跑,期间除了去赫费斯提翁那里看看昏迷的奈西,也无暇顾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