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元澈嘴角微微一扬,“绣衣属都是父皇的人,情报是一顶一的准。既不肯说明来处,便是怕说了,孤不会用罢了。那图八成是五弟那里来的,保太后怕孤挡了他立功,去父皇那走人情。”
  说完,元澈复仔细端详那副城内细作所献的图纸。
  两幅图纸皆用裴秀六体法所绘,其分率、准望、道里、高下俱佳。不同于绣衣属所献,这副图纸于岩体倾斜角度,乃至于河道曲直,描绘得更为合理生动。能接触到这种精密程度舆图的人,只可能是陆家嫡系,而能画出这种舆图的人,则必在秘府任职数年,或是对六体制图极为精通。
  再看字体标注,两者皆为馆阁体。这种字体方正匀直,如同桎梏一般束缚书者的才情。之所以被广泛运用在官方文书上,主要仰赖于书写这种字体时,不易暴露书者本身笔法的缺陷。
  绣衣属所献图,书写者在极力藏拙,但城内细作所献的那副,却是在极力藏锋,为的是更贴近于原图。而能达到这样的水准,至少隶楷绝佳,行书应该也很漂亮。
  元澈半睁开眼,目光神往,仿若欣赏名家画作一般。
  “冯让。”修长的指节扣了扣图纸,语调悠扬而懒散:“等入建邺之后,咱们找个人。这个人要是陆氏皇室嫡系,有在秘府任职的履历,或熟知六体制图法的亦可。最重要的是隶书楷书均要好。且这个人从咱们渡江之后,就一直在台城内总览全局,并无外任驻防。”
  冯让一边点头一边附和:“吴王一脉子女众多,如今两国交战,嫡系多守各个险要,若按照殿下所言,范围定会缩小许多。只是如今咱们与北边断了联系。方才建邺城方向似有火光,要是苏将军那边攻破了台城就好了,咱们就不会被困在这鬼地方了。”
  元澈淡淡一笑:“攻破台城是好,也不好。若台城破,你我自然解出困境。但这灭国之战,都城临门一脚,孤一个统帅坐在这荒郊野岭,眼巴巴地看别人踢,只怕父皇知道也会不满。”
  此次征伐吴国皆是他父皇旧邸老将,战绩卓卓不说,还有着当年易储立下的从龙首功。若再有灭吴头功锦上添花,于今上,于自己,皆是难以承受的压力。
  朱雀桥还是要打。
  此时,元澈贴身内侍周恢捧着食盒通报入内。见此光景,便迫不及待地将刚得的消息告予主人开解:“殿下,吴地的几个大族私下派了人,给殿下送了书信,还有些珠宝玩器。其中吴兴沈氏还奉上舞姬二十人,另有三名厨子。”
  说完周恢将饭菜布置妥当,之后又将一碗盏进上,碗盏内盛的东西类似粥羹,色白如雪,上有一朵糖渍红梅,如同美人冰肌上点缀的艳丽花钿。
  军中饮食粗犷,多以极易储存的黍米肉干为主,像这种细羹,显然出自沈家进献的厨子之手。
  吴地大族此时下了血本与魏国主将暗通款曲,多少有些为自己找后路的意思,这也基本确定北边战局格外顺利,吴国破灭在旦夕之间。
  “他们的消息倒比孤来的快。”元澈嘴角牵了一丝笑意,旋即指了指不远处的碗盏问,“这是什么?”
  第3章 两难
  周恢满面堆笑:“回殿下,这是藕粉羹。一般二十斤藕产一斤粉,南方豪族家常吃,只是做的没有这样白,磨得没这样细。沈家用的是吴兴产的一种雪藕,白如凝脂,细腻如膏。但产量有限,因此价值斗金,寻常人家吃不到,专供皇室。”
  元澈走向前,用勺子舀了一下粉羹,似是不经意问了一句:“沈家和陆家走的近?”
  “哦,这奴婢不知。”周恢刚答完,方意会主上的意思,忙补充道,“沈家所在的吴兴离吴王长女会稽郡主的汤沐邑颇近。听厨子说,两年前吴王长女去封地,途径沈家。沈家的厨头儿便作此羹奉上。后来沈家曾一度官至度支尚书,至于沈家是不是走了这位会稽郡主的门路,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哼。你既能和这些厨子学舌,不如再去舞姬处转转,学学吴音之妙。”元澈将周恢的一无所获讽刺了一番,之后取了书信来读。
  周恢一向了解元澈的脾气,准备去舞姬处打探,赶忙告退。
  元澈将几封信看过,语气中尽是鄙夷:“沈氏阿谀取容,却居要职,可见江东王气已尽。至于这会稽郡主——”后面的品评之语旋即被一声冷哼代替,元澈又颇为嫌弃地舀了一下那盏藕粉羹。
  沈家人虽然谄媚奉承,但不得不承认这藕粉做的颇得会稽郡主的容貌精髓。
  的确白若凝脂。
  “你吃不吃?”元澈笑着看向冯让。
  面对忽然转变的笑脸,冯让连忙谢辞:“殿下抬爱,末将进来时,看见那些南人送来好些鹿肉,末将给殿下烧些来,不比吃这个过瘾?”
  元澈见他避祸般的神态,并不戳破,便挥了挥手:“那你去吧。鹿肉烧好先不必送到孤这里,与将士们分食即可。再传孤的令,攻城先登者、斩首三级者,皆可分得珠宝玉器。军功卓著,家中无妻者,赐舞姬成家。”
  冯让虽早已见惯了自家殿下赏赐将士的慷慨,但听到此处亦不由得振奋道:“末将得令!”殿下决意要在今日攻下朱雀门了。
  冯让走后,元澈又恢复了冷漠凛然的神色。现在若不攻朱雀门,就不光是灭吴首功会被外姓人拿走这么简单了。
  南方世族倾巨资来走自己的门路,自己深入腹地,处于劣势,不得不点头笑纳。这些珠宝黄金、美人仆役就如同烫手的山芋。
  自己若私吞,则影响士气,更为监军所忌,所以必须要散出去。
  若什么都不做就分给众将士,那便会人人思归,无心打仗,毕竟财宝美女都到手了,犯不着在战场上拼命。况且若将这笔巨资收下,而不行攻城之举,传到朝廷,又会被以怎样的方式解读?长安城那帮老人精们的底色,他可清楚的很。
  但若是强行攻城,结果如何,元澈实在无法保证。石头城的陆归是战局最大的变数,他要是真不顾战后清算,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跟自己玩命,自己只怕要尸沉秦淮河了。
  元澈解下冠带,闭目凝思,若不是那几个世族下了血本往自己军营里送东西,他真怀疑此番亦是由那个人一手促成。时局如此,境况如斯,如今无论他元澈选什么,竟然都是毒药。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玉盏粉碎,与洁白的藕羹化为一色。
  是日午后,雨仍未停,元澈再次列阵攻城。吴国抵抗依旧顽强,金汤俱下,火矢如流。魏军的战损仍在攀升,但士气振奋,毫不畏战。
  此时元澈于中军坐镇指挥,而他麾下的军法队士正源源不断地入内禀报伤亡人数。
  “此次伤一百五十六人,阵亡四十余人,都尉司马赵兴殉职。”
  元澈点了点头,战损虽然仍在增多,但是每次增加的数量却在减少,这证明吴军已是强弩之末,防守器具也出现了严重不足。
  此时,建邺城内忽传来爆破巨响,元澈心中一震,忽然站起。
  台城已经攻破了。
  元澈引马出阵,他决定赌上一赌,陆归的援军会去台城勤王,不会来朱雀门。
  将旗烈烈,旌节耀目,元澈举槊激昂道:“诸君冒险乘危,远道而来,正求今日之战。请随我生死一决,封妻荫子之功,王侯将相之业,于此在矣!”
  魏军全军高呼,悉数涌向朱雀桥,准备发起最后一波强攻。此时冯让忽指向朱雀门:“殿下快看,吴军降了!吴军降了!”
  只见数十只巨大的降幡从城垛上展开,仿佛城内王公们俯身拱手垂下的白色袖袂。厚重雄伟的朱雀门在忽然到来的一片寂静中徐徐打开。
  众将士早已杀红了眼,见城门大开,奋死冲向朱雀桥。
  而元澈面对此情此景,眉头紧锁,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在脑海中徘徊。一连串的情景在脑海中闪回,建邺城上黑色的乌云之上,仿佛藏着一双巨大的手,密密细雨,亦如手中的丝线,浸润着每一寸土地。
  “命众将收兵,撤回朱雀桥南。”元澈果断下令。
  但此时局面已非元澈鸣金收兵可以控制住。桥口过于狭窄,若贸然鸣金,将士们争相回身渡桥,打乱阵脚而造成的践踏和对后面方镇造成的冲击,极可能会造成整个西南战场的溃败。
  元澈见冯让一脸错愕,再一次重声下令:“孤先领中军后撤一里,屯兵西南高丘。冯让,你领骑兵一千,屯于西北草木处,若有吴军杀出,你作为奇兵于侧翼攻击。陈都尉,你去取孤的节杖,去朱雀桥传令各将,命他们三部军分三向循序后撤,不可慌乱。”
  说罢,元澈调转马头,亲领中军回撤。中军撤出尚未到高丘,只听朱雀桥上一声巨响。元澈回首而望,只见被黑暗笼罩的不远处,忽冒起冲天火光,一时间惨叫哀嚎之声连绵不绝。元澈此时额前已渗出丝丝冷汗,他目光阴鸷,按剑不语——那个人,他一定要找到。
  第4章 思危
  思危阁据旧苑之东北,离诸所皆远,算上专门放置书册的夹层,共有五层之高。其南面临水,与熏风水榭由一九曲长廊衔接,正门由西进入,乃是旧苑清冷孤僻之所在。
  阁内一应陈设皆清雅素净,毫无六朝贵胄的奢华靡丽。由一层至三层,皆是清一色的黑木案榻,装饰也多用白瓷青玉,另设乐器棋枰,颇见雅趣。再往上,连案榻都不设,不过一二青色蒲团。
  陆昭此时坐在思危阁的三层,身后是一展菘蓝绢面屏风,上绣着两枝白梅,疏淡有致,支离肥白,乃脱胎于名家工笔。而屏风前的人,腰背削直,素服端坐,展肩收臂,风流韵致极尽内敛,倒更胜于名家工笔。
  望着窗外,陆昭陷入沉思。
  数日前,朱雀桥伴随着一声巨响,湮没在了秦淮河底,但魏军主力及其主将并无实质性的伤亡。由元澈率领的魏军主力仅留下了清剿部队在建邺城外,精锐部队由朱雀门铺设浮桥入都。而大军入城后的第一件事竟是扑灭台城余火,安顿吴国百官。
  至此,各家已无反抗之心,甚至期盼招降的诏书快些来到。有了正式的招降诏书,世家们才能以魏国臣民自居。毕竟光瞧着那些驻守在宫城内的甲士,就让人心生畏惧。
  然而陆昭冷眼瞧着,那些甲
  士并无大战后掠夺烧杀之举,依旧是军纪严明,坚守岗位,不伤一草一木。
  自魏军攻破白石垒之后,原本居住在内宫的皇室宗亲全部逃离到旧苑。如今,魏国太子元澈已将旧苑派兵进驻,不日便要将他们从旧苑迁出。好在魏军只是驻守,并不过于限制他们走动,只有北面的思危阁无士兵围守,这也是陆昭选择在此与人会面的原因。
  此时,阁内三人已齐,除陆昭以外,还有侍女云岫与老吴王的贴身侍卫张牧初。
  陆昭由席上起身,先从袖中取出两份文牒,递给了侍女云岫:“你拿着这两份文牒,一会儿就从旧苑西门走。石头城还有兄长的人马驻守,不过撑不了多久了。你找到兄长之后,给他其中一份文牒,然后即刻启程,去灞城官驿住下。”
  “官驿?”云岫惊愕地看着陆昭。
  陆昭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侍卫张牧初。
  张牧初会意,将手中包的严严实实的包裹交给了云岫。
  云岫接过包裹,左手刚刚覆了上去,蓦地一惊,瞪大了双眼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陆昭。
  她手里的这个东西,也只有张牧初能带出来了。
  陆昭轻声道:“你拿着文牒,到了灞城官驿,就说是给五皇子回京打个前哨,没人疑你的。等五皇子人到了,你东西放在驿站,人就离开,直接去长安。”
  魏国的五皇子元洸在吴国质居多年,如今吴国灭亡,元洸自然即刻启程回去领功受赏。
  而从三吴北上入关无非两条路,走武关,或是函谷关,但最终入长安是要过灞桥,驻灞城的。因为迎皇子、将军们入朝设仪仗,都是从长安东外城郭起的,而灞城离长安外城郭最近。所以每年东面的诸藩入都朝贺,都是在此停留,等皇帝宣召,依礼入都。
  因此元洸必要在灞城住下,次日一早,随仪仗一同入长安。
  “你到了长安,自有人接应你,旁的不必操心。若顺利,我们随后也就过去了。”
  云岫多多少少知道,陆昭曾在长安打点过一位颇有权势的大人物,于是点了点头,但依旧有些不放心:“若他不肯帮我们呢?”
  “他不敢。”陆昭语气笃定,“他手里拿着我给的五十亩盐田和百亩苇塘呢。再加上这几年金山银海的填塞过去,没亏过他的。”
  盐田产盐卤,苇塘的苇杆用作煮盐的燃料。五十亩盐田虽不能比江东第一流的顾陆周沈等豪族,但亦是一桩撒盐成金的巨业了。
  吴国不设盐铁国营,盐田都在皇族和世家手里握着,可以自由交易,算是皇权对世族的一种让步。
  但魏国就不一样了,盐铁私贩,抓住了就是流放的重罪。
  吴国的这些盐田,涉及本土利益太广,眼下魏国不会急着处理,也处理不了。但如果发现朝中私下结交吴国皇室,以盐田牟利,光一个通敌的罪名,就已经够送人一程的了。
  抹平一个女子进官驿的事情,再将人安顿下来,对那个人来讲不是什么难事,甚至连他亲自动手都不需要。没必要为这种小事冒着流放杀头的风险,又担个白眼狼的名声。
  况且那人虽然位高,却不是绝对的话事人,而且还有些对家在内宫。若真是权重位极,她陆昭反倒不敢求了。
  “但凡事皆有万一。”陆昭思忖片刻,道,“若他不肯,你便说我仍承他的恩情。然后你就等兄长一起西北出关。若他肯帮,你便告诉他,业风无情,敬仁寺的桃树恐有冻伤,让他务必在元月之前前往照看。到时候,他想要的一切,自然会有人成全。”
  云岫有些诧异,对陆昭说的最后一件事毫无头绪,但还是默默将话记下了。
  陆昭说完,又向旁边的张牧初嘱咐道:“你替我父王担了这个事,留在建邺太危险了,随云岫一道出宫,投奔我兄长罢。”
  陆昭的兄长陆归驻守石头城。老吴王降了魏国,但陆归那边一直没有动静。虽说好男儿自有志气,但眼下时局陆昭与父王私下商议,还是让兄长出逃。
  如今魏国朝堂上对于他们一家人的处置还没定论,陆昭怕魏国皇帝真下黑手给他们全家一锅端了,所以怎么着也得逃出去一个。
  这个时代对血亲复仇颇为崇尚,自家大哥若真逃了出去,魏国皇帝反倒会更倾向安抚陆家。更何况陆家盘踞多年,也不是说杀干净就能杀干净的。
  乱世群雄,风波诡谲,你杀不干净人家,就得给自己留点余地。
  而且对于陆归来讲,继续驻守石头城也没什么意义。再不跑,陆归底下的将领怕是要头一个叛变,砍下陆归的头,邀功领赏了。
  得跑。
  不过具体跑哪去,张牧初没问,他也知道这位吴国会稽郡主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于是应声道:“出宫之后颇为艰险,末将先护云岫娘子去石头城。之后自当追随世子,护世子周全。”
  陆昭与云岫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听到张牧初此言,内心颇为感激,深深一福:“如此多谢了。”
  忽然,从远处传来马蹄踏雪的声音。
  陆昭从窗外遥遥一望,见是一支魏军骑队,似是巡逻兵,又好像比巡逻兵的骑行轨迹更严整些,旋即眉头一锁,冲二人使了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