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节
  只不过他所经历的人生,连世界都已经换了好几个了,要说有什么东西是持之以恒,不曾改变过的,一时间,还真想不到。
  正义豪烈之气吗?
  让最初那个太平年月的关洛阳见义勇为,拔刀见血,他也未必有那个胆魄。就算是遇到外表看起来可怜的乞丐,给钱之前,恐怕都会有许多顾虑,远称不上果决。
  而那个样子的关洛阳,可是已经成年了,真正占据了他人生中四分之三的时光啊。
  难道要忽略掉那四分之三,从第一次穿越之后开始算起?
  余图真人之前虽然说事不宜迟,让他赶紧回去,但现在看他这样沉思,也没有打扰。
  老道士转开了视线,抚须远望,眼里望着厅外天井的那一块云空,心中则在回味之前关洛阳给他带来的启发,庞大的境界悄无声息地融化一角,缓缓流出,试着化作低微无形的电力,流通辐散。
  他神色微动,目光垂下,看见徐伯元正在两名兵士的搀扶陪同下,抚着胸口走来。
  “师父!”
  徐伯元加快步伐来到桌前,虽然自己步子还有些不稳,却立刻去抓老道士的脉搏。
  余图真人抬手搭住他,让他也在一边坐下,道:“不用诊了,老道没有再受什么伤,倒是你,伤势如何了?”
  徐伯元察觉师父手上反而比从前在山上还有劲一些,心中又惊又喜,又疑心是自己重伤虚弱的错觉,但确实看不出什么外伤,便镇静下来。
  “这位就是关少侠吧,贫道听钱万良钱兄说了,多亏关少侠夜探老君山,力抗许弥远,此等恩情,必定铭感,没齿难忘。”
  徐伯元向他行礼,关洛阳抬手一挡:“道长不必如此。”
  提起夜探老君山,关洛阳忽然想起一件事,“不过我有个疑惑,之前一直没来得及问,听说老君山的天方真人也是宗师高手,但我上山之时,好像没有看到宗师交战的痕迹?”
  徐伯元说道:“掌教师兄数日之前,算准时节,天山雪岭秘魔崖云鉴石上,那一枚云絮寒魄,已经快到成熟之际,对师父的陈年旧伤,枯败之身大有脾益,于是星夜兼程,往秘魔崖去了。”
  余图真人在旁边叹了一声。
  徐伯元连忙摸出五色印底座,道:“掌教师兄身怀五色印,贫道所练的,又正是五行灭相神掌,只要将自身功力贯注进去,哪怕师兄远在天山,也会有所感应,知道门中发生急事,立刻赶回。”
  关洛阳问道:“只能告急,不能传出准确的消息吗?”
  徐伯元摇头:“师兄走时留下的约定,只是说三振有警,早日赶回,六振十万火急,哪怕舍弃云絮寒魄,也要回山。”
  关洛阳不太乐观,说道:“那万一他回到老君山之后,直接孤身撞上邵凌霄那些人,岂不是大大不妙?”
  徐伯元正要向五色印底座中灌入功力,一听这话,手上也不禁动作一缓。
  他那位掌教师兄,虽然年纪跟邵凌霄相仿,但据说邵凌霄当初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踏入了宗师境界,而他的掌教师兄是三十四岁,九年前才成就宗师。
  万一……
  “不必迟疑。”
  余图真人面色复杂地摇了摇头,说道,“天方自小心性刚强,做事直来直往,成了宗师之后,行走天下,必是逢山翻山,遇水踏水,不肯绕路,他从秘魔崖回来,一定先经过休朔城附近,感受到有我在此,就会先来见老道一面的。”
  徐伯元再不迟疑,左手托那底座石盘,运功令右手五指之间,黑白红黄青,五种色彩交汇于掌心,挥掌按下,一连六振。
  ……
  远隔千山之外。
  天山的一座峭壁断崖之上,有一块巨石延伸向悬崖之外,如同一枚横放的龙牙,又似乎一座断桥,驾临深谷天堑上空。
  临风陡峭,积雪成冰,惊险至极。
  羽衣星冠的道士,盘坐在这块冰岩之上,他样貌年轻,眉如利刀,鼻梁侧影若春山一片,两颊微瘦,身上有一股亘古不动的寒凉,本该轻柔的羽衣道袍,在割面如刀的寒风里一动不动。
  好像这天山风雪,百年千年的呼号孤魂,凝聚精魄,才有幸化作这样的一尊山神。
  倏然,他心口绽放出五色光晕,透出衣物。
  一振二振,三振之际,道人神色依旧不变。
  直至六振。
  天方真人的双眉,像两道长长的号角,抬起、扬起,沉默的按住了心口,感受着五色印共鸣而生的震颤。
  断崖对面的高峰上,迷茫的白雾间传来声音。
  “天方掌教,说好对赌五局,决定云絮寒魄的归属,你两胜一败,这第四局,又该是我们秘魔崖六怪出题了吧?”
  天方真人毫无波澜的开口说道:“云鉴石是天生奇宝,三年一滴露,百年方凝魄,我念在六位守护多年,也算是避免这云絮寒魄在未凝结之时,受了雪人雪鸟的侵害,所以敬让三分,接下赌局……”
  对面传来一个狂呼的声音。
  “哈哈哈哈,敬让三分,不过是我们六个老家伙闲极无聊,陪你耍耍,你现在的意思是要翻脸动手了是吧?”
  一个怪里怪气,嘶哑低沉的声音,接着道:“我们知道你是宗师,但是当初冰川派还在,冰川老儿还活着的时候,我们也没有怕过他。”
  他嗤笑道,“俗世的名望,宗师的地位,很稀罕吗?”
  “你要翻脸,我们六个老东西,难道还不敢接了?”
  “就当这第四局是武斗,让我们掂掂你的斤两。”
  他们声音狂放,似乎毫不在乎在这样高的雪山上大叫会引发雪崩,而事实上,这样狂暴的声音,竟然被开口的人约束在一小块区域之内。
  如同一道横空来去,羚羊挂角的潮浪,只从对面的峰头传到断崖之间。
  此间许多风雪被震成了雪粉,但其他地方,雪花依旧,一丝一毫的颤动都没有。
  天方真人静坐在迎面而至的雪粉中,五官清晰,不染分毫雪色,连说话的声调都没有变化:“可惜我家中有急事,不好再陪六位嬉戏,只好将赌局改一改,还望见谅。”
  “废话少说,第一局比传音远近,第二局比煮沸溪流,都是你赢,第三局,比雪中远眺,细数鹰毫,咱们这才胜了一筹,老夫早就不耐烦这些把戏了。”
  那个之前开口大笑的声音喝道,“就算你不开口,这第四局,老夫也是准备要跟你硬碰硬的斗上一场。”
  那人从对面的峰头上飞起,一举挣破雪雾,露出一身麻布衣袍,头发和胡须都已经是雪一样白,蓬松披散着,像是一头稀世罕见的雪地巨猿。
  秘魔崖六怪中排行第二,他这纵身一下就越过断崖天堑,挥拳击出的时候,周围的冰雪都好像忽然停顿。
  白色的雪花,悬停在空中,第二次的凝结、延展,从原本肉眼很难观察清楚的状态,延展成了冰蓝色的雪花状冰晶。
  每一片冰晶都有巴掌大小,晶莹剔透,毫无瑕疵,共同映出了一个模糊靠近的拳影。
  这一拳的真气之纯净,已经超出了一流高手的限度。
  天方真人站起身来,胸膛上中了这一拳。
  雪发怪人一拳得手,力量全轰进了对方体内,却也有些惊疑,想不到居然会这么轻易的打中。
  毕竟对方也是个宗师,他一下想到这天方真人,或许有什么后发先至的反制绝招,拳头一沾即走,纵身反跳回去。
  六怪都在峰顶现身,麻布雪发,装束相仿。
  “天方,你什么意思?”
  天方真人平视那边,说道:“我说的修改赌约,是要改成,在我走向云絮寒魄的过程里,你们六个尽可向我出招……”
  他一步踏出断崖,走在空中,所过之处,冰雪的结晶,竟尔化作鲜红的火焰。
  焰花摇曳,鲜红璀璨,越生越多,万千如花红焰,铺满断崖前的虚空,飘向峰顶。
  横跨峰崖之间的焰色,衬得茫茫冰雪,尽成俗物。
  “我不还手。”
  第153章 玄门五色
  天方真人那番话说完之后,对面的峰顶上沉默了下来。
  六个人静静的站在那里,十二只眼睛里,透出古怪无比的视线,似乎想要动怒,又觉得荒诞,既觉得滑稽,又不能自如的笑出来。
  他们身上的麻衣雪发时时飘动,人却凝定的像是周围那些顶冰冒雪的怪石,整个峰顶,只剩下风雪肆虐的声音。
  直到天方真人越过了这断崖天堑,流动飘散的赤红焰火,侵入了这片风雪地带的时候,六怪之中的老六才忽然大哭一声。
  这一声哭的真可谓晴天霹雳,惊天动地,一哭之下,惊的周围积雪纷纷扬起,犹如一道浪头风雾,撞向了那些摇曳飘扬的焰火。
  老六往地下一坐,双手擦眼,哭的难听至极。
  排行第一的老怪厉声道:“你哭什么?”
  “大哥,我悔啊。”
  第六老怪大哭大叫,“你说咱们隐居这么多年,本来以为是超然物外,不沾俗流,也自得其乐,自有情趣,真可谓过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现在才知道,咱们哪里是神仙,简直是乞丐呀!!”
  第二老怪身材最高,气若洪钟:“你说什么胡话?神仙乞丐又是怎么辨别?”
  第六老怪坐在地上,抬手一指天方真人:“神仙毕竟有威名流传,或敬或畏,活得越老,名气越深,就算是隐在幽微故纸堆中,不为大众所知,也可以作为后人卖弄生僻学识的一环,反而比那些名气大的神仙更别具一格。”
  “而咱们……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咱们还没死,就这么一个后生,就把咱们当死人看了,这哪里还能说得上是神仙,只好说是乞丐了。”
  “哇呀呀呀,我好伤心,好伤心啊!”
  第六老怪捶胸顿足,说着说着,手探进厚厚的积雪里,胡乱一阵摸索,把一团团雪花捏的坚硬如石,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的破裂作响。
  那腮帮子一边鼓动不休,一边嚼碎冰雪,一边把眼睛抬起,泪滴已经在眼下凝成了冰痕,眼神牢牢的盯住天方真人。
  越是看着,嚼的越响亮,嚼的越响,看的越狠。
  “老六,你给我站起来!”
  第二老怪捏着拳头,往地上一砸。
  这峰顶上本来到处都是积雪,一般人站在这里,都能齐膝陷进去,如果弯腰用力打一拳的话,很容易就能直没至肩。
  第二老怪这一拳,只打出一个两三寸深的拳印,奇的是,却有一股沛莫能当的力量,在松散的雪层之间轰然传开。
  峰顶上怪石无数,小的半人高下,大的宛如车马,都是深扎于雪层冰层之下,与山顶土石相连,就算是比较小的那一类,其实也根深蒂固,没有上万斤的力道,休想撼动几分。
  但第二老怪这一拳打下去之后,周围大大小小十几块古岩,都被震的从积雪之间脱落,弹跳上半空,离地尺许。
  第六老怪的身子,更是嗖的一声,弹起几丈高。
  第三老怪的声音怪里怪气,哈哈出声,单手凭空一抓,一股无形之力,隔着遥远的距离,漫卷风雪,抓摄在第六老怪身上,喊道:“老六,你可见过哭哭啼啼的神仙,太丢人了!”
  “人家看不起咱们,你也看不起自己?你就去一招把他吹的牛皮打破,咱们再联手把他打哭。”
  第四老怪扯开前襟,胸膛露在风中,笑道:“听说老君山的无为神剑化气为墨,五色印五彩斑斓,刚好用来作画,到时候让他恭恭敬敬给咱们画一幅图,把今天的事传录下去,岂不美哉。”
  第五老怪阴恻恻说道:“画这小道士的时候,一定要画个红鼻头,脸上点满麻子,缺两个门牙,六个老神仙要曲酒流觞,举杯邀月,卧风雪,枕白鹿!”
  第六老怪的身子悬在空中,大叫道:“说的好,那我第一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