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江辞月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回答,他感到无话可说,下意识地看向段折锋。
  段折锋淡淡道:“听说过不想活的人,却没听说过通过这种方式寻死的。你为什么想这么死?”
  麻雀仍然在无声地流泪,过了许久后说:“我的丈夫死了,儿子也在前不久死了,李家只剩我一个。我身子也不好,注定要绝后,每每想到先夫都以泪洗面,活的没什么意思。”
  “但只有活着,才能找到新的意义。”江辞月说。
  麻雀冷笑了一声,说:“那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凄苦地活下去?你不知道轮回之后,就能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吗?到那时我会转世成无病无灾、无忧无虑的小孩,不用下半生都在泪水里度过,有什么不好?”
  江辞月:“……”
  他没有想过竟是这个原因,但桃源绘卷中确实是这样。
  玄微真君定下的轮回法则决定了,人只能转世投胎为人,而且始终是在桃源村里做人。
  没想到桃源村民就这样将死亡视作了一种新的方法——逃离不如意的人生,重新开始新人生的一种方法。
  段折锋低低笑道:“从这方面讲,你们却是比外界之人要豁达得多。”
  江辞月还在劝她:“我看村中还有一个男子钟情于你,你这样寻死,岂不是有负于他?”
  麻雀面具缓缓道:“我为祀鬼而死,也就是为了所有人的未来而死,为了大张哥而死……他只会为我高兴才对。如果他能找到我的来世,我们还可以再续前缘。”
  她一心求死,甚至渐渐平静了下来,用这番话说服了自己,安心等待着被献祭的命运。
  江辞月终于无法可想,只能叹了口气,将麻雀也捆绑在椅子上,避免她继续寻死觅活。
  “你是对的。”江辞月很难过地对段折锋说,“桃源绘卷里的传统和信仰,是不正确的,我理应引导他们才是,不能这样放任下去。”
  段折锋淡淡道:“所有传统都有成因,所有信仰都有诉求。是桃源村人选择了这个信仰——江辞月,我们应该出门看一看那些戴着面具的妖魔,然后你才能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江辞月皱起眉,他相信段折锋,于是重新戴好白鹤面具,推开门走向屋外。
  他们发现,村民们都已经离开了祠堂,来到了村中的大食堂里。
  在这里,他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所有戴着面具的人,手里都捧着一个黑碗,在黑碗里只有清汤寡水,好似还缺了一份重要的材料。
  但他们正在抬头仰望着、期待着、欢欣雀跃着……
  人群之中,那个抽到长签的小女孩问:“娘,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吃肉呀?”
  身后的妇人安抚道:“快了,快了,长老应该正在煮肉了。”
  “真希望每天都过祀鬼节。”小女孩捧着自己的碗,天真无邪地说,“这样我就可以长高、长白了。我以后可不可以长得像大张哥哥一样高?”
  “傻孩子……你不会像他一样高的。”妇人慈祥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大张哥哥今天很伤心,所以我们会多给他一块肉。”
  女孩问:“那鬼神不会不高兴吗?我听说,祀鬼节戴面具,就是为了方便妖怪们可以混进来,和我们一起吃肉肉,这样鬼神就不会怪罪我们了。”
  妇人低低地叹息。
  “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
  第24章 绘桃源(3)
  一开始,一切都是好的。
  七百多年前,桃源村人因战乱而流离失所,偶遇了玄微真君,得以在桃源绘卷中定居,从此以后安居乐业。
  四百多年前,经过了数代人的繁衍,过去的仙人绘卷故事,已经演变成了创世神划分天地的神话。桃园村没有任何人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不认为外面还有一个世界。
  三百多年前,桃源村年年丰收、仓廪殷实,新出生的孩子们受尽了溺爱,一代代地开始醉心于文学、音乐、绘画,甚至只是在屋子里静静地欣赏和打扮自己。
  他们不再亲自下地,甚至也无心交友。男人不再费心追求女人,也逃避着传宗接代的责任;女人更对结婚生子退避三舍,宁可独自一人过完孤独但快乐的一生。
  因为古代没有行之有效的避孕手段,桃源村中多了许多没有父亲的孩子。
  一百多年前,桃源村最后一片田地也被荒废,仓库中空无一物,逼迫着村民外出采摘果实、狩猎为生。这时,他们已经有至少六代人从未狩猎过,因此几乎涸泽而渔,不懂得留下幼苗,就将桃源绘卷中所有活物一网打尽。
  那是桃源村人口最多的一年。
  这也是桃源最后的盛世。
  六十年前,所有的猎物都被吃光,所有的田地荒草从生,几乎没有新的食物能补充。桃源村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大饥荒,甚至惊动了他们的“天神”。
  那时,桃源绘卷还封存在玉阙宫中,玄微真君偶有一日发现了其中惨状。
  ——桃源乡里从没有天灾人祸,为什么还会发生饥荒?
  玄微真君化作一名白衣人走进桃源村,大概知晓了原因。
  桃源村一百多人,每个人都彼此认识。当时见到新的人出现,长老立刻跪倒,哭着央求玄微真君给他们赐下食物,就像当年那样,要有五谷、有蔬菜、有肉食,还要各种牲畜各二十头,方便它们再次繁衍生息。
  可是,当玄微真君准备画下新的牲畜时,家畜的魂魄却在哭泣,它们问真君:“难道人类是生灵,我们就不是吗?难道他们有魂魄,我们就没有吗?他们世世代代在绘卷里安居乐业,却要我们世世代代当牛做马,老了还要被吃掉,最后尸骨无存,灵魂在荒野上游荡……真君对我们何其残忍也!”
  玄微真君停笔叹息,道:“哀民生之多艰矣。”
  他于是没有给桃源村赐下牲畜和肉食,反而告诫他们道:“今后更要勤勉耕种采收,好好对待剩下的三头耕牛,不要再杀生,也不要再吃肉,因为我不会再放进新的灵魂来受苦了。你们若有现在想要离开绘卷的,也可以现在上前一步。”
  村民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敢上前的。
  他们已经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了。在他们看来,桃花林外就是虚空,就是世界的边界,就是天涯海角,所以……
  也许眼前的白衣仙人并不是真正的仙人。
  因为创世天神明明能够画那么多的动物,他却不能。
  所以,他不是天神,也不是大家认识的村民,他只是桃花林里生出的人——他是先前那些被杀的鸟兽转世后变成的妖怪!
  妖怪要骗人离开桃源村,是不是想报复他们、吃掉他们?
  戴猫头鹰面具的长老,在那时还是一个小孩。
  如今的桃源村里,他就是最后一个见证过那场大饥荒的人,也是现存唯一参与过第一次祀鬼节的人。
  人们太害怕了。
  他们害怕新的饥荒会出现;
  他们害怕无法劳动的那么多老人会吃光粮食;
  他们害怕桃花林里的妖怪,每隔十年就要出现一次,吃掉更多东西;
  他们还害怕,人在长期没有吃肉之后,村中的小孩越来越矮小、骨头越来越脆弱,好几次摔一跤就没了一个孩子——他们认为这是“鬼神”的诅咒,鬼神在将他们变得越来越虚弱。
  所以他们需要祀鬼节。
  祀鬼节最初不叫“祀鬼”,叫“饲鬼”。
  每当新的饥荒可能要出现时,他们就投票选出一个“该死”的老人,然后将他完整地吃掉。
  可是这个过程,令人痛苦,令人良心难安,令人辗转反侧、夜夜难寐,很多人都做起了彻夜的噩梦。
  为了不那么痛苦,不知是谁先戴起了面具,也不知是谁先传唱起了远古的神话。
  投票渐渐变成了神选的仪式,变成了无差别的抽签,变成了所有人一起毫无负罪感地杀人。
  猫头鹰的面具、麻雀的面具、鼹鼠的面具、狐狸的面具……
  戴上面具,就没有人能看见自己的脸和表情。
  戴上面具,就没有人能看见自己将要吃掉的人,他的脸和表情。
  戴上面具,就不知道周围一起在吃人的,究竟是不是人。
  也许,坐在自己旁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那块肉的不是人,而是桃花林里的妖怪,一切都是他在作祟。
  戴上面具,也就心安理得。
  江辞月缓缓摘下了脸上的白鹤面具。
  莫大的悲悯之情使他深深叹息。
  他明白了桃源村中的信仰和苦衷,但他没有办法原谅这些人。
  他扫视着所有的面具、所有面具下的人,对他们说:“你们皆有罪,你们不能再错下去了。”
  所有村民都用愕然的眼神看他,就好像看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怪人。
  江辞月道:“就算再艰难的时候,吃人亦是极大的罪业。祀鬼节必须停止——”
  突然,有个小女孩问:“为什么吃人不对?我们的牛也会吃肉呀。”
  江辞月顿了一下,道:“因为人有慈悲之心,这是人和野兽最大的区别。”
  “可是不吃肉好容易饿啊……饿了,插不动秧了。”女孩说。
  人群中有短暂的骚动,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所以他们显得胆子很大,甚至敢于对江辞月叫嚷道:“你自称是仙人,可是甚至不能让我们吃上肉!”
  “明明就是桃花林里的妖怪,每隔十年都要来村里大吃大喝!”
  “他想要桃源村发生饥荒,让我们朝不保夕,才能把我们都吃干净……”
  “那说明他怕我们人多,人多力量就比妖怪大!兄弟们,不要放他妖言惑众!快去拿公鸡血和桃木剑!”
  他们并肩上前,从身旁志同道合之人的叫喊中,得到更多的勇气与愤怒。
  有人甚至抓起了脚边的农具:“我们今天就应该试试,能不能把妖怪打死!以后就再也不用供奉它们了!”
  嗒。
  江辞月将手中的白鹤面具弃置在地,轻声叹息:“一错再错。”
  对于这场争执,段折锋始终冷眼旁观,直到这时,淡淡讥嘲道:“是非不分,黑白不辩,一群端起碗等着吃人肉的妖魔,倒在这里指责别人是妖怪,不觉得可笑么?”
  他眼中杀意一闪而逝。
  因为江辞月很难过。
  江辞月低声道:“师尊说过,不能不教而诛。如今桃源村人会变成这样,绘卷本身亦有问题。就算要处置他们,也该先把他们带出绘卷……”
  段折锋说:“你看他们的样子,会跟你走么?”
  “总要试试。”江辞月认真地说。
  他回过头看向桃源村民,朗声道:“明天,我要在这里开坛讲道,告诉你们错在何处。如果有人愿意跟我走,我会带他离开绘卷,看一看外面是什么样子——届时,你们就会明白,桃源绘卷中只不过是天地一隅、何其之渺小;你们今日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又何其之可怜!”
  ——师兄总是这样,他充满了理想。
  ——在他身上,仿佛有一层可怜、可叹、可爱、可恨的光圈。不管发生什么,他永远只会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