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节
  “睡下了。”老葛小指掏了下耳朵,啐道:“这坏种子,麻雀似的,一天叽叽喳喳个没完,吵得人脑仁疼。”
  唐慎钰笑道:“那你可管得好她,长安这个地方,人人都长了几百个心眼子,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哪。”
  “是。”老葛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他知道唐大人的意思,方才这小兔崽子差点将春姑娘说出口。“小坏若是再胡吣,老夫定毒哑了她。”
  “言重了,这倒不至于。”
  唐慎钰搂住老葛的肩,将他往僻静处带,回头看了眼上房,担忧地问:“世子爷身子究竟如何?”
  老葛叹了口气,冲男人拱了拱手:“不太好,我看了世子爷平时吃的药,想来御医和府里的大夫都已经尽力了。”
  唐慎钰身子一震,抓住老葛的双手,眼睛都急红了,压低声音,咬牙哽咽着问:“真没法子了吗?”
  老葛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您对小老儿有大恩,我是万不敢欺瞒您,世子爷就这几个月了。不用忌口了,您过来探望他的时候,多带些他喜欢吃的东西。”
  唐慎钰如同被雷击中般,老半天无法动弹。
  他身世坎坷,无父无母,瑞世子从小看着他长大,说一句长兄如父不为过了。
  大哥暗中为他延请名师教授;待他成年,又为他张罗成婚,拉下面子,替他求娶褚氏名门淑女;他被褚流绪暗算,大哥连夜赶赴是非观,几次三番远赴扬州,替他了事;大哥还记得他喜欢吃栗子酥,时常备着……
  怎么会这样!
  唐慎钰望向上房,纱窗倒映着片昏黄灯影,就快灭了,摇摇晃晃。
  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脊梁上如同压了千万钧巨石般,往前走了两步,没站稳,噗通声跪倒在地,膝盖发出沉闷的响声。
  唐慎钰呼吸急促,哇地吐了口血,登时染红了片雪。
  “大人!”老葛疾步上前,半蹲在男人身侧。他知道唐大人和世子爷私交甚好,这回真是急火攻心了,连连摩挲着大人的背,劝道:“生死有命,你千万看开些。不要急,深呼吸……”
  “起开!”唐慎钰推开老葛,手背抹去嘴边的血,咬牙恨道:“你老眼昏花了,治不了病,就胡说八道。我,我定能找到更好的大夫,我能治好他!你胡说,你们都胡说,我,不要他死,他不会死!”
  说着,唐慎钰深深看了眼上房,捂着发痛的心口,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了……
  老葛望着唐大人远去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手将地上的血雪抹去,整了整衣衫,闷头往上房里走去。
  屋里暖和极了,药味甚浓。
  老葛偷偷望了眼赵宗瑞,世子爷身上披了件袄子,正专心地伏案书写,时不时地咳嗽一两声,瞧着很是虚弱。
  “唐大人走了?”宗瑞淡淡问。
  “刚走。”老葛拾掇着地上的药材,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宗瑞用笔头挑了些蜡烛芯,“他没问你我的病?”
  “问了。”老葛咽了口唾沫。
  “那你怎么说的。”宗瑞斜眼,看向老葛。
  老葛低下头,朝瑞世子跪好,躬身道:“草、草民说您半条腿已经踏进了阎王殿,寿数就在今年了。”
  宗瑞搁下笔,将袄子裹紧了些,莞尔微笑。
  他看着不远处跪着的老葛,全然没了方才的体虚病弱,目光锐利,冷静精神,上下打量着老葛,半晌,才笑道:“我钰儿孝顺,见我病的厉害,忙不迭的在民间替我请了位神医。孤与葛先生相处了几日,先生不论是跪行还是说话,都非常的有规矩,像是在哪个“深宅大院”里历练过。”
  老葛仿佛又回到当年侍奉先帝的时候,这位世子爷,实在深藏不露,看着老实巴交的,实是个极厉害的狠角儿!
  他急忙俯下身,头如蒜倒:“草民什么都没敢和唐大人说,更不敢在旁人多说一个字,求世子爷饶命!”
  “老先生不必惊惧至此,快起来。”宗瑞伸出手,虚扶起老葛,温声笑道:“我家钰儿信任你,孤也信任你。孤不会问你怎么和钰儿相识的,也不问你从前是做什么的,你尽可放心。”
  “多谢世子,多谢世子。”老葛不住地擦着冷汗,屏声敛气,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老先生,你的手法好,再替孤按按肩颈。”
  瑞世子招招手,让老葛过来,他拿起湖笔,蘸饱了墨,接着在纸上写,问道:“你是怎么发现孤的病有问题的?”
  老葛半条腿跪在床上,挽起袖子,为瑞世子按摩,恭声道:“草民起初并未发现不妥,看了脉案和药方,亲自诊了脉,正如宫里的几位太医所说,您确实……病入膏肓。可后来仔细替您医治,发现您……”
  老葛已经满头冷汗了:“您一直在服毒,大抵是……要瞒过宫里的人吧。”
  宗瑞笑笑:“老先生果然厉害,那从今起,孤的身子就交给你了。”他垂眸沉思片刻,“孤瞧着我家嫡长子玄棣和你孙女很要好,若孤有来日,便让玄棣纳小坏为侧妃。”
  宗瑞顿了顿,改了口:“娶为正妻。”
  老葛倒吸了口冷气,跪倒在床下,咚咚磕头:“草民求世子爷收回成命。”
  宗瑞倒有几分高看眼前的老人了,故意笑着问:“为什么?”
  老葛急得要命:“小坏她没教养、身份低贱,实在匹配不起大公子。”说到这儿,老葛豁出去了,望着宗瑞,掷地有声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草民只愿小坏将来嫁个家境殷实、人口简单的普通之家。请世子爷放心,老朽自当竭尽全力侍奉您,直到您平安离京!”
  “哎!”宗瑞叹了口气,面有惋惜之色,说了句,孤还挺喜欢小坏那孩子的,转而有问:“那依先生看,孤几时能殁?”
  老葛深呼了口气,目光坚决:“您想几时殁,就几时殁!”
  宗瑞莞尔,拍了拍肩膀,示意老葛接着给他按,忽然问:“方才你跟钰儿说起我的病,他有什么反应?”
  老葛忙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唐大人听见后,顿时急哭了,还吐了口血,骂草民医术不精,要再给您寻名医。”
  宗瑞面有愧色:“我对不住这孩子,又骗了他。”
  老葛没敢接这话茬,他朝桌上瞅了眼,不经意发现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全是拱火造谣的话。
  一张纸上写了万首辅的,说他和侄女小杨氏通.奸,合谋毒杀了原配;
  另一张纸上写的是郭太后的,说她不满皇帝,将裴肆养为情夫,设立驭戎监,给皇帝身边放的女人全都是郭氏族亲,待后宫一有喜脉,太后就会废杀皇帝,另立新帝,说不得,还会登基为女帝……
  老葛吓得倒吸了口冷气。
  瑞世子笑着问:“老先生看见什么了?”
  老葛战战兢兢道:“什么都没看见。”
  作者有话说:
  第148章 以告慰我儿在天之灵 :
  唐慎钰几乎彻夜未眠,他无法接受瑞大哥病入膏肓的事实,认为一定是老葛在胡扯。可老葛的医术出神入化,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他反复说服自己,定会有奇迹发生的,说不准过了这个冬天,春暖花开,瑞大哥的身子就会渐渐好起来。
  可理智告诉他,这个可能微乎其微。
  可唐慎钰不愿放弃,次日一早就以公主的名义去给太医们下帖子,又动用了自己黑白两道所有的人脉,央告大家帮他找好大夫。
  除了瑞大哥的病,他身上还压着大大小小七八宗事。
  老葛的假死药给秦瑟姑娘用了,熬制此物的工序和配料极为复杂,许多药在市面的铺子根本见不着的,得花重金在黑市上买。
  唐慎钰寻了三个心腹,让他们分别去搜罗配药。
  诸般安排好,约莫晌午的时候,他匆匆往万府去了。
  万府一点也没有过年的红火气氛,各处被打扫的纤尘不染,下人们也都穿着平素简朴的粗布衣裳,都不敢高声说话,只用眼睛和手势交流。
  灰蒙蒙的天,白茫茫的地,蛮不像文臣之首的居所,倒像是犯错僧人的受戒之处。
  唐慎钰直接去了书房。
  推门进去,瞧见恩师这会子躺在摇椅里,正面是一扇洞开的窗,阳光照进来,恰好打在他身上。
  恩师闭着眼,不知醒着还是睡着了。多年的忧心忡忡,深深烙在他眉间的川字纹里,而过度的劳碌,又染白了他两鬓。
  唐慎钰从柜子里寻了件袍子,蹑手蹑脚地过去,盖在恩师身上。
  “唔——”万潮身子一动,醒了。
  他两指揉着双眼,疲惫地坐了起来,腰佝偻着,平日里洪亮的声音,此时有些沙哑了:“钰儿来了啊。”
  “嗯。”
  唐慎钰心里一动,自打做官后,老师要么直接叫他慎钰,要么称他的字慎之,鲜少这么亲昵地喊他钰儿。
  “老师,您是不是病了?要不学生扶您躺床上歇一歇。”
  “无碍。”万潮摆了摆手,他见慎钰面有愁色,想着莫不是鸣芳苑出了岔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唐慎钰半蹲在摇椅跟前,急切道:“您面子广,可认识什么专治奇难杂症的大夫吗?”
  “谁病了?”万潮忙问:“是不是你姑妈……”
  “不不不。”唐慎钰苦着脸:“是秦王府的瑞世子,他之前就被太医诊出了消渴症的前兆,没想到半年不到,病情竟恶化至此,连床都下不了了。”男人眼睛红了,“大夫说他,他没多少日子了。”
  万潮听见这话,眼里的仁慈和善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老练锐利:“到底真病,还是在装病?”
  “您什么意思。”唐慎钰有些不悦。
  万潮冷笑了声:“如今朝廷削藩的声音一日比一日大,赵宗瑞莫不是想逃回幽州?”
  唐慎钰拳头攥起,火气噌地窜起了,手指向外头,生平第一次顶撞恩师:“您若是不信,大可以自己上门去看看!仔细瞧瞧世子有没有暴瘦几十斤!再看看他是不是病的牙都掉了,头发也没了一半!”
  万潮倒是一脸的平静,轻拍了拍唐慎钰的肩膀,笑道:“你父亲和你姨丈生前和宗瑞私交甚好,他也算看着你长大了,你紧张他,实属人之常情。但是慎钰,你可千万不要被这点情分模糊了脑子,从上月开始,幽州一封一封地往来递折子,说有流寇作乱,要求朝廷拨下银子剿匪。可据我的探子回报,秦王如今在幽州各地广征乡勇丁壮,哼,不过区区流寇,需要这么大阵仗?各州府的驻军难道对付不了?非得训练新兵?我看他分明是打着剿匪幌子,公然的在招兵买马!”
  唐慎钰一下子懵住了,喃喃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万潮喝道:“如果秦王造反,他的嫡长子宗瑞肯定要逃出京城的!这个角度去看,你不觉得宗瑞的病很蹊跷吗?”
  唐慎钰惊惶地咽了口唾沫,“如果秦王真有反迹,那现在朝廷该怎么做?”
  万潮大手一挥:“朝廷现在必须要抓紧时间削藩,收回秦王幽州兵权,分散其兵力,将其召回长安,给予王爷头衔,俸禄照给,但不许其插手军务。”
  唐慎钰还是无法相信瑞大哥在装病,低头道:“可我瞧着世子爷真是不行了……”
  万潮见慎钰满脑门的冷汗,笑道:“我也是猜测,你别往心里去,兴许宗瑞真病入膏肓了呢。”说到此,万潮微眯起眼,仔细看爱徒:“不过慎钰,万一,为师说万一将来宗瑞造反,你与他有交情,会徇私么?”
  唐慎钰顿时严肃起来,掷地有声道:“恩师和姨丈都教过学生,忠君之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是嘉文朝的臣子,效忠的是今上。”
  “不错,不错。”万潮满意地连连点头,摩挲着慎钰的头发,一副老怀安慰之样,笑道:“为师这几日闲下后,会去秦王府探望世子爷,若真如你所说,病得厉害,那咱们可得好好帮他找个大夫了。”
  唐慎钰嗯了声。
  忽然想起今儿来万府还有正事,他起身将门窗关好,确认没有蟊贼趴墙根底下听是非,这才疾步行到恩师跟前,一屁股坐在圆凳上,低头道:“老师,我将那事办砸了!”
  万潮蹙眉,“仔细说给我听。”
  唐慎钰便将昨儿在鸣芳苑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讲给恩师。
  万潮越听,眉间的川字纹越深。
  唐慎钰拳头锤了下腿,恨道:“陛下应该早都知道内情,只不过顾着郭太后的面子,一直隐忍不发罢了。我冷眼瞧着,陛下似有包庇裴肆的意思,不愿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