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节
  “叫,大声些,你儿子听不见。”裴肆让阿余给他拉了把椅子过来,他四平八稳地坐下,翘起二郎腿,从怀里掏出封遗书,在濒死的郭太后前晃了晃,坏笑着打开,念起来:
  “哀家含辛茹苦抚养赵宗吉十八载,没成想命蹇时乖,被逆子逐出皇宫,流放至此处,受婢子妾妇羞辱。
  逆子赵宗吉,强册封妓子淫.妇为公主,污图皇室血脉,其罪一;
  无故削王、杖杀驸马,丝毫不念手足亲情,其罪二;
  宠幸佞臣、任用酷吏,致使朝堂动荡,民心难安,其罪三;
  屡屡羞辱母后、逼杀母后,其罪四。
  逆子赵宗吉不孝不悌,不仁不义,致使天降旱蝗二祸,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苦不堪言。哀家愧对于先帝,今自绝于汉阳别宫。将来人人可唾逆子暴君之面,以告慰先帝和哀家在天之灵。”
  郭太后胳膊拼命往远伸,眼珠凸起,喉咙里最后说了两个字:“宗吉……”
  裴肆莞尔,啪的合上遗书,放在地上,他看了眼郭太后那死不瞑目的样子,憋了多年的恶气终于出了。
  从此以后,他终于干净了。
  裴肆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从袖中掏出支玉兰檀木赞,放在遗书跟前,扭头吩咐阿余:“收拾一下,做完这宗,帮本督再办另一件事。”
  第162章 噩耗 :
  两日后,二月初七。
  立春后,天渐渐暖了。
  日头西斜,天边留下抹淡黄的余晖。
  公主府的守备比以前多了一成,时不时就有侍卫巡视走过,吓得丫头和年轻媳妇们都不敢轻易出来。
  春愿抱着汤婆子,歪在炕上,心突突地跳。下午睡觉时,她竟梦见了郭太后。在梦里,郭太后不同于往日的尊贵威严,穿了身很普通的白色衣裙,就像个慈祥的老婆婆,坐在块石头上哭,说:长乐啊,你快去找找我的阿吉,阿吉被咬了,你快给他找大夫,你是他姐姐,要救他啊。
  春愿揉了下发闷的心口,这梦太怪了,最后郭太后也没有说,阿吉被什么给咬了。
  休养了数日,她身子康复不少,已经不流血了,但还是虚。千日醉的毒每日都会发作一两次,疼劲儿要是上来了,就像有人那锥子攮骨头似的。
  春愿端起炕桌上摆着的那碗固本补血汤药,憋住气,一口气喝光。喝罢后立马拈了枚蜜枣吃,试图冲淡些苦味。
  她隔着被子,轻轻抚着平坦的小腹,鼻头发酸,眼泪倏忽而至。
  她和慎钰的第二个孩子没了,如果说是自然掉了,那人还能接受,可孩子是被人用毒生生给打掉了。
  她想了好几天,实在想不通,她对邵俞不薄,为何邵俞这么狠。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窸窣脚步声。
  唐慎钰熟悉的低沉声音响起:“公主睡醒了么?”
  婢女:“回大人,已经醒了,奴婢们刚把药送进去。”
  唐慎钰又问:“她吃药前用饭没?”
  婢女:“殿下吃了半碗米粥。”
  唐慎钰担忧道:“吃的太少了,让厨娘做些猪肝红枣粥来,再炖个黄芩鸡汤,配菜要热热的,快去吧。”
  听见他的声音,春愿忙擦干眼泪,从炕桌的抽屉里拿出脂粉和镜子,匆匆往眼皮和脸颊抹了些。
  这时,唐慎钰掀开里间的珠帘进来了。
  春愿迅速将镜子脂粉藏进被子里,懒懒地歪在软枕上,笑着看他:“回来了啊。”
  “嗯。”
  唐慎钰点头笑。
  他何尝没看到她的那些小动作,她怕他难过,一直坚强地笑,装作什么事没发生似的,可他数次看到她睡着,枕头却打湿了。
  “今儿回了趟家。”唐慎钰将外头的披风解下,接过丫头端过来的热水洁手,回头笑道:“我堂弟和几个伙伴去北定河滑冰,姑妈晓得后,发了好大的火,揪着堂弟的耳朵,挨家挨户地去他伙伴家道歉。姑妈骂我弟,说如今开春了,冰也渐渐变薄了,万一踩空后掉进去,你淹死我不管,可把别家的孩子连累没了,这不是害人么。”
  “小孩子都贪玩,不过确实危险。”
  春愿莞尔。
  她知道,慎钰一直在她面前强撑着,看似大大咧咧,其实比她更难过。
  前晚上她闭上眼,没睡着,发觉慎钰轻轻地摩挲她的脸,哽咽着哭,泪掉到她头发里,悄声说:是我对不住你,阿愿哪,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
  他们都会好的。
  春愿往里挪了些,笑道:“快过来暖暖,下巴都冻红了。”
  这时,丫头们端着饭食进来了。
  唐慎钰帮着将粥菜布在炕桌上,说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他坐到春愿对面,给阿愿舀了碗粥,柔声道:“猪肝补血,难得厨娘炖的一点腥味都没有,快吃些。”
  “嗯。”春愿接过粥碗,笑着问:“你今儿的散毒汤按时喝了没?”
  “喝啦。”唐慎钰骄傲地拍了下胸口,“我底子好,毒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你别担心哈。”
  “可别哄我啊,不行,待会儿我盯着你再喝一碗。”
  春愿吃了口粥,她发现慎钰虽言语轻松,可眉眼间含着股焦忧,心事重重的,自从宗吉将他的圈禁解除后,他一直在外奔波,好像在查什么。
  “你今儿去哪了?”春愿柔声问。
  “去找雾兰。”唐慎钰夹了筷子菠菜吃,当时雾兰和邵俞同为公主的左膀右臂,想必那姑娘必定知道些什么。
  “我倒挺久没她的消息了,上回除夕给她赏赐了缎子和扇子,后来也没见她来谢恩。”春愿给男人舀了碗汤,“裴肆死了,她现在如何了?若是她在外头过不下去了,心里还愿意的话,可以回公主府来……”
  “怕是不行了。”唐慎钰没有隐瞒妻子,摇头道:“我年前其实就开始派人盯雾兰了,但她父母的府宅整日介大门紧闭,拒不见客,我的人假扮江湖摇串儿铃的游医、路过的妇人,反正敲了好几次她家的门,问了数次,总问不出什么。后头我忙着旁的事,这宗就搁置下了。今儿我亲自登门拜访,亮明了身份,想问问老两口最近有没有见过裴肆,雾兰到底去哪儿了。
  老两口跟我说了实话,虽说裴提督给他们家置办房产铺子,但他们也知道,这位提督并不是好相与的主儿。雾兰去年腊月初四被逐出公主府后,就跟裴肆去了,具体住在哪儿,他们也不知道。后头,大概初八的时候,裴肆带雾兰回家了趟,雾兰当时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带了包银子和不少布匹,亲自下厨给爹妈做了桌菜,说当年姑妈嫁去了潼州,左右离长安不过七八日的路程,她想赶年前去潼州探望下姑妈。雾兰坐了没一会儿,裴肆就催促她离开,自此以后,二老便再也没有这个女儿的消息了,想必……”
  春愿心猛地一跳,鼻子发酸:“凶多吉少了?”
  唐慎钰点头,叹了口气,“裴肆后面派人知会他们,说雾兰走亲戚的途中忽然失联了,他会派人去找,但到现在都没消息,想必人已经没了。”
  春愿恨道:“裴肆不是挺喜欢雾兰的么,我曾撞见过他们亲热,为什么要杀人!”
  唐慎钰蹙眉:“我也一直在想这事,大概雾兰是知道裴肆的什么秘密,这才遭到杀人灭口。又或许她知道咱们的秘密,被裴肆藏了起来,以作将来攻击咱们之用。但我觉得,前者的可能更大些。”
  春愿忍不住落泪,哽咽道:“原是我的错,当时觉得她生了二心,不分青红皂白的把她赶走,她若是死了,我也有推不开的责任。”
  “你别把错往自己身上揽,你以前对她够好的了。”唐慎钰轻按住妻子的手,安慰道。
  “哎!”春愿仍沉浸在自责里,“记得她离开前行为就很怪,好像是腊月初三吧,她一改往日的温柔,特别厉害的顶撞我,让我别再酗酒,否则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当时邵俞拐弯抹角地打压她,让她闭嘴。想来雾兰那时就知道邵俞的恶行,在暗示我什么。”
  唐慎钰心一咯噔,他实在怕阿愿想起那段不堪的事,忙岔开这个话头,“雾兰有个妹妹,叫霜兰,自小跟着父母流放在外,性子有些孤僻。她姐姐失踪后,她便搬去了枕霞庵里住,替姐姐祈祷,前几天正式剃度为尼。我想着这个霜兰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原打算去一趟枕霞庵的,可今儿感觉长安城不大对劲儿,就赶紧回来了。”
  “怎么不对?”春愿紧张地问,“是不是又出什么大事了?”
  唐慎钰眼睛发直,盯着妻子袖子上的梅花,喝了几口鸡汤,眉头深深皱起:“城门不到酉时就下钥了,街上卫军往来频繁,我略打听了番,说是陛下昨夜出城了。”
  春愿想了想,轻声问:“是不是去汉阳别宫找大娘娘了?”
  这时,她发现慎钰并没有回答,这男人忽然陷入了沉思,眼睛时而发狠,时而惊惶,非常不安。他上次出现这样的情况时,是周予安死前。
  “你怎么了?”春愿凑过去,轻抚了下他的胳膊。
  “哎呦。”唐慎钰被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到了,身子本能地往后躲了下,手里的鸡汤顿时撒了出来。他忙拿了条手巾过来擦,自嘲笑道:“瞧我,大概是被毒弄呆了脑子,又走神了。”
  “不对。”春愿搁下碗筷,掀开被子,挪过去,盘腿坐到他身边,抓住他的双手,望着男人俊朗的面庞,“你这种反应很不对劲,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还是陛下又训斥你了?你不要自己一个人扛,可以说给我听,我虽愚笨,不能为你分担什么,但好歹也能听你倾诉倾诉,帮你排解些苦闷。”
  “真没事儿。”唐慎钰强颜欢笑,他真的怕她担心,忧思伤身。
  春愿轻轻抚着他的脸,“咱们既做了夫妻,就该彼此坦诚。我知道你想让我静心养身子,怕我知道什么后担心,可慎钰,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姑娘了,我远比你想的要坚强。”
  唐慎钰深深地望着女人,忽然抱住她。
  春愿摩挲着男人的背,柔声道:“不论什么时候,我都在你身边。”
  唐慎钰低声呜咽,吻了数遍阿愿的脖子、脸,忽然松开女人,紧张地冲出去,观察了下外头是否有人趴墙根偷听,确认安全后,这才疾步返回。
  他盘腿坐到炕上,低声道:“你记不记得,我刚带你来京城的时候,曾对你说过,若是有什么难事,可以去找司礼监的夏如利?”
  “记得啊。”
  唐慎钰有些难以启齿:“其实、其实我并不是唐家的孩子,是秦王赵宣旻的私生子。”
  “啊。”春愿吃了一惊,手掩住唇。
  “我知道,这事很让人难堪。”唐慎钰头深深埋下,苦闷道:“他当年引诱了我母亲,致使我母亲有孕,可这个负心人又不负责,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外祖当时随便寻了个小官,匆匆将我母亲嫁了。后头秦王见我母亲和我养父日渐生情,一怒之下,暗中毒杀了我养父。我母亲知道后,悲愤难当,觉得对不起唐家,便悬梁自尽了。”
  春愿哽咽不已,原来他的身世这般曲折,“你怎么不早和我说呢。”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怕你听了难受。”
  唐慎钰苦笑,摩挲着妻子的手,“论起来,现在王府的那位赵宗瑞世子,算是我大哥。他在我四岁的时候就赴京为质,对我关怀备至,说一声长兄为父,不为过了。”
  春愿心里了然,怨不得瑞世子对慎钰的婚事那样上心,为他保媒拉线,求娶江南褚氏女,而去年六月出了是非观那宗脏事,也是瑞世子和夏如利一块帮他解决的。
  慎钰是个谨慎的人,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让老葛置身险境,此番瑞世子病重,他这才几次三番央告老葛来京。
  “你别担心,瑞世子的病肯定会好的。”春愿温声安慰。
  “嗯。”唐慎钰点头,眉头越发深蹙,沉默了良久,才道:“愿,你现在能看出京城有几方势力么?”
  春愿细思量了下,掰着指头数:“大娘娘的慈宁宫是后党,万潮和你是首辅党,裴肆一开始是太后的人,后来傍上陛下,他的驭戎监算一党,嗯,我从前听邵俞雾兰他们说话,说司礼监权势不可小觑,应该也是一党。”
  “聪明。”唐慎钰食指刮了下妻子的鼻子,忽然,他拳头握起,“这次你中毒,看上去是邵俞因为仇恨李福勒索,又痛恨咱们清算他贪污,气愤之下打算鱼死网破,这才投毒,可,可怎么看都,都……”
  “都不对劲儿?”春愿试探着说。
  “对。”唐慎钰点头,“咱们算大方了,没有将赃款全部追回,还给了他二成银子,你这边也给了他不少,够他吃三辈子了,他为什么还来送死?当时你昏迷着,由夏掌印亲自刑审邵俞,我和陛下两个在外旁听。他被利叔审问的时候,一面表现的豁出去,对家人不管不顾,可利叔拿他侄儿威胁时,他又什么都招了,这不是很矛盾么。我曾猜测过,是不是有人拿他嫂子侄儿的性命威胁……”
  唐慎钰拳头砸了下炕桌,“阿愿,我是干这行出身的,审过成千上百的犯人和案子,当时我就觉得,很不对劲,好像,好像是利叔问他要问的,邵俞回答利叔想知道的,后来,果然就把李福给审出来了。”
  春愿心里一咯噔,紧张道:“咱们不是和李福暗中有往来?”
  “对。”唐慎钰眉头都皱成了疙瘩,“利叔紧接着就奉命捉拿审问李福,咱们和李福的关系肯定是审出来了。但要紧的是,李福肯定交代了些太后什么。初三那天,你刚苏醒,我没撑住昏死过去,恰好这时候太后亲自来公主府找陛下。事后,我跟黄忠全打听了一嘴,他说陛下不让任何人靠近,具体和太后吵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只知道不久后,陛下龙颜大怒,让人即刻将太后送去汉阳别宫。”
  春愿后脊背生寒,她感觉出了什么,但具体说不上来。
  唐慎钰发现了妻子的不安,握住她的手,“你看,这宗投毒案子里,最重要的两个证人邵俞和李福,交代了罪行后立马死了,连让人再审再问的机会都没有,这,这他妈的太诡异了啊!”
  春愿试探着说:“夏如利是不是……”
  唐慎钰点头:“这些事看起来复杂纷乱,让人一点头绪都没有。但如果问一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那方是渔翁,其实就很明显了。恩师去了邺陵,你被下毒,我被圈禁,裴肆死了,郭太后被送去了汉阳别宫,现在这几方势力,哪个笑到了最后。”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你的意思是……夏如利?是他指使邵俞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