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它献祭一人,换得一个愿望——一个美好十分的愿望。
  缇婴痛得厉害,体内灵根一点点剥离,伴随着“十方俱灭黥人咒”加之她身的寒气……
  还有那些鬼魂们麻木而阴森的脸,一个个向她扑来。
  她大叫:“走开!走开!你们都走开!”
  可是她的嘴被堵住,她发不出声音。
  茅檐土壁间,这些鬼魂让她冷汗淋淋、眼前金星乱溅,她看着他们前仆后继,进入自己的身体,剥掉自己识海中的灵根……
  她好像回到了十岁那一年。
  她重新躺在了祭台上,挨着那“十方俱灭黥人咒”……
  恍惚痛苦之中,她听到周围念咒声中,夹杂着人们虔诚急促的许愿:
  “愿我们村子从此成为黄金台、美人乡,男的升官发财,女的婚姻美满,我们村子人杰地灵,财气灵气百年而不灭!”
  “愿小巫女死得痛快点,不要折磨她自己,也不要折磨我们了。”
  “快、快,把道长给的符纸多贴一贴!”
  缇婴满脸是水。
  不知是泪、还是汗。
  纷纷扬扬的黄色符纸从暗空后向她洒来,符咒带着束缚之力困住她。
  与鬼魂做交易。
  可是代价是她。
  是十岁的缇婴。
  那些鬼魂黑压压的,蝗虫一样向她身上扑来。她在极大的恐惧和痛苦中,分不清真假,弄不清缘由。
  她大声哭泣:
  “师父!师父救我!我怎么没有离开那个村子,我怎么还在那个黥人咒中?师父你不是已经救走我了吗?”
  “师父,小婴会乖乖听你的话,小婴再不和你吵架再不任性了……救救我、救救我!”
  天幕漆黑,雷电轰然。
  十岁的小女孩怎么也等不到救自己的人。
  雨水泠泠,风声呜咽,戚惶间,缇婴脑海中闪现一个清拔的、带着风帽的背影,站在山雾中,乌衣却染雪。
  她隐约生出期盼。
  幻梦尽头,发不出声音的小女孩在心里喊:
  “师兄、师兄!”
  “救我——”
  “救救我——”
  --
  现实中,江雪禾打坐中,听到微弱的抽泣声。
  他当即起身离开外间,绕过屏风,掀开帐子:“师妹?”
  他单膝跪在榻上,见少女在被褥下哆嗦得厉害、呼吸艰难、满头是汗。生怕不好,他俯身探她额头时,做噩梦的缇婴突然抓住他手臂,如抱浮木一样攀紧。
  她发出泣音:“师兄……”
  她弄混了自己的两个噩梦,在睡梦中哭得快要断魂:“你不是说要偏爱我吗?”
  江雪禾望着她满是泪痕的脸颊,心脏如同被闷棍击中,从来淡然的心神缩了一下。
  风帽丢在榻边——少年停顿很久。
  烛火摇曳,骤然的寂静,他慢慢俯身,是一个漫长而无声的与男女之防的拉锯。
  他发丝落到她颤抖蜷缩的腕上:“怎么偏爱你?”
  “告诉我。”
  青帐垂下,月在中天。
  第16章 梦之有二3
  夜已深,玉京门山下的村落清静。
  江雪禾在研究如何算偏爱——
  他入了帐内,隔着被褥,将缇婴抱到怀中,用手拍她后背,哄她睡得安稳些。
  他虽不懂她在说什么,却轻声问:“这样算不算?”
  睡梦中的缇婴自然无法回答他。
  她痉挛间抓着他手臂,指甲紧掐。江雪禾怕她被衣料咯着伤到手,缓缓向上抹开袍袖,好让她的手抓到肌肤上。
  烛火下,江雪禾手臂肌肤也是伤痕累累,符咒困缚。但幸好缇婴睡着了看不到,不会被吓到。
  噩梦中的缇婴只是想找个浮木,抱着的浮木虽然挽起了袖子,却没有推开她,她便颤得轻微了些。只是在昏沉中,依偎向江雪禾。
  这是于理不合的。
  人间像他们这么大的少年男女,哪怕再是兄妹情深,也没有同榻而眠的道理。
  可是江雪禾俯眼,看到缇婴蹙着眉尖,脸色煞白,眼尾泪渍。
  他试图唤醒缇婴:“师妹?”
  也许是他唤得太轻,也许是她入梦太深,他推她几次,她都醒不过来。
  而他若是叫狠了,以小师妹的脾气,恐怕醒来又要不高兴。
  江雪禾陷入沉思:未经师妹许可,他自然不好进入她的识海,看她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他大约猜的出来缇婴做噩梦的原因。
  缇婴之前不知道在她自己身上用了什么法术,法术反噬后,腰腹间血流不止,伤得不轻。而在反噬之前,她还逞强,杀了酸与。
  按照江雪禾这几日对自己这位小师妹的了解,她的修为术法灵力,没有一样不错的。唯一不错的天赋,她又因怕鬼而不肯练。
  她是符修,又对鬼魂亲和过强,一旦灵力衰竭,必然会引来天地残念形成噩梦来侵扰。
  想帮她,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给她输送灵力。
  恰恰江雪禾自己的灵力,不说取之不尽,也是很难用尽的。
  于是,江雪禾便将缇婴抱在怀中,一指点在她额心,试探着为她传输灵力。
  一试之下,果见她灵力枯竭得厉害……他的灵力将将探出,她便如饥似渴地向上仰着吸入。磅礴灵力如泥牛入海,片刻都寻不到踪迹。
  江雪禾吃了一惊:师妹的灵力比他以为得还要弱些。
  这样的能力……也要修行吗?
  恐怕要吃不少苦头吧。
  他垂目,望着怀中的少女,有些为缇婴的未来担忧。
  但他担忧也是没什么用。
  灵力传输后,缇婴紧蹙的眉头慢慢松开了,小颊上有了血色。
  她翻了个身,脸朝下埋入他怀中。她真是个懵懂的孩子,张臂搂着他腰身,因为那与前师父不同的感觉,而疑惑地蹭了蹭。
  她推他:“我不要你……”
  江雪禾好脾气:“那你要谁?”
  糊涂的睡梦中的缇婴说不清楚,抽搭着闭了嘴。
  霜露浓重,烛火照在流水般的帐上。
  柔软的乱发如水藻般,浮在少年腰间,落在少年玄色衣裳上。
  江雪禾一动不动。
  调整好睡姿的缇婴舒服地叹了一声。
  江雪禾抵在她额心的手因她的乱动僵了僵。他想了想,手指换个角度,从侧方轻轻挨上她额头,继续为她输送灵力。
  小婴好乖。
  不哭了,不叫了。睡得很是香甜。
  师父平时就是面对这么乖的小婴么?
  可若自己是恶人,小师妹这般轻易相信他人,被欺负了怎么办?师父什么都没教小师妹吗?
  江雪禾对自己那位很少蒙面的师父,生出了些微词。
  但他转念一想:她先前跟着师父,如今跟着自己,日后还会被她二师兄领走,或许还会进入玉京门,得到那般大门派的庇护……他也没必要太担心师妹。
  不过,如今该拿师妹怎么办呢?
  二师弟为何迟迟不来接她?自己何时能离开?
  自己与师妹待的这几日,身上谜团很多,似乎已经引起师妹的困惑了。待她醒来,他少不得作出解释。
  不过比起那些,江雪禾想得最多的,是一件事——
  酸与死后,秽息重回天地,怨气也消解。江雪禾因这重功德,压制他的符咒之力弱了几分。
  换言之,那符咒对他的束缚,少了一重,他可以恢复一些东西……
  他是先恢复声音呢,还是面容,或者先将手上的伤祛除?
  江雪禾想到风帽一角掀开后,女孩儿圆瞪的好奇眼神。
  那便先恢复一部分面容吧。
  --
  独行惯了。